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鈴還沒有響,便被刺耳得穿過緊閉的玻璃窗的的雞啼聲吵醒。
 
我從行李中拿出梳洗的用具,打著呵欠走下樓梯。有多久沒試過在這個睡意極濃的狀態下,在蓋上一片灰藍的天空中睜開雙眼的感覺呢?
 
阿美的房門沒開,她大概還在睡吧。我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經過,生怕密集的腳步聲會把她吵醒。對著鏡子一邊刷牙,看著自己雙眼,各種可怕的想像便在腦海如浮現。
 
那個男人會把我怎樣?我走出了大閘門之後還能回來嗎?
 
我很努力地逃避這些念頭,梳洗之後,我換上球衣和球鞋,便走下樓,打開鐵閘中的小門。
 




微弱的光線從門隙中穿透進來,在黑漆漆地板上射上一道淡灰色的扇。我探頭仰望天空,上面壓著一層又一層的積雲,好像雲朵都忽然聯合了起來,不讓陽光穿透它們一樣。
 
我告訴自己,無論怎樣,都不能讓身邊的人的安全受威脅。
 
我抬起頭,踏出鐵門。
 
清晨的凜凜涼風,吹得路旁泛黃的枯葉沙沙作響。這條了無生氣的街道因而顯得更蕭條。
 
我跟著阿嬤的指示走,不久便看見遠處一座灰暗殘破的大樓。
 




四四方方的大樓外牆上攀附了彎彎曲曲的藤蔓,由低段樓層比較密集的鋪滿表面,往上伸延,然後漸漸疏落。本來灰色的混凝土外牆受到年月的洗禮,被刷上了啡紅色的類似鐵鏽般的東西。在密雲湖佈的天空之下被映襯得更為殘舊陰森。
 
這就是──那座荒廢的學校嗎。
 
我越走越近,拐了一個彎,那個老舊的籃球場便在眼前出現。
 
球場地板上的線已經模糊得幾乎看不見,只剩下一片綠色的瀝青。籃框上也沒有籃網,有一邊框更是整個歪掉。
 
我一腳踏進球場。同一時間,天空悶轟一聲響雷。
 




「來了嗎。」
 
我嚇得急忙望向後面。
 
一個身材魁悟的男人。
 
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顯得他的身形誇張地高大,而自己則像一隻在巨人面前顫抖著身軀的螻蟻。我很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卻花費一番力氣才能準確對焦──
 
他,戴著面具。
 
一個,魅影般詭秘的白色面具。
 
「你──你想點──」我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幾步。
 
「聽不懂。」




 
──這個語氣。
 
這句說話。
 
「我說──」我的那句「你想怎樣」,始終卡在喉嚨之間。
 
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
 
腳步很慢,周圍的樹影打在他的面具之上,忽明忽暗,使得那種未可知的神秘感變得更為沉重。
 
我這才留意得到他夾在腰和手臂之間的那個籃球。不知怎的,看見這一直伴隨自己成長的「半個呀哥」,心裡便稍為安定了下來。於是,我總算可以看得清楚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至少比自己高出半個頭──有一米八五嗎?脖子粗大,幾條青筋在薄薄的皮下抑壓著。手臂肌肉黝黑粗野而線條分明,不難令人聯想到這是飽經日夜鍛練後的成果。球褲下的小腿不算粗壯,在男人的角度來說,甚至可以說是精鋼般的纖幼。可那些在小腿肚上縱橫交錯的青筋,卻洩露出隱藏在底下的無窮爆炸力。
 




簡單來說,這是我見過最強壯的籃球員的身軀。
 
大概是職業選手般厲害的籃球員。
 
他走到我面前,把籃球遞到我的胸前。他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使我默默地把球接住。
 
然後,他略過我的身邊,繼續往我背後的籃球場走去。這我才看得清楚本來被他擋住了的後面的風景。視線範圍之內,除了他,沒有別人。
 
我轉過身,看見他的脖子後面有一個墨綠色的漢字紋身,字體十分端莊秀麗。
 
「義」
 
這個紋身,把我的靈魂不可思議地震懾住。我只能一聲不吭地跟著他走進球場。
 
他走到籃框比較正常的那一邊,站在罰球線的位置,盯著籃框發呆。




 
我站在三分線外面,也像個呆子一樣站著發愣。
 
他突然轉過身來,蒼白無色的臉孔又把我重新嚇倒一次。他緩緩地筆直向前舉起手臂,工整地畫出四分之一個圓形。
 
手掌伸出,四指一屈。
 
「過我。」
 
我頓時感到呼吸困難,血液像拔足狂奔的老鼠般在全身急速流竄。
 
「──吓?」
 
「過我。」他語氣單調地重複了一遍。
 




我挪動沉重的腳步,幾乎貼著地面拖行著。鞋底和鋪上厚厚塵埃的地面磨擦,滋滋作響。
 
我以為,他叫我走過他的身邊。
 
天氣並不悶熱,更不時有涼風拂來,而滾滾汗水卻一直在眉額和掖下冒出。
 
我花費好一番工夫之後,總算走到他的面前。
 
突然,他一手把我的衣領抓起,整件球衣被扯高,微微鼓脹的肚子暴露在凝結住的空氣之下。我很用力地打了一個哆唆,還是沒能抵抗體內深不見底的恐懼。
 
「你,不懂什麼叫走步?」他冷冷地說。
 
我頓時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敢作聲,只有拖著腳步,默默退到三分線之外。
 
懂了。
 
我右手手指用盡全力,把簇新的鮮橙色籃球往地板按下,籃球「噗」的一聲迅速回彈,在我的手掌心撞出一陣疼痛。從掌心,到關節,傳至到手腕,像一股微弱的電流漸漸在手臂消逝。
 
這種感覺。
 
好久不見。
 
我兩手搓動著籃球,感受那種凹凹凸凸的質感。方才落地的位置變得滑滑的,塵埃好像在上面輕輕打磨過一樣。
 
既然對方並無惡意,我是應該樂意奉陪的。
 
殘餘在體內的勇氣,像燒得火紅的烈焰,使我渾身滾燙。
 
來吧,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