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其實可以很簡單。但世人所追求的願望,總是深邃的,夢幻的。星光幽詭,眾人為之傾倒。但有些得不到的夢,比這些星光還要迷幻,還要使人慕思。傍晚,紅棉路天橋的樓梯下,是一幅色彩豐富的香港風情畫。巴士在那裡停站後,駛過美利道那巨型碩大的停車場大廈和中銀大廈的中間,停在遮打花園旁的斑馬線上。他向左一瞥,長江集團中心旁的幾扇旗子在蕭蕭的晚風中飄揚……

      「那些碼頭工人真的很可憐啊。」她說。那天她在演講比賽勝出,她主動邀他在午飯時間一起外出吃飯慶祝,只有他和她兩人。他和她在天橋上眺望着長江中心旁一個一個攤檔,擠滿了一群爭取人權的勞動者。前方就是一個寬大如幾個牌匾湊合在一起的富商李家誠人頭紙牌。頭像被塗鴉成一個不折不扣,面目猙獰的惡魔。

      「是啊,有的要在駕駛艙工作足足十二小時,還不得去廁所,真是恐怖呢。」他說。她看着那個大型紙牌,疑惑道:「但真的要幹得這麼徹底嗎?」他嘆了一口氣說:「也許,在時代的巨輪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注定越來越遠。城市社會的發展總會令一切矛盾惡化。和諧,和諧……最重要是人要懂得和諧。」他模仿着最近一套電視劇中,王祖藍的聲音。「哈哈……你也有看嗎?」她問道。於是,他們便開始聊起了新話題。

      青春一天又一天就這樣耗去,他倆已經變得無所不談了。生命對他來說好像變得越來越有光彩,有動力,有魅力,吸引著他努力地過好每一天。一切,都是無價的事兒。每逢他心情不好,一旦想起她對他說的話,他和她相處的情景,煩惱自然飄逸到遠遠的他方。
 
      五月下旬,天文台發出黑色暴雨信號,他看着電視機播映着一位男學生受訪的片段:
   


      「不用上學,現在怎樣?」
  
      「都算很開心。」
  
       學生總是因為停課,為狂風暴雨歡呼。他在家裡的客廳,仰望着那烏雲密布的天空,那緊密如瀑布的雨水。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他反而希望在這些時候能回校上課。他拿出手機,拍下窗外的情景,打算將之傳送給她。他和她已開始擁有了使用Whatsapp聯繫的習慣。屏幕上顯示出「添加描述…」一欄。須臾間,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他打出一行字:「wanna go to school, miss you so much…」

      遲疑片刻後,他又把後半句刪除掉,改成「wanna go to school…」
 
      一份莫名的糾結捆绑着他的心,為什麼不能這樣?無奈的是她在他心中是什麼,和他在她心中是什麼的差別有多大,他感覺得一清二楚。他徬徨,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一切會變得無法挽回。也許情感在他心裡的囤積,是天生注定的,就如魚兒天生只會在水中游,鳥兒天生只會在天上飛一樣。
   


      他輕輕地按下「傳送」,一隻色彩靈秀的蝴蝶彷彿飛出了他的心淵,飛到手機的屏幕上。蝴蝶輕輕擺動一下翅膀,嘗試將微細的意思暗藏於風中,將之散播到嫵媚的遠方。那天的時光連綿不已,漫長如一套完完整整的連續劇。天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不完他對她漫天迴旋的感情。平日,他喜歡諦聽雨水的聲音,而今天,他更加愛聽。雨成了他的知音,跟他同在一個意境,同樣有着罄竹難書的心事。他倆打開心扉地互相傾訴着,開解着。盼望能在無聲無息中,度過這些悶悶然,鬱鬱然的時光。
 
      舊立法會大樓在歷史的洗滌下蕩然留在德輔道中上,內裡卻空洞得了無人煙。匯豐銀行的地面寬而平坦,人潮在上面奔流而去,一群又一群疲態盡現的白領從此湧出。一個學年又快將完結了,一份又一份的卷子被老師發還。

      「我們明年會不會同班呢?」她打趣着向他問道。
  
      他內心倏忽為之一震 –面對着眼前那實實在在的她,心迷惘極致如走進了富士山下的森林。他呆著了半响,應道:「希望會吧。」他依然定睛在她的雙眼上,百般滋味像深邃沉洪……

      她頓時微微地怔了一下。



      在潛意識的驅動下,他輕輕別過臉,拿起一張卷子來翻閱。一手在計算機上馬不停蹄地按,一手一頁一頁地掀着試卷,試圖着把別的東西扔進腦海裡,好讓聒耳驚心的潮水得以平息。

      全城當時都紛紛討論着從美國潛逃到香港的洩密者施諾登。美國政府的秘密瞬間被全世界的人得悉,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隨即兵荒馬亂了。而他,也正愁着他的一個秘密,漸漸地,可能已經不是秘密。

      學期的最後一天又到了。他和她都拿了成績單。「你的中文真厲害!」、「我的化學被你拋離得遠遠了!」、「幸得我的數學還好……」他和她把自己的成績單湊在一起,互相討論著各自和對方的表現。兩人事無忌憚地閒聊着,伴隨着時鐘的滴答滴答,任由這一切殘留的時光在談笑聲中流逝。一切就像平常一樣。他悄悄地安定過來,心跳也慢慢地緩和,就如健身室裡正在減速的跑步機。或許,一切只是無中生有的一場誤會…
 
      他跟她如釋重負地走到學校的正門後,悠然分別了。在最後的一瞬間中,她的眼神依舊是那麼的溫柔而隨和,不帶着着半點的負氣。在一切惘然不解中,他悄悄地走了幾步,這幾步,比千噸的鉛更為沉重。熾熱的陽光散落在他的身上,如熊熊烈火,驅使着無盡的汗珠從他身上浩浩蕩蕩地湧出。但他沒有心機把身上的外套脫掉,因為他腦海裡已經浮沉着多得沒完沒了的懊惱。

      巴士駛過雪廠街一間一間雍容華貴的名牌商店,衣服、手錶、珠寶、手提袋耀目生輝,風靡都市裡的眾生。他眼看着這些美麗的東西,他寧願把一切的神往都寄託在這些事物上,不用懊惱,不用把甜酸苦辣的味道胡亂地嚐。無奈他不能。
 
      那年夏天,是他畢生以來度過最漫長的夏天。他在Whatsapp寄予她的每一條信息,她都比以往回覆得緩慢得多。「一定是她還沒有看到,一定是這樣的。」屏幕上的那對鉤子,對他而然就如削鐵如泥的利刃,刺痛了他。就算她回覆了,他換來的只是幾句「是嗎?」「:p」…這個夏天,好像變得很冷。漸漸,疑心似煙似霧,叫他一呼一吸難以自然,但他始終不想懷疑。
   
      一定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