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母親放學回家,捉住我說:「小明,叔叔今日在教務處說,你一點也不像十幾歲的小朋友。」
「十幾歲的小朋友是怎樣的?流口水,帶紙尿片?」我倒也不以為然。
「十幾歲時應該蹦蹦跳,活潑潑的。」
「媽,我不是中國體操隊成員。」
「你說的話也不是十幾歲兒童的口氣。」
「媽,叔叔是否不滿我呢?」
母親搖頭笑,「正好相反,他在人前人後,對你讚口不絕。」她頓了一頓說:「真奇怪啊!」
母親不明不白,我卻明白得很。我在叔叔心目中也有個評分,上面已打上pass一字。
我為此而感到深深的高興。
我試探地問:「媽,覺得叔叔人品怎樣?」


母親居然面上一紅,「還不錯吧。」
「他對我很友善。」
「他在學校裏很受學生歡迎。」
「聽說他結過婚。」
母親瞪着我,「小明,你居然問他這些?」
「叔叔親口告訴我的。」這不算說謊吧,頂多可叫誤導。
「他怎會告訴你那麼多?」母親懷疑。
「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不是這樣說過嗎?」
「那是很私人的事情。」
「朋友不是私事之一嗎?」


母親宣佈放棄,「為何我總說不過你?」
我笑了。「媽,事實勝於雄辯。」
 
 
我期待着下星期五的來臨。
可是,尚差兩天,星期三的時候,家裏發生一件大事。
那一天,我照常乘校車回家,一打開門,習慣性大嚷一聲:「媽,我回來了。」
惟獨這次,母親沒有親暱的回應,沙發上有兩張面孔轉過來,看着我。是母親和一個我似曾見過的男人。
我第一個感覺是,我對他既不反感,卻沒一點兒好感。
我只奇怪於,一星期之內,居然有兩個不同男人到家中作客。那是十多年來前所未有的事情吧。


我慢慢繞到沙發前,「媽。」
母親沒有像平時立刻囉嗦着我換校服,她一時間像不懂說話。她可以沉默,卻裝不出鎮定表情。
一定有某些事情錯誤了。
我不願猜想他們兩人口裏藏着甚麼沒有吐出的話,我只堆滿笑容,向男人打一個招呼:
「叔叔。」
那男人瞪圓雙目看我,像要用眼神將我吞噬:「小明是嗎?」
(是又怎樣?)我心裏突然這樣想,而我只是點一下頭。
男人看了母親一眼,像在示意她做些說些甚麼似的,我最討厭的卻正是這些連講話也欠缺膽量的男人。
母親表情顯得很為難,抬起雙目,對我溫和說:「小明,叫聲爸爸。」
我整個人靜止了。
霍地瞪着母親,她神色無奈地垂低頭。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為甚麼我進門第一眼,會覺得這個男人面善,我在翻舊相薄時,就是看過他和母親合照。
但是——父親?
不是死了嗎?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但我確知面前的男人叫做父親。


我好像無意識的從牙縫間吐出兩個字來:「爸爸。」
男人聞聲,突然威嚴地笑起來:「小明乖!」他有堆起威嚴的權利嗎?
我像木偶般站着,問:「我可以進房嗎?」我沒有等到回覆,就機械地回到房間,馬上鎖上門——我從來沒有鎖上房門這一回事。
我把整個人的重量背靠在門上。
很快便想到了,原來母親騙了我十多年。
十年後的今日,那個需要母親將他當作死了的人卻大模斯樣的坐在我和母親家中的沙發上。
我見到自己書桌上玻璃壓着的幾幀相片,只有看我與母親的笑容,沒有甚麼爸爸,一直沒有,從來沒有。
不知過多久,有人敲門,我遲疑一刻,扭開門鎖,母親探頭進來,沉吟一會,才道:「換套衣服,我們在餐廳訂了位。」
我不會令母親難做,心平氣和地點頭。她關上了門,我換了便服,走出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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