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們這邊,你不介意吧?」阿嬤問。
 
「沒問題,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我毫不客氣。
 
走上木造的階梯,來到了一個小平台。平台兩邊各有兩間房子,而望向盡頭則看得見廚房裡面的爐灶。後方擺放了一張方型的木桌,下面墊著頗有民族特式的地毯,上面則懸吊著一盞華麗的吊燈。淡黃色的燈光,在鑽石般晶盈剔透的水滴形狀的玻璃反射下,在乳白色的水泥牆上柔和地散開,把房間包圍在一片溫馨之中。
 
我往四間房間走去,只注意到其中一間裡面,擺著各式各樣的保齡球,卻都找不著自己的行李。
 
於是,我往木桌右方的木樓梯走去。直走幾級,左轉,再往上走幾級,再左轉,走上最後幾級,來到了一個空間寬廣的閣樓。
 




和我想像中擺放雜物的那種閣樓完全不同,這裡屋頂很高,上面甚至有一個天窗,可以清楚看得見快將要燒盡的雲團。旁邊有一張床腳極短的大床,緊貼著被打磨得可以看得見自己倒影的木地板。床邊擺著一些造型威武的模型公仔,牆壁上則掛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相架。
 
不知怎的,心裡突然生起一種莫名奇妙的熟悉感覺。
 
我的行李就放在床邊,而綁了馬尾的娜美則雙臂張大的躺在雪白的床上。她穿著淡黃色的沙灘短褲,鮮橙色的小背心,一邊腿屈曲著,把她白哲的雙腿襯拓得更為修長。
 
「辛苦你了。」我對她微笑。
 
「沒事兒,我躺在這邊──躺在這邊休息一下就可以啦。」她的線條優美的胸口正劇烈地起起伏伏。「不介意我睡在你的床上吧?」
 




「不會,這床本來就是你們的。」
 
「不,這床本來就屬於你──理論上來說啦。」
 
樓梯傳來踏步聲,回頭一望,阿嬤扶著木欄杆走了上來。「孩子,覺得怎麼樣?喜歡這裡嗎?」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你爸爸小時候第一次上來,都是這樣子說。喜歡得不得了。」阿嬤微微低頭,「我還記得。」
 




娜美像意識到氣氛有點暗沉,便坐起身來,按下床邊的燈鈕,頭頂上吊飾於是發出璀璨的黃光。「阿嬤,今天晚上我們要吃什麼?」她雀躍地問。
 
「今晚我不在家吃,我等一下約了米叔叔打麻將吶。」她又笑得瞇起了眼睛。「聰仔剛剛來到,你今晚帶他到處玩玩吧。」
 
我面頰開始發燙,知道這可能是阿嬤的心思,急忙揮手搖頭。「阿嬤,不用遷就我,你們平時怎麼吃就怎麼吃,我吃一點點就好。」
 
娜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掩嘴偷笑。「傻瓜,你想多了啦。阿嬤每逢星期一晚上都去打麻將,是我一時忘記了。」我看看阿嬤,她笑得很親切地點著頭。
 
羞澀的尷尬感覺一下子把我的面頰煮熟了。「是這樣嗎──哈哈──」我搔著頭傻笑。
 
「那麼──我們就出發吧!」她雙拳揮出。
 
我轉過身,打算走下樓梯。
 
「欸,你背包不拿阿?」她說。




 
「你不是要換衣服嗎?」
 
「換個屁,我們這邊都穿這樣。」
 
這個房間,好像留有了父親特殊的氣息,使我一時忘了自己正身處台灣。
 
她收拾了一下床鋪,然後在床底拿出兩個大小不一的頭盔。比較大的一個是全黑色的,而另外一個則是粉藍色。
 
「我們要騎機車嗎?」我問。
 
「是你要騎機車,我要坐機車。」她笑得開懷,把黑色頭盔塞給我。
 
「我騎機車?我只會騎單車啦──」我眼睛瞪得很大。
 




「男孩子不會騎機車很丟人耶!別在那邊囉囉嗦嗦啦,快下去──」她一下抓著我的手臀,把我拉下樓梯。
 
不知怎的,胸口噗通噗通的跳得很大力,手臂有點發軟。
 
一直走到大門,有兩個戴著手套的年輕男生,正在把一排排的自行車推回店內。我向他們點頭示好,他們都回應我一聲「您好」,向我揮揮手。幾輛不同顏色機車就泊在大門旁邊的鐵欄。她走近粉紅色的那一輛,解了鎖,把很像「綿羊仔」的機車推出泊車的位置。
 
她把鑰匙插進車頭的孔內,輕輕一扭,右手手指扳著剎車桿,手腕再使勁一扭,機車的引擎便低沉地響叫。「喂阿聰,在批准你載我之前,我要先給你一個任務喔。」
 
她好像是第一個叫我阿聰的人。
 
「從今以後,你要跟我講廣東話。」
 
「點解?你聽得明咩?」我笑笑。
 
「作為一個十八歲的空中服務員,聽得懂廣東話肯定是個優勢阿!」她舉起食指。




 
「你──而家先十八歲?」我難以置信。
 
「對阿,喂──你這眼神很不爽我耶──」她鼓起了微微粉紅的臉蛋。
 
「沒有啦──我冇唔倨你呀。」
 
「什麼是『五個』?是不爽的意思嗎?」她的眼神很天真。
 
「係呀,『五個』就係不爽既意思。你再唔上車,今晚我地食穀種啦。」我努力忍住笑意。
 
「喂!你不能這樣啦──由淺入深好不好──」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癢癢的。
 
她按著我的肩,跨上後座。我禁不住望向倒後鏡,她戴上了粉藍色的頭盔,露出了幾撮淺啡色的瀏海,然後微微低頭,用手指輕輕在上面撥動幾下,看得我目定神迷。
 




「看啥啦──」她輕輕推我一把。
 
「冇呀,倒後鏡有啲污糟咋嘛。搞掂我就開車啦!」我拉著踩車桿扭兩下手腕,引擎嗚嗚作響。
 
我一時不諳平衡的技巧,把機車開得東歪西斜,左搖右擺,娜美卻一直舉起雙拳,興奮地哇哇大叫著。直到開了好一段路,我才能拿捏那種奇妙的平衝感。她的雙手放了下來,由搭著肩膀,慢慢向下移動,最後褸著我的腰,把頭貼在我的背上。
 
我彷彿可以感受到她緩慢而有致的氣息。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現在要往哪裡駛去,好像也變得不怎麼重要了。
 
天色終於沉了下來,而那兩隻飛得自在的麻鷹,依舊在晚空中追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