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場館,外面下著令人哀愁的大暴雨。
 
我下半身幾乎被狂風吹來的雨水打得濕透。我勉強地拿出電話,忽視了因為設定了靜音而沒有接聽的幾個未接來電,只是不停地撥打著同一個電話號碼。
 
朋友們,讓我把眼前這件事情做到了,再一一向你們報喜吧。
 
對我來說,這是我拿在手上的這個獎盃的一切意義啊。
 
「嘟嘟──」不知道第幾次的撥號,終於接通。
 




「喂?」
 
「喂?Judy?」
 
「喂?聰仔?你去左邊呀?頒完獎急急腳走左去既?」
 
「頂,終於打得通你電話喇──我想即刻去搵Gaby呀,我驚過左探病時間,所以咪自己走左出黎先。」我狼狽地用腋下夾著巨大的冠軍獎盃,左手撐著傘,側著頭用左肩夾著電話。「佢係邊間醫院?我差唔多到車站附近喇。」
 
「佢係瑪麗呀,。之前咪講過未得住囉,好彩佢地有尿袋借比我叉電姐,如果唔係,你自己去撞哂咁多間醫院呀?」她笑著說。「不過而家有個好消息要話你知,我仲諗住一齊食野再慢慢同你講添。」
 




「咩好消息?」
 
「隻藥好有效呀,啲癌細胞消失得好快──」
 
「咩話?!──」
 
我欣喜若狂。
 
現在的我,才算是真正的把我的世界,嬴了回來。
 




「我而家即刻飛的去!──」
 
前面一輛載客燈亮起的的士,在雨中疾衝而來。
 
「──唔講住喇有的士!Bye ──」
 
「等陣呀!……」
 
我直接就掛了線,忍住痛楚伸出右手把的士截住。有什麼事情,比拿著冠軍獎盃走進病房,看見健健康康的她來得更重要呢?
 
我把電話塞進書包裡面,與大一堆亂塞的衣服混在一起。
 
的士在大暴雨中幾乎看不見前路,經驗老到的司機還是開得很快。
 
「又會咁撚大雨都有既──」他中氣十足地說。




 
雨沒有要停下的跡像,反而越下越大,使得我心裡面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到了之後,我快速地下了車,跑進醫院,找到了腦外科病房的樓層。
 
我急步搜索著每一間病房,直至看見一間門外貼上一張畫像的病房,便停下腳步。這張畫得極像Judy的鉛筆肖像畫,右下方有個小小的Judy的簽名。
 
我扭開門把,走進病房裡面。
 
她戴著那頂灰色的冷帽,蓋上厚厚的綿被,側著身,好像睡著了的樣子。
 
我把獎盃放在桌上,被房間的佈置深深吸引著。
 
到處都掛上一串又一串的細繩,上面夾著各式各樣花邊的相紙。
 




我放輕腳步走著,逐張察看。
 
上面除了少數和Judy和其他人拍的照片外,全都是我們的合照。
 
幾乎全都是在烏溪沙那天拍的合照。
 
有一張照片特別吸引我的目光。因為在那張照片裡面,我們的表情都十分逗趣──我微微的張開嘴唇,眼神不知道飄往那裡去,而她的雙眼瞪得好大,看像鏡頭,像看見什麼驚嚇的東西那般奮力張大她那小小的嘴。
 
是我不小心按下拍照鍵的那張照片。
 
這張照片,吊掛著在最近她的床頭位置。這個位置,大概她坐起來,照片就會在她面前。
 
她就是這樣天天看著我們的合照嗎?
 
──真傻。




 
她的呼吸聲漸大,然後轉過身來,睜開眼。
 
看著我。
 
「你醒左拿?係咪我嘈醒你?」我興奮地說,然後轉身拿起桌上的獎盃。「你睇我帶左咩過黎比你!」
 
她目無表情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起,看起來甚至有點困惑。
 
「Gaby?你冇事呀嘛?」
 
「你──」
 
她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你係咪張相入面個個男仔?」
 
她把照片反轉過來。
 
「你係咪──我男朋友?」
 
照片後面,寫著「佢係你男朋友」。
 
我連忙翻看每一張我和她的合照的背面,全部都寫上了同一句說話。
 
「呢封信,比你。」
 
她遞出一張白色的紙。
 
「致我最愛的黃佑聰。
 
我知道你會帶住個冠軍盃黎搵我架。而家既你,一定係好有型咁拎住個盃,衝左入黎病房搵我。我點解知?因為你應承過我架囉!你試下應承左我既野做唔到,睇下我會唔會食左你!:@:@係咪好驚!係咪好驚!哼哼!
 
不過,對唔住呀黃佑聰。而家既我,已經咩都唔記得哂。
 
醫生話隻新藥有好強副作用……就算我好得返,可能我會永久失憶,但係我都要試呀,因為我要親眼見到你送個冠軍盃比我,即使我已經唔明白個盃對我黎講有咩意義……最衰都係你,冇叫我應承你一定要記得個獎盃!冇叫我應承你一定要記得你! 最衰都係你呀!搞到我呢段時間好努力咁記 d我已經熟到不得了既野入腦!你10月10號生日!我地第一次kiss係4月28號!我地第一次拖手係學校出面條馬路!
 
我真係好努力咁嘗試記住你架,如果都係唔得,點算好?
 
我不知幾希望,你而家手上既呢封信,永永遠遠都冇機會比你睇到……
 
對唔住呀,我係咪好自私?
 
對唔住。
 
Gaby」
 
我把信放下,轉身走到桌子前面,翻找著背包。
 
從裡面拿出一塊已經碎掉的太陽餅,一張CD,一部CD機和一台隨身喇叭。
 
「你記唔記得,個陣你同我講過,五月天首新歌會叫做不想一個人。」
 
我打開那張五月天唱片的封套,從裡面拿出CD,放進CD機裡面,按下播放鍵。
 
「首歌改左名喇,叫做我不願讓妳一個人呀。」
 
 
你說呢  明知你不在 還是會問
空氣 卻不能代替你 出聲
習慣 像永不癒合的固執傷痕
一思念就撕裂靈
 
 
「你記唔記得,你成日問埋哂我啲假設性問題。」我看著雪白的棉被,「你問我,如果有一日你入左廠,我會唔會餵你食粥?──」
 
「我隨口答你,我會餵你食太陽餅──」
 
我把那塊碎掉的太陽餅放在左手掌心,伸出。
 
手和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抖震。
 
「我連咁小……咁小既事都記得,點解你……點解你唔可以記得我?點解你唔可以記得……唔可以記得我同你經歷過既所有野──」
 
「──咁我而家企係到……仲有咩意義?……」
 
 
你走後 愛情的遺跡 像是空城
遺落你杯子手套和 笑聲
最後 你只帶走你 脆弱和單純
和我最放不下的人
也許未來 你會找到 懂你疼你 更好的人
下段旅程 你一定要 更幸福豐
 
 
我放下太陽餅,用手抹乾滿臉的淚水,轉身走向桌子,揹起背包。
 
正要伸手扭開門把──
 
「喀嚓」
 
「今日係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二號。我差啲比你係第二市場門口見到我呀!嚇死人喇!好彩我急急腳走左上車,你應該見我唔到掛?……」
 
一把熟悉的、跳脫的聲音。
 
「今日係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三號。我終於鼓起勇氣同你講左爸爸既事,你竟然完全冇嬲!……」
 
我轉身望去,她床頭桌上放著的那部錄音機,正在播放她的錄音。
 
「今日係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號。做電療同化療真係好辛苦呀!好想喊,好想攪住你喊。……」
 
「今日係二零一二年……二零一一年九月二號。我開始唔記得好多野。頭髮開始甩得好緊要,戴住冷帽都遮唔住喇,頂帽真係好熱。……」
 
「今日係二零一一年十一月。聽日要試個隻新藥喇。究竟試左之後,會唔會就見唔到呢個世界?我好驚,但我點都唔可以比你知。……」
 
躺在床上的她,在哭。
 
……
 
「今日係二零一一年十二月十四號。我已經唔記得哂所有野。我叫咩名、我點解會係到,我都唔記得。我剩係知道自己一直Keep住錄音,一定有原因。睇返我自己寫既野,好似話以前個男朋友會拎住個冠軍盃過黎搵自己。究竟佢幾時會黎呢──」
 
她伸手關掉錄音機。
 
「試藥之前,我寫左個備忘錄比自己。」她說。「其中一樣野,係提醒自己唔記得哂所有野之後,點都要試下重新鐘意返你。」
 
她拿出一張紙巾,抹乾臉上的淚痕。
 
「但原來係唔得架。呢十幾日入面,我對住咁多咁多相,真係一啲記憶、一啲感覺都冇。對唔住。或者,我地慢慢重頭認識過,好唔好?」
 
……
 
到了最後,我還是輸了。
 
輸給總愛嘲弄人的命運。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們站在彼此面前,卻忘了我們曾經喜歡對方。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一個人在人海浮沉
我不願你獨自走過 風雨的 時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承受這世界的殘忍
我不願眼淚陪你到
 
 
一切我都記得。
 
還有那個沒能實現的,騎著摩托車,載著你到處去的承諾,就讓我們在夢裡面兌現吧。
 
放心吧,我絕對不會開得像考車牌一樣慢的。
 
──
 
一切一切,我都記得。
 
你從前那模樣,我也會用力地記住。
 
永遠永遠。
 
 
只求命運 帶你去一段全新的旅程
往幸福的天涯飛奔
別回頭就往前飛奔
請忘了我還 個人
 
 
「你好呀,我叫黃佑聰,係你隔離班既同學。」
 
我努力擠出最後一個微笑,拉開門把,走出了病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