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公路,直入埔里縣區,再轉入一條人煙稀少的馬路。機車的引擎在路上顯得特別吵鬧。
 
我們回到了自行車店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時多。
 
阿美脫下鞋子走上樓梯,我緊跟在後頭。她打開燈,走到上層之後,立即走進放滿保齡球的房間,放下背包,再往前走進旁邊的房間。
 
房間黑漆漆的,裡面看來沒人。
 
「阿嬤還沒有回來。」她的語氣有點擔心。
 




「阿嬤平時星期一都咁夜返架?」
 
「不會耶,她十一點之前肯定已經睡著了,然後五點半起床,每天都這樣。」
 
「咁就奇怪啦──」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
 
「沒事的,可能麻將打晚了吧。」她的神情掩飾不了擔憂。
 
咦──?
 




「等陣!」我嚇得她的肩膊縮了一下,「你話──今日星期幾話?」
 
「今天……星期一啊?有什麼問題嗎?」
 
媽的,不會連這樣都出事吧。
 
雖說剛剛真的看見Gaby了沒錯,但如果「1」和「0」這兩個數字,真的會為我們帶來那麼大的影響力,甚至會為我們身邊的人帶來厄運,也未免太誇張了吧──不過,就算真的和數字沒有關係也好,外面那麼黑,那麼安靜,危機四伏──
 
「阿美,阿嬤有冇帶電話?快啲打去問下佢係邊!」
 




阿美拿起電話,撥了幾下,然後擺在耳邊,擺了好久好久。
 
「喂?阿嬤?你去哪啦?」她總算接通了。
 
「……哦哦這樣,好的──等下見。」卻又很快就掛了線。
 
「佢講咩?佢而家安唔安全?」我心急如焚。
 
「她在回家的路上了,過五分鐘就會到家。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嗎?」
 
「其實我份人真係一啲都唔算迷信,不過……係咁既──」
 
我把握住這五分鐘的時間,向她簡略道出這幾年來跟Gaby的種種,包括她的爸爸切橙弄傷手、她媽媽在機上的心臟病發、我爸的空難,然後再強調了剛剛晚飯後看見她的情境。
 
「阿──她來台中啦?」她也很驚訝。




 
「係呀。呢個時候黎,直覺話比我知佢唔係黎旅行咁簡單。」
 
「她是特地過來找你的嗎?」
 
「應該唔係掛,如果唔係一早直接入黎市場搵我啦──」
 
才剛說出口,心裡便萌生一個念頭。
 
會不會,Gaby想進來的時候,卻看見我跟別個女孩在一起,於是──
 
「咔嚓」
 
樓下的大閘門開了。看來,阿嬤總算回到自行車店。
 




「阿嬤──阿嬤──」阿美焦急地跑下樓梯,我也跟在後頭。剛走到地下,便看見阿美緊緊地褸著阿嬤,而阿嬤則滿足地笑著,輕拍她的背,像在安慰懷中受傷了的小鹿。
 
「阿嬤去哪啦,嚇倒我了。」阿美說。
 
「哎唷,我們家阿美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時候變那麼膽小了?」我開始有點自責,把那個關於數字的故事告訴了阿美。
 
「誰說我怕了──」真是個愛逞強的女孩子。
 
「沒事,其實也沒什麼。」阿嬤笑著說,「只是剛剛回來的時候嘛,在村裡面看見兩個男的,面孔比較陌生,後面跟著一個女孩子。他們有說有笑,也不像什麼危險人物,我便過去聊了一下。」
 
兩個男人,一個女孩。
 
「你跟他們聊了什麼?」我抑壓住內心的緊張。
 
「他們好像很趕時間耶,也沒聊什麼,就說他們是過來逛逛而已。他們還說,明天早上會到附近那個籃球場走走。那就有點奇怪了,那個籃球場明明很久沒人在用了嘛──」




 
要是他們的行動只能讓我一個人知道,他們才不會把確實地點和時間告訴其他人。
 
他們早就料到阿嬤會把事情說出口。
 
所以,這句說話,是要說給我聽的吧?他們在對我說,身邊的人全都知道了也沒關係,反正你來了我們也不會加害於你。記得赴約。
 
──又或者另一個意思是,不來的話,小心你身邊的人的人身安全。
 
而那個跟在後頭的女孩子,是跟他們一伙的嗎──
 
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嗎?
 
「阿嬤,這裡附近有籃球場嗎?」
 




「有阿,往右邊拐彎,過一個街口之後,在那間荒廢的學校旁邊。那邊都沒有人會去──」
 
「啊,那就好了,我可以解解手癢了。」我假裝鎮定,盡可能不把阿嬤牽涉在內。
 
不安的感覺實在揮之不去。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她們倆扯進這件事情裡面。
 
「阿嬤你快去睡吧,已經很晚了。」阿美說。
 
「係囉,你快啲上去休息啦。」
 
阿嬤也不嘮叨。「那我就先回房間啦。」
 
阿嬤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小,然後「呯嘭」一聲關上了房門。
 
「那我也先上去囉。」阿美好像察覺不了自己不安的情緒。
 
「好呀,借單車個啲野,我聽日再問你。」
 
「沒問題。」她對著我單眼。「阿,你現在先過來我的房間吧。」
 
我整個僵住,心臟停止跳動了一整秒。「去──你間房?」
 
她大概看見了我發紅的臉頰,於是裝作憤怒地說:「你在想個什麼亂七八糟啦──你到底要不要來看看我珍藏的保齡球阿──」
 
「哦,冇,冇諗野呀。睇,緊係睇。」
 
她的房間有種芳香的氛圍,床單和被鋪都以粉色為主色,東西都排得井井有條,跟她隨意率性的個性格格不入,卻又和她清純的外形十分相襯。阿美竟然可以把這兩種風格揉合得天衣無縫。
 
保齡球都排在牆壁的架子上。有些色彩絢麗,有些金光閃閃,有些明亮如鏡。當中還有一個完全透明的,這麼特別的顏色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架上的球各有特色,一時令人眼花繚亂,看得出神。唯獨在角落處,放著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純黑啞色保齡球。
 
我走過去仔細一看,上面充滿了花痕,像是被惡意對待過後留下的那種不規則的痕跡。
 
「我有理由相信,呢個波係大有來頭。」
 
「哦──這個阿。」她低頭看著尾指。「這就是把我的尾指扳斷的那個球。」
 
「點解你仲要留佢係到?咁傷心既回憶你仲要逼自己記低,咪盞催殘自己。」
 
「所謂嘛──」她突然乾咳了兩下,清了清嗓子。「留低擊傷你的石頭,從錯誤裡吸收嗚嗚。」
 
我很想嘲笑她沒半個音準確的廣東話,卻又怎樣也笑不出來。
 
這個女孩子,在飯桌旁也好、在機車上也好,連現在也在無意中鼓勵著自己。
 
她沒有再唱下去。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低著頭。
 
「喂,多謝你。」我說。
 
「謝個屁啊?你這個人怎麼總是沒頭沒腦的?」她皺起眉頭笑著。
 
「總之,多謝你啦。你唔洗講其他野架,瘋狂答我『不用客氣』就得,好似係機上面咁。我份人都幾鐘意玩角色扮演。」
 
「神經病阿你──我才不要──」她很扭彆。
 
「好啦好啦,唔玩你。我返房訓啦。」
 
回到頂層的房間,我把籃球套裝袋內的球衣和球鞋拿出,調教好早上五時的鬧鐘,然後把床頭燈關上,扒在軟綿綿的床上。
 
「晚安。」我悄悄地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