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面具男,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站得筆直,手掌卻怪異地在兩腿旁邊張得好大。
 
我有點膽怯,思索了好一陣子,決定用一個左右手的交替運球騙過他龐大的身軀。長得這樣高大,腳步應該會比較遲鈍吧?
 
我佯裝往右運球,整個身體配合眼神,都往他右下方的空位衝去。然後,我剎停了重心極低的身軀,把球往左手運去。身體亦有如鐘擺,在他的面前擺出一條順暢的弧線,後腿發力一蹬的同時,球剛好從地板回彈到左手手心。
 
「噗」
 




五指瞬間抓了個空,手心頓時只剩下空氣。
 
他是怎樣,和在什麼時候,把我運在腰間的籃球拍走的?
 
我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俯身撿起球,回到了三分線外面。
 
「再來。」他語氣十分平淡。
 
他悠然地張開兩條青筋畢露的手臂,兩腳踏至齊肩的寬度,微微屈膝。我想起了一隻兇殘的白頭隼,準備把眼前不堪一擊的小魚迅速獵殺──
 




我像在用盡全力逃避這些懦弱的念頭似的,左腳抓地發力一蹬,籃球便隨著右腳的飛快踏出而落地。這一步踏得好寬好廣,一下子便把自己和面具男的距離收窄到肩並肩的程度。
 
這個節奏,是我引以為傲的「First step」突破。
 
在那一剎那,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到他全身僵硬,毫無反應,我甚至認為他連頭也來不及轉過來。
 
我正要雙手收起籃球,準備把球靈巧地放進沒有網的籃框裡面。
 
扮咩型呀,兜野就過左你啦。
 




突然,我的下巴被一個高速掠過的黑影猛烈打到,好像中了一個職業拳擊手的上勾拳般,我感覺到整個牙骹猛然發軟,餘震和痛楚令我確信下巴骨應該快要碎開了。
 
我被這極大的衝擊力撞得昏暈,頭不自然地看著天空,隱約見到一個大概是圓形的小黑影在空中浮動。
 
我挨揍了嗎?
 
──我的球呢?
 
我感到好暈好暈,再也不能站穩,於是便自然地向前跪倒,膝蓋硬生生地和地面撞擊。
 
卻好像感覺不到痛楚。
 
好像有什麼東西,暖暖的,在嘴唇上流淌。我伸手一摸,模糊地看到手指被一灘鮮豔的液體染紅。它一直流,一直流,直至承受不了懸垂在唇上的壓力,便隨著黏稠的唾液滴下。極端的暈眩令我懷疑自己有輕微腦震盪的跡象。
 
「起來。」沒聽錯的話應該是這兩個字。




 
我沒有反應。也不能有反應。只有低著頭,讓鮮血滴下。
 
「我說,起來。」他突然說得很大聲。
 
無名的怒火在內心湧現。無論如何,自己都已經被釘在砧板之上。要虐打我,要把我抓走,甚至把我爽快地殺掉,好像都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麼要在我最熟悉的地方,用我最熟悉的物件羞辱我?
 
他一手抓住我染上血跡的衣領,我整個人便像一條被垂釣者端詳的小魚般被拉到他的面前。
 
怒火不能竭止。
 
「屌你老母!!!!!!!!!!!!」我鼓起了最大的力氣,往他胸口就是一拳。
 




他卻動也不動。
 
「很好,再來。」他冷冷地說。
 
這次,每個字我聽得很清楚。憤怒把心臟燒得火熱地急速跳動,全身血液已經徹底沸騰了。
 
「呀!!!!!!!!!!!!!」我叫得很大聲,甚至自己的雙耳都嗡嗡作響。同時,我手肘彎曲往後一拉,緊捏拳頭,像拉弓一樣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手的五根手指頭之上──
 
──好痛。
 
那種像斷裂的骨頭互相磨擦、像被高壓電電擊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又從前臂骨處猛然襲來。
 
我痛得不爭氣地慘叫一聲,拳頭鬆開,軟軟地「按」在他的胸口上。嘴唇的表皮因為那聲慘叫而被粗暴地撕裂開,一股溫熱的暖流又在唇間脹出。
 
我連捍衛自己尊嚴的資格,都被褫奪掉──




 
好像又開始有眼淚湧出。我實在顧不得這些讓自己更丟架的眼淚了。
 
我舉起左手往他胸口揮去。應該也挺大力的吧?為什麼他也是絲毫不動地站著的呢?一邊打,一邊流出更多眼淚。滴在地上的是血,還是淚水?好像真的無所謂了。
 
我的拳頭,無論怎樣,都再也捏不緊了。
 
於是,我自然地跪倒在地上,低著頭,雙臂垂下,兩肩因為嘗試忍住淚水而劇烈顫抖,彷如一個在被處決前一刻才深深懺悔的死囚。
 
淡紅色的血滴,混著唾液和淚水,在地上開了花。
 
「你,就這樣?」他說。
 
我,就這樣?我心裡說。
 




我不甘心。
 
為什麼我總是那麼柔弱?父親的夢。冠軍的夢。統統都像晚空中閃爍著的星星一樣遙遠。難得遇上了阿美,讓我重燃起一點微弱的火光,卻竟然如此輕易地被捻熄。毫不留情地捻熄。就如一根已經燒得剩下餘燼、沒有利用價值的煙頭那般捻熄。

為什麼──
 
「喂。你不是很愛打嗎,幹麻不打臉。」
 
他難得如此冗長地講出一句,使得我訝異地抬起頭看著他。
 
「你連往我的臉揮拳都不敢,還講夢想個屁。」背光把他雪白的面具映照成一團黑影。
 
對啊,為什麼我都只會向他的胸口揮拳?在最憤怒、自尊被踐踏到最不可忍受的那一刻,我還是只會向對他傷害最低的位置發洩。
 
也許,這就是我吧。
 
從小在父親的循循善誘之下,觀念和性格,都在不知不覺之間受他的影響。就算自己被徹底摧毀,也不願意用傷害別人,作為換取自己得到釋放的代價。
 
這就是我。
 
「起來。──」又是那種命令式的語氣。
 
「──用力,把我的面具打下來。」
 
我的嘴不自覺地張開,上面本來已經乾涸凝固的血,又從裂開的傷口滲出。不管是什麼原因也好,他這樣子說,我更是打不下手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打。」
 
他刻意拉長的語氣使我怯慌得提不起拳頭。打與不打,下場不也是一樣嗎?
 
「要是,你不想,再看著你的嘴唇像煙花一樣爆開,打。」
 
我想像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煙花一樣爆開。
 
於是,好像不受控制似的,我捏起那個捏不緊的拳頭,呆呆地看著他沒有五官的臉,尋找著一個只會把面具打落而不會把他的頭打歪的角度。
 
既然無路可逃,就姑且在失去意識之前看看眼前的這個面具男是誰吧──
 
軟弱的拳頭,軟弱地劃破空氣。
 
「噗嚓──」
 
面具飛落地面,我趕緊往他的臉上瞧。
 
他的臉,把我嚇得雙腳發軟。
 
「我屌──痴撚線──」我不自覺地往後退。好像看見了什麼大惡魔地後退。
 
重要的,不是他是誰。
 
而是在他臉上,一條由太陽穴開始,一路把整張臉分開一半的坑。
 
一條完整的對角分割線。
 
「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氣,才可以重新開口說話嗎。」他只有半邊臉的肌肉在動。「我告訴你吧,兌現承諾,需要付出你意想不到的代價。你既然答應了Gaby要把冠軍盃拿回去,就拿出男子漢的氣概。」
 
冠軍獎盃?
 
我想起來了。
 
那個比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還要遙遠的夢。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小瓶乳白色的液體,拋了給我。「這個東西比你的命還要貴,要是你不想看著你的頭像煙花一樣爆開的話,別弄丟。」
 
「這是什麼?」我問。
 
「塗在你那兩片像香腸一樣腫的嘴唇上面吧。」
 
遠方沉鬱的雲層之間,終於射出一道橙黃色的曙光。
 
「調整好你的心態,我會再找你。」
 
他咧起半邊嘴,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