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蕭瑟的寒風來襲,把路邊的黃葉吹得沙沙作響。
 
天色陰沉,冷冽的細雨時下時停,四周的景象像濛上白霧般模糊、消沉。
 
我們放學後在學校熱身,很多同學卻一早已經前往體育館佔位,使得學校在放學鐘一響後便立即冷冷清清。
 
我們一行十多人熱過身後,浩浩蕩蕩地出發。
 
進去體育館的更衣室的時候,人群正往主場館裡面擠去。我們從人堆中鑽來鑽去,總算到了更衣室。
 




換好衣服,簡單講了幾句鼓舞士氣的說話,我們便跑出主場館,卻見對方球員經已穿著整齊的校隊風衣在場上跑動,而館內的觀眾席則坐滿了人,其中一半都穿著喇沙校服。
 
我們拉好筋,互相握手,回到球員席上聽從教練指示。
 
「照出返原本個五個。記住你地點解會企係呢到。記得你地目標係乜野。」
 
叫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口號之後,我們走進場內,和每人逐一握手。
 
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對方個個身材魁悟,個子甚至比我們還要高挑,態度囂張扈跋,握手的時候雙眼連瞧都不會瞧你一眼,只是專注地不停做著拉筋、擦鞋底之類的準備動作。
 
六尺三寸的瘦杰走到中場線上準備跳球,對方中鋒比他高出整整一個頭。
 
球證示意比賽正式開始,然後在正中間拋起籃球。
 
瘦杰的起跳速度比對手稍慢,對方中鋒在球的最高點一下拍落,已經準備加速的箭頭穩穩地接住後,立即向前加速。我們見狀,立即後退回防。
 
只見他在三分線外已經收起籃球,用極度誇張的兩大步跨進禁區,挑籃得分。在他身後追趕的輝只能冷眼看著他把球放進籃框,速度完全沒有跟上。
 




輝從底線開球,我回傳到他的手中,然後跑到進攻位置上,讓輝組織攻勢。
 
他在三分線外綸起一個拳頭,示意打高低位的擋拆戰術。
 
在右邊底線的瘦杰走向左邊,擋住肥杰身邊的防守者,讓他可以上到高位幫輝做單擋掩護。
 
可是,肥杰卻沒有行動,只是呆呆地看著遠方。
 
我轉個頭去,發現輝正在發狂似地追著對方的控球後衛狂奔。
 
不會吧?
 
連控球那麼穩定的輝也會被抄截?
 
我連忙跑回去幫忙發底線球,輝嘆了一口悶氣,說「My bad」,然後把球軟軟地傳到我的手上。




 
我看看顯示板,比賽僅僅開始了三十秒。
 
接下來,輝很吃力地保護好了手上的籃球,卻沒法兼顧戰術的節契和走位的默契,甚至連傳球也開始不穩。
 
進攻十分不流暢,甚至可以說是雜亂無章,於是在防守方面亦感到有心無力。
 
對方的控球後衛,根本就是一輛簇新的跑車。
 
我們打的是人盯人防守,他竟然可以用幾次花巧的左右換手運球,配搭後手運球,騙過在他前面的三個防守,再在籃下吸引肥杰的協助,一個「No Look Pass」(沒有直視的傳球)傳給比肥杰高出半個頭的大前鋒,輕鬆打板拿下兩分。全場觀眾禁不住發出「嘩」的驚嘆聲。
 
幾次輝都出盡全身筋肉的力量,勉強跟上他花俏的運球和靈敏的腳步,往往到最後卻被他一下配合後轉身的後手運球整個騙倒,毫無預兆。
 
教練罕有地在節末叫出一個暫停,在那期間我仔細回想他們每一球的進攻。那種得心應手的出手時機、猶如預先知道彼此的走位和速度的傳球、穩固而迅速的切入分球,大概連外行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這根本就是一支水平極高、飽經嚴苛鍛練的隊伍──
 




長居第一聯盟前三位的傳統名校,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喂,先第一節咋嘛,做咩個個頭耷耷咁既樣?岩岩個啲當出去熱身,而家全部要入狀態喇!」銘Sir對著我們叫喊。
 
計分板上顯示,時間尚餘兩分二十秒,分數20:4。
 
早知道熱身會換來落後十六分的代價,我寧願冒著抽筋的風險下場拚命。
 
「一陣輝同炮筒落黎,Jimmy同飛機上去。」教練冷靜地說。
 
「教練,呢個陣我地冇Key Man喎!」輝緊張地說。
 
「聰仔打Key。」
 
?!




 
我從來沒有試過打控球後衛的位置啊──?!
 
我剛想提出我的擔憂,暫停完結的哨聲已經響起。
 
我絕對沒有懷疑自己的能力。
 
只是,在如此低沉的士氣之下,還要嘗試一種從未試過的新配搭,不會過份冒險嗎──
 
我望向教練,教練只是對我輕輕點了一下差點看不見的頭,然後拉著Jimmy,在他的耳邊說話。
 
眾拳匯集於天,一聲如雷轟耳的口號隨著拳頭落下。
 
突然,一道強光刺痛我的雙眼,我下意識地尋找光的來源,發現那個站在觀眾席遠處的角落,穿著黑色大褸、頭戴深色漁夫帽的男人。樣貌因為帽子遮蓋光線而看不清楚。他正拿著一支類似小電筒的物體,照射著手中的一面鏡子。
 




我看著他,那道極度刺眼的白芒亮光在我眼前連續閃動。
 
一次。
 
兩次。
 
三次。
 
你站在懸崖之上,傲視腳下茂密的叢林,遠眺地平線上連綿起伏的山脈。
 
你擁有燃燒著的翅膀,卻竟然對著峭壁發抖。
 
因為你不是孤獨的飛行者,你再也不能獨自飛翔。
 
身邊還有幾個飛不起來的同伴,正準備坐在你的翅膀之上,和你乘風騰飛。
 
你可能不是天空中最萬無一失的飛行者。
 
可你是天空中,最強的飛行者。
 
跳吧,你說。
 
要是翅膀還會發抖,那就閉起雙眼跳下去吧。
 
讓風把你的勇氣灌入火苗──
 
一、二、三,躍下。
 
烈焰滾燙流竄。
 
你撥動一雙承載著同伴的火羽,一直朝著耀目的陽光飛去。
 
「強者的翅膀,就是為了帶領弱者飛翔於天際,而存在。」
 
控球後衛 聰
得分後衛 Jimmy
小前鋒 飛機
大前鋒 瘦杰
中鋒 肥杰
 
飛機從底線發球給我。
 
不知怎的,在籃板與手心觸碰的一剎那,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欲望。
 
一種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籃球的欲望。
 
我把球拍過前場,對方的控衛立即前來干擾。我並沒有側身避開,反而緊縮手臂的筋肉,提手格擋,把他侵入我半圓的手擋開,然後高高舉起兩根手指。
 
這是雙檔的暗號。
 
我步步進逼,不停地以假動作吸引防守者的注意。我看見瘦杰和肥杰在罰球線旁一左一右的架勢已經擺好,便立即向右加速。
 
防守者雖然一直集中在我的運球之上,卻仍然看到身後企得穩固的單擋者。
 
於是,他並沒有撞在右邊肥杰的身上,反而踏前半步,打算在肥杰面前繞過去。
 
我刻意收慢運球的速度,然後剎停,讓他跟著我的尾巴跑。
 
在他打算把我運在身旁的球從後戳走的一瞬間,我一個「Crossover」把球運往左邊。
 
左腳拉出三分線後,右腳緊隨,肥杰把他死死的擋在身後。
 
我抬頭望著橘色的籃框。
 
突然之間,身邊的所有景象高速溶化模糊,變成了一堆意義不明的顏色。
 
而一直緊盯著的籃框,卻無比清晰。
 
瞄準,上膛,發射。
 
心無旁騖。
 
我一直維持著手臂的筆直。穩穩壓下的手腕和微屈的手指,像一個精準的導航器般指著籃框。
 
「嗖」
 
我滿意地轉身,在眼角瞥見計分牌從「4」改寫成「7」的同時,亦看見了半個場館的觀眾都舉起雙手,激動地歡呼著。
 
我們四人都回到三分線內準備防守,卻見到球竟然還沒能越過半場──
 
Jimmy正在前場和對手周旋。
 
Jimmy的步法極其詭異,對方無論怎樣左右換手、變速轉身,Jimmy還是有辦法跟上步伐,逼使他用肩勝撞落Jimmy的胸腔之上,還趁機把他手上的球戳走兩次,令他必須狼狽地跑回去再重新起動。
 
很可怕的防守力量。
 
明明方才對他還是束手無策,教練到底和Jimmy耳語了些什麼呢?
 
是因為Jimmy天生極強的領悟能力,還是教練在籃球界的實力真的名不虛傳?
 
眼見顯示板上的進攻秒數由「24」跌至「18」,距離「8秒過場違例」還剩下兩秒的時間,對方的得分後衛向球的方向急步跑去。
 
忽然,Jimmy雙腳朝天倒地,球證哨聲鳴起。
 
邊線球證微蹲,一拳向前打出。
 
「進攻犯規,藍色衫開波。」
 
「叻仔!」教練在場邊興奮地大吼,我們臉上也展露出過去八分鐘不曾看見的微笑。
 
我心裡忽然生成一種感覺,一種自由地漂浮於半空的錯覺──
 
哇呼──
 
在廣綠茂密的叢林上,在銀藍色的晴空下,乘著和煦的微風,飛吧。
 
以自由之名,讓天際間的萬物,都能看見你傲翔的姿態!
 
Jimmy站到邊線發球,臉出還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看來,他心裡面的那隻鵬鳥,也在同一片天空下,以最兇狠的姿態搏鬥著。
 
我接過他開出的邊線球,快速盤球推前,沒有做任何的戰術手勢,逕自把球傳給翼位的飛機。他有著六尺一寸的身高,於是我刻意把球傳高一點,然後和左邊底線位置的肥杰打了個眼色。
 
肥杰和我四目相投。
 
我俯身往他直跑,緊黏著他的肩膊拐出一個幾乎完全直角的彎,往左邊底線跑去。
 
快到三分線外的時候,我舉手轉身,示意準備接球。
 
防守者亟欲掙脫肥杰肥厚的身體。在他總算找到空隙向我奔來時,球已經穿梭於空氣之中,從罰球線附近的瘦杰手中往我的方向傳來。
 
視界外的一切顏色急速溶解──這次,周遭的畫面瓦解得更快,最後竟變成一片漆黑,而亮白色的籃框在黑暗中顯得極其澄明。我甚至看不到籃球的蹤影,只感覺到球在某個時刻已經黏在我的掌心之上。
 
那種手上握有自動瞄準導航器的感覺──
 
籃球滑出。
 
「嗖」
 
我一直維持著的鵝頭狀的投籃手勢,此刻變換成三指舉起的動作,拇指和食指指尖連結成圈,示意一球漂亮的三分球,向全場觀眾展示著最純粹的自信。
 
地板震動,觀眾歇斯底裡地狂呼。
 
之後,我們牢不可破的防守把他們兩輪的進攻守住。肥杰在籃下的轉身進攻中被侵犯,兩罰全中,再加上一次凌厲的組織後,飛機在三分線外接應瘦杰的傳球,放出一球三分冷箭。
 
我面帶微笑地跑回後場防守。
 
很奇怪,方才急速瓦解的各種映像居然沒有完全變回正常狀態。
 
我的眼裡,最清晰的還是只有籃球和籃框,其他的一切都變得十分模糊,無法變回原來的樣子。
 
我隱約看見,對方在底線附近投出一球動作勉強的中距離,球打到籃框和籃板中間的板塊而激烈地彈出,向我身旁的Jimmy飛去。
 
於是,我低頭直衝,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半場,對方的「Last Guard」好像也在我旁邊奔跑著──
 
是對方的人嗎?還是隊友?好像也看不大清楚了。
 
我接過Jimmy傳來的高球,雙腳輕跳,把加速力急降至零。
 
那個人,被我突然停頓的動作整個擺脫。
 
我並不清楚我站在什麼位置──三分線?罰球線?我根本看不到,亦毫不在意,只覺得籃框比平常遙遠。
 
而且,在眼裡只有籃框和籃球的世界,要站在哪裡,都一樣。
 
兩腿微蹲,雙手擺起籃球於前額上方,手臂配合跳起的動作彈出,手腕撥動,手指壓下。
 
一條比遙遠更遙遠的彩虹,在黑和白的視界中劃出一道絢爛。
 
彩虹的末端穿過籃網,清脆俐落。
 
到目前為止,在那暫停之後,我們沒有投失過任何一球。
 
球證哨聲響起,示意對方請求暫停,把我從那超現實的視覺體驗拉回場館。我正在舉起三隻手指,對著滿場氣勢澎湃的觀眾點頭。
 
教練和銘Sir摸摸我的頭,其他隊友則和我擊拳、拍掌、跳起對撞。
 
分數20:18,第一節時間餘下最後十四秒。
 
「肥杰換馬騮,飛機換阿輝,我要積極既,再黎。」
 
教練說完之後,拉走輝和馬騮耳語著什麼,拍拍他們的胸口,就把他們推進場內。
 
控球後衛 輝
得分後衛 馬騮
小前鋒 聰
大前鋒 Jimmy
中鋒 瘦杰
 
我們五個踏出球場,卻發現對方每個位置都要比我們高出半個頭。
 
球在中線開出,對方控衛打算拖延時間,輝立即用他厚實的身軀緊貼上去。
 
對方作勢突破,我和馬騮亦佯裝協防,於是他又退回了輝的防線前方。
 
突然,身旁的馬騮俯身急步前衝。
 
同一時間,輝一下誇張的抄截嘗試,迫得對方大幅度的側身盤球,顯露出身後一大片的視覺盲點。
 
我立即預視到將要發生的畫面,於是擺手拔足狂奔。
 
「鬼呀!!!!!!!!!!!!!」
 
後方傳來一下吼叫,卻見馬騮已經把球奪走,而我亦已經跑過半場。
 
我用右手俐落接住落下的籃球,卸去球多餘的力量,闊度及肩的雙腳站得極穩。
 
瞄準,導航器再次啟動。
 
黑,白,籃框,籃球。
 
一條白色的航行軌跡出現,把我手中的籃球和籃框的中心連結起來。
 
我把球提至額前──
 
等等。
 
後方有什麼東西正在急速靠近。
 
獵物已在你的掌握之下,垂死的大雁卻做出最後的掙扎。
 
你轉頭一看,牠淌血的羽翼正瘋狂上下拍動。每一下,都瀉出一大坨的紫血。
 
就算耗盡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牠也要在你的手中搶走獵物。
 
可是那隻獵物,並非牠的目標。
 
牠要奪走的,是你的尊嚴。
 
那是以自尊作賭注的,一場賭局!
 
我從額頭上收起籃球,拉回腰間,看著防守者像一隻快將走到生命盡頭的雁鳥,奮力在我面前跳起,掠過,再惶恐地落下。
 
像子彈重新上膛般,我把球再次提到額頭之上,視覺回到黑與白的世界。
 
那導航器劃出一條在一片漆黑中發光的黃色軌跡,我確信籃球鐵定會跟著這條軌跡,直穿網底。
 
籃球從指尖撥出之後,軌跡的尾巴亦隨著籃球的運動而收起。
 
我心裡生出一種超然的豁達感,感覺一切就如在白雲上滑翔一樣自由。
 
「嗶」
 
「嗶──」
 
第一節完結的哨聲響起,我隨著哨聲轉身,而籃球大概還在空中沿著那條軌跡飛舞。
 
不一會兒,我的背後傳來清脆的破網聲──
 
「嗖」
 
「嘩!!!!──」
 
觀眾如打雷般的誇張叫喊,使我意識到自己那一直高舉起的三根手指。
 
我把手收起,拓頭看著計分板上不可思議的數字。
 
「主隊20:21 客隊」
 
「藍方21,白方20,藍方暫勝──」裁判桌上的計分員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