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讓她自己下了決定。她大概是先入為主吧,總覺得黃色比較好看。
 
我也這樣覺得。
 
不過,我卻很清楚自己選擇黃色的原因。
 
她買了那個袋子後,我們便回到機動遊戲城玩玩一些不用太大郁動的遊戲。神槍手闖關、夾公仔、小丑貝洛機,代幣很快就在歡笑聲之中用光。
 
之後,她說想喝點什麼,我們便去了附近的咖啡廳坐坐。
 




她點了一杯Cappuccino,也像以前一樣幫我叫了一杯碎朱古力忌廉。那個咖啡員為她在咖啡上拉了一個模樣有點奇怪的花,一時之間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個是什麼花?」我問咖啡員。
 
「這個是朵已經凋零的玫瑰。」他回答。
 
「拉得很特別呀,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會拉這種花的。」
 
「哪裡,過獎了。我們這裡都是根據客人點餐時的情緒或是反應,去拉我們自己認為合適的花。你們喜歡就好了。」
 




客人的情緒或是反應──凋零的玫瑰?
 
在柔軟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之後,我看著她垂得很低的臉。要不是服務員拉的這朵枯竭的花,我大概也沒有那麼快留意到她如此低落的表情。
 
「Gaby?你冇咩野呀嘛?係咪唔舒服?啲薯條真係唔乾淨?」認識她的這段日子裡面,都不曾見過她如此憂心忡忡的頹喪模樣。
 
她沒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咖啡裊裊上升的白煙。
 
「Gaby──」我打算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
 




「我諗清楚喇,」她突如其來的一句,使我嚇得連忙把手縮回來。「我都終於搞得清楚喇……」
 
「你講緊咩?」
 
「我知道我點都要面對……」她的聲線抖顫著。
 
她又突然靜默,像在思索什麼很沉重的事情。
 
接下的每一個字,她都說得好慢好慢。每一個字,都被她哽咽地卡在咽喉之間。每一個字,她都幾乎用盡力氣吐出。她整張臉都紅得誇張。
 
「係我Daddy車斷左你呀爸隻腳……」
 
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嘴巴和雙眼卻張得好大。
 
「係我累死左佢……係我──係我呀──」她掩著臉,放聲痛哭。「如果──如果唔係我,佢可能而家仲會──仲會係你身邊──」




 
「你講緊乜野呀?哈──呢啲野可唔可以唔好拎黎講笑?」
 
「當初根本係佢面對唔到自己,先會講個咁大既大話黎呃我──根本就唔關咩1咩0事!係佢自己剩係識逃避,連我都要呃埋!──」
 
「如果我可以早啲發現,成件事就唔會搞成咁……」
 
她哭得好慘好慘,淚水不停地像未完全關上的水龍頭般從她的指間滴下。有個服務生走了過來,默默地放下一大疊紙巾便走開了。
 
「即係話,個晚──落好大雨個晚,架車上面個司機──係佢?」
 
「對唔住呀…….聰……對唔住──我已經好努力搵答案架啦──我已經好比心機──」她嚎啕大哭著,好像一個小女孩被獨自遺棄在杳無人煙的街角那樣哭著。
 
我沒有一絲怪責她的意思。有的只是把脆弱的她一擁入懷的渴望。
 




於是,我站起身,慢慢走到她的旁邊坐下,把她擁在懷裡,讓她在我的懷內流淚。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看過我認識的Gaby哭得這樣死去活來。
 
「高梓靈,我唔準你喊。」我奮力活動僵硬的臉部肌肉,擠出了這一句。
 
我好想哭。想哭得好想對著全世界放聲大哭,哭得把全身的水份都哭乾也無所謂。就這樣脫水死去都無所謂。可是,我還是努力強忍住那滴在眼眶內打轉的眼淚。我知道,一旦它掉下了,可能再也停不下來。
 
「你好堅強架。你唔會咁容易就喊。」對她說的同時,我也在告訴自己。
 
可是這刻,這麼多年壓抑得密不透風的憂傷,都化成了淚腺內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
 
眼淚終於累積成重量,滴下。
 
「如果唔係佢,可能你呀爸就唔會死……」




 
我抬頭望向天花,讓崩堤般的淚腺收回一點點淚水,同時也思索著這句說話的意義。
 
「邊有咁多可能架?如果唔係佢,我可能已經放棄左自己,可能我已經比人踢左入黑社會,可能我地根本唔會一齊到。──」
 
「過左去喇。咩都已經過左去。」
 
對於父親的離世,我仍然不時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孤獨和寂寞而感到無比難過。可是,卻不會覺得難捨難離。
 
因為,我繼承了他最堅毅的氣魄。
 
在這段日子裡面,這個被我擁抱著的女孩心裡面的掙扎和痛苦,肯定比我在知悉父親在飛機上死去的那時候更要難受百倍,千倍,萬倍。
 
怎樣也好。爸,你在天之靈保祐,事情總算水落石出了。
 




「對唔住……」她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覆著三個字。
 
簡單的三個字,卻可以令人徹底心碎。
 
我們就這樣相擁而哭,時間拖得好長好長,像有永遠那麼長。
 
坐在周圍的客人,由本來用訝異的眼神盯著我們看,慚慚變成偶爾看看我們是否已經把眼淚哭乾,再到若無其事地喝著各自眼前的飲品,食著蛋糕或是脆批。
 
待我們可以把情緒冷靜下來的時候,咖啡已經不再飄散著白煙。
 
碎朱古力忌廉的碎冰已經完全融化,塑膠杯面流淌著豆大的水滴,杯底盡是承受不了壓力而從杯面流下的冷水。
 
「你真係──真係真係──唔會嬲我?」
 
「如果我冇計錯,今次應該係你問呢條問題既第三千二百一十七次。」
 
「好啦,我知喇。」她把塞住聲線的鼻水擤走。「初時我只係好懷疑。記唔記得你第一次過黎我屋企食飯?佢一見到你就好似撞邪咁,塊面青哂,差啲連飯都食唔落。」
 
「我緊係記得啦,我仲以為佢一眼就睇穿我係公屋仔所以睇我唔起,唔鐘意我。」
 
「佢點止唔鐘意你,直頭驚到震哂添啦。」她已經平伏了情緒,「講左句唔舒服就走左上樓,明明開飯之前都好地地既。」
 
「你係幾時開始發現件事架?」我問。
 
「由邊到講起好呢……」她看著畫滿藝術壁畫的天花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