公路燈不多,車頭的大燈於是顯得特別耀眼。
 
我想,現在可以直接叫她阿美了吧?機車在昏昏沉沉大道上飛馳,短褲被刮起的大風吹得一路爬升,大腿上的腿毛癢癢的。阿美還是躺在我的背上。想必是睡得酣甜吧,一直沒聽見她吱吱喳喳的聲音。
 
我跟著公路上的指示牌一路前進,沿途被不少私家車超頭。雖然我在騎機車方面還是有些天份的,卻仍然不敢駛得太快。一方面是所謂的馬路如虎口,而另一方面則不想吵醒自己背後的阿美。
 
真的只是不想吵醒她而已嗎?
 
風在耳邊呼嘯著,這些念頭很快便隨風散去。
 




感覺過了沒多久,便看得見遠方台中市區高聳的建築物。我聳聳肩,阿美迷迷糊糊地發出「嗯──」之類的聲音,便醒了過來。
 
「阿美,就到啦我地。」
 
「啊──有那麼快嗎?」
 
對啊,有那麼快嗎?
 
腦海閃過一個在計程車上做的夢。那時候,我睡得香甜,一醒來便已經是日落黃昏。明明上車的時候才剛過中午──
 




「幹麻不出聲阿。餓昏啦?」
 
「哦──冇。」她一時打斷我的思緒。「我諗緊你究竟訓左幾耐姐。你隻豬好似足足訓左成個鐘啦,仲話快。」
 
「昨晚睡得很不好嘛,我說肯定是因為你!」倒後鏡中的她正鼓起兩腮,裝作憤怒。
 
「嘩,咁都有得賴。拿,你再唔話我知我地去邊到食野呢,就祝你今晚都訓唔著。」
 
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背,我痛得「哇啦啦」地大叫,她便歡暢地笑了起來。       
 




「我們去第二市場吃魯肉飯好不?」
 
「魯肉飯!我想食好耐架啦!」我的手腕用力一扭,整個人像被風用力扯走一樣。
 
進入台中市區,車輛數量比公路多上好幾十倍,而晚飯時間更是到處都擠得水洩不通。我不懂路,只能跟著阿美的指指點點緩慢行進,感覺我們又另外用上了一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把車停在門口,便被眼前的狀況嚇倒。
 
市場裡面人山人海,眼下所見,盡是坐滿客人的開摺式木桌,上面放著林林總總的食物,旁邊站立的都是雙手交叉胸前、擺著一副不耐煩表情的大叔和阿姨,鮮少看得見年輕人的身影。這個景況,配上市場的綠白色正方形瓦磚地板,和天花板上的三葉式大吊扇,配合得毫無違和感。
 
「怎麼啦?好吃的東西自然多人要吃阿。」阿美神情輕鬆地把頭盔除下。
 
「冇野,只不過我份人都幾怕太熱鬧既地方──」
 
也許,自己一直害怕的,只是成為熱哄哄的氣氛之中被冷落的一個──




 
阿美把車胡亂地鎖上,我剛想開口說「咁樣鎖你十架車都唔夠比人偷」,她便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鑽進人海裡面。
 
心跳又不自然地加快了。
 
「喂,成堆麻甩佬望住你啦,不如我行前面幫你開路好過啦。」我的內心希望盡量不讓她吃虧。
 
「什麼是馬呢露?」她在人堆中回頭笑著問。
 
一直走到最裡面,來到了一間規模比較大的食店。牌匾上紅色的粗體字寫著「李海魯肉飯」。
 
「姜叔叔!」阿美總算鬆開了我的手,然後雙手舉起胡亂揮著。我的思緒卻一直留在手臂微微凹陷的餘溫上。
 
「欸──阿美阿──」嘈雜的人潮中突出一把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放目望去,尋找了好一陣子,才在人堆中發現那個穿著綠白色間條POLO恤衫的男人,阿美卻已經往他的方向走去。我趕忙跟上,聽見他們用台語笑著聊天,我只能勉強聽見「你變漂亮啦」和「你變胖啦」兩句。
 
不一會兒,阿美便一直對應該是老闆的男人鞠躬點頭,他則一直揮著手,好像在示意「不用客氣」。
 
「跟著來,老闆給我們開放獨立的VIP冷氣房間耶。」她比了個勝利手勢。
 
她竟然為自己衝口而出的一句話,特意讓我避開喧鬧的人群。
 
一路跟著老闆走,來到了一條光亮的通道,左右兩旁都是裝潢精緻的房間。裡面不算大,卻都裝上了分體式冷氣,地板鋪上地毯,上面擺著方形的小雲石桌子。
 
我們走到一間比較後段的房間。剛踏進房門,便感受到涼颼颼的冷氣。
 
「這個是本來要先預訂的房間耶。」阿美說。
 
我趕忙向老闆點頭致意,老闆也是一臉客氣的搖著頭。「我跟阿美很熟了,這種小事就不用客氣啦。你們多吃點哈!」說完便爽快地走了。




 
剛坐下寬大的木椅,便感受到漸漸變冷的汗水沿著眉額流下。
 
我打算從背包拿出紙巾,便發現她也是大汗淋漓的用手掌搧著涼,汗水滲濕鮮橙色的小背心。
 
「嘩,你出汗仲出得多過我。」我語帶嘲諷地說。
 
「我從小時候開始都這樣,跟著姜叔叔和阿嬤下田,天天太陽都超猛超熱的。」
 
我拉開背包,拿出紙巾,遞了一張給她。
 
「咁你呀爸呀媽呢?」
 
「都不知道去哪兒啦。」她說得很輕鬆。「我是孤兒,小時候阿嬤撿走了我。」
 




我一時之間呆住,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沒事啦!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也不是什麼傷心事嘛。」她拓著頭說,「可以遇見阿嬤,又認識了那麼多愛自己的叔叔姨姨,你看我多幸運。不過,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做就是了。」
 
「例如呢?」
 
「小時候,看見同學們拖著爸爸媽媽放學回家,也是會妒忌得很。不過自己走回家也很好阿!我常常都一個人溜到公園去玩個夠才回家。」
 
「阿嬤不來接你嗎?」
 
「她身體一直不怎麼好,而且老顧客來了看不見她,都會很失望的呀。」
 
「你咁識諗人既。」
 
「『識諗人』是什麼意思?會想念別人的意思嗎?」她歪著頭。
 
「哦──係呀,係囉。」我這才發現自己衝口而出讚美了她。
 
「明明就不是這個意思嘛──」
 
這時候,老闆一腳踢開了木門,兩手捧著兩個大盤子,上面各放著幾碗冒著煙的美食。
 
「魯肉飯來囉──」他把每個碗都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惹味的魯肉香氣四溢,使我口腔內暴射出驚人份量的唾液,準備好把眼前一碗碗香噴噴的魯肉飯掃入肚皮之中。
 
雖然第一次和眼前的女孩子見面,我仍然顧不得儀態,一拿起筷子便把眼前的魯肉和魚皮湯往嘴裡一直塞一直塞。直至我的眼神終於可以離開眼前的食物,才發現對面的阿美也是大口大口的把魯肉往嘴裡送,嚼得津津有味。
 
我瞥見到她拿筷子的手勢有點奇怪。仔細一瞧,發現她的手指尾翹了出來,沒有碰到筷子。我以為這是她拿筷子的個人習慣,便沒放在心上,繼續嚼著一塊又一塊鮮香的魯肉。過不了多久,我們就飽得捧著肚子嘆氣。
 
我倚著椅背揉著肚子,因為飽得滿足而合成一條縫的眼皮之間,看見對面的阿美也是滿足地笑著。
 
這個笑容和水汪汪的眼神,足夠融化我幾千萬遍。
 
「看來要打十遍保齡球才可以把這一頓給消化掉──」她雙手捧著白哲的臉蛋。
 
「保齡球?你識打保齡球咁把砲?」
 
「也沒有很『打砲』啦,小時候跟姜叔叔去玩了一下,一玩就愛上了。」她看來聽得懂「把砲」,卻不知道什麼叫「打砲」。
 
「我打保齡球很『機車』耶,要不要嘗嘗我的厲害?」我刻意模仿本地人的語氣。
 
她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你不要在那邊亂用詞語好不好──可以啦,你那麼『機車』誰敢不跟你玩──」她深呼吸了兩下,「笑得我快要尿褲子了耶,上一趟洗手間再走可以嗎?」
 
「好呀。」我抓抓頭,也不知道自己講錯了什麼。
 
等她從洗手間出來,我們再向忙得不可開交的老闆點頭致謝,便擠過了滾滾人潮,離開了第二市場。
 
我們走到機車的停泊處,阿美拿出鑰匙,走上前準備解鎖。
 
在燈火闌珊的遠處,有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眼球。
 
她在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的幫助下,走上了一台全白色的私家車。更因為車的周圍燈火通明,白熾的亮光把車子反射得更雪白。
 
也顯得,她曬得一身健康的銅色肌膚,更為突出。
 
Ga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