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彤就這樣離去了,沒有遺下甚麼讓我追上去,只在我心底裡餘下一份靈魂的重量。

今天我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想著蔣彤流著淚往那個Richard的懷裡撲去,我的心一直沉進那無盡的海床,可幸的是她不必再為我而顧慮,可悲的是我不再在她的生命中被眷戀。

靈魂早已缺角,此刻更只餘下空洞的身軀。

山城風景依舊,當年我慶幸與她走進這個浪漫的校園,只不過此刻與她把臂的已經不是我。我看著湖旁凋零的紅葉,想起了個多月前那幀浪漫的二人合照,明年今日再不一樣。校園處處散落的甜美回憶,此刻拾起,同樣美好。

痛的從來不是回憶,是終須揮手告別回憶的一剎。



冷風吹來,十二月天,即將年終,也是個適當時間告別這十二年的羈絆。

前往醫院的途中,我給鮑魚一個訊息,告訴他我正前來,但願我們的默契此刻還未生疏。合作四年,他懂我的顧慮,也理解我的軟弱。

走到醫院大堂,鮑魚傳來了訊息,「落緊嚟。」我躲進便利店的雜誌架,等待著他們的出現。

我不想逃避,但的確沒有餘力應付他們的目光與質詢。

終於看到他們從升降機中走出來,大家都神情凝重,黑熊雙眼通紅,鮑魚則四處張望,似是查看我的位置。沒有察覺我的出現,彷彿鬆了口氣隨大隊離開。



我確定他們已經離開醫院範圍才慢慢從便利店走出來,走往升降機,正拿出電話查看林sir的病房位置,忽然有個人用力搭著我的肩膊。

我嚇得一震,立時不敢轉身,明明已經確保他們離開了,怎會如此失策。正思考如何面對黑熊的怒火,準備轉身之際,卻響起了一把清脆的聲音。

「鹹濕仔,做乜唔理我呀?」我放下心頭大石,轉身看見于倩渝那讓人安心的笑容。

「我以為你係佢地⋯⋯」

「傻仔,兄弟冇隔夜仇嘅,洗乜驚!」



「望就咁望啦⋯⋯」

「林sir入左呢間醫院?」

「係呀⋯7B。」

「咁啱嘅。」

「咩咁啱?」還以為于倩渝是故意尾隨伴著我,原來只不過是踫巧遇見,有點尷尬,卻又輕鬆。

「我婆婆都係喺呢到住,7A。」于倩渝的臉掃過一抹陰霾,除即回復平常的快樂。電梯到了,我們雙雙步進。

「不如我陪你去睇林sir,然後你陪我去睇婆婆,好冇呀?」她雙眼期待地看著我。

她那可愛的樣子讓那埋於心底的抑鬱再也招架不住,給久違的笑容重新綻放的機會。



「好呀。」我拍拍她的頭笑笑說。

「Seventh floor,七樓。」

我們步出電梯,轉右就進7B病房,尋找著林sir的位置。走不了幾步,已經看到房間名牌寫著林sir的名字。

揚手掃向開門感應器,門徐徐打開,我看見林sir被白被子蓋著的腳,他的身影慢慢出現於我的視角。直到門完全打開,我看見一個帶點憔悴的背影,在撫摸著林sir的華髮。

師母轉身,看到了我微微一笑,然後揮手邀我過去。我與于倩渝步到林sir床邊,看著他睡得安祥的模樣,心裡的擔憂舒緩不少。

「你係呀亦,係咪呀?」師母微笑看著我,她的溫柔慈祥與林sir的嚴厲硬朗南轅北轍,卻又互相諧和。

林sir只有在師母身邊才放得下那兇悍的外表,對師母的話唯命是從,只因為師母那無條件包容的愛。我們常私下嘲笑林sir怕老婆,他卻忽然一代宗師上身,淡淡然說道:「呢個世界上無怕老婆嘅男人,只有尊重老婆嘅男人。」



每次到林sir家作客,師母總會以盛宴招待我們一群猴子,也趁機在我們面前教訓林Sir,嚷他別對我們耍兇的,林sir只好唯唯諾諾,免得再我們面前丟掉威嚴,卻又免得讓師母生氣。

林sir與師母,就是那麼讓人羨慕的一對。所以此情此境,更教人難過唏噓。

「係呀師母。」我也禮貌地笑笑回應。


「咁呢位靚女係?」

「師母你好,我叫倩渝,係呀亦嘅朋友。」于倩渝親切地踏前,左手輕輕握著師母的手,右手搭上她的肩膀。「辛苦喇師母,林sir一定會好快好番。」

「多謝呀倩渝。」師母溫柔地看著睡著的林sir,輕輕點頭。

「唔辛苦,嫁得比佢,梗係佢照顧下我,我照顧下佢架啦。結婚嗰陣話無論生老命死,我地都會一直愛惜大家,就算佢唔醒,我都會坐喺到望住個衰佬一世架喇。不過神一定會睇住呢個衰佬,等佢平平安安,醒番陪我。」

我聽著師母的話,看著那不渝的承諾,忽然鼻有點酸。而于倩渝早已淚流滿面,擁著師母哭成淚人,教師母哭笑不得,但仍像個母親般輕輕拍著于倩渝的背。



「傻妹,唔好喊啦。師母都未喊。」然後用個奇怪而曖昧的眼神看著我,我只好攤開手裝作無辜。

終於待這個傻女孩哭完,我才有機會向師母查問林sir的情況。

「師母,醫生話林sir點?」


「醫生啱啱幫佢做手術整走左啲瘀血,依家情況穩定,就係等佢自己醒,不過佢年紀都唔輕,醫生都話需要啲時間。」

「冇事就好喇。」我放下心頭大石。

「唉呢個衰佬辛苦左咁耐,都未好好休息過,咪趁依家比佢抖下囉。」師母苦笑著。「不過你唔好瞓咁耐呀,等你起身陪我行沙灘架!」輕輕拍一拍林sir的額頭,我有個錯覺好像看到林sir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你別輕易丟下師母呀林sir,我心想。



「如果佢知道你地個個都過嚟睇佢,佢實好開心。我地兩個生唔到小朋友,我知佢當你地係親生仔一樣。每晚番嚟就係講你地練波點點點,講到我有時都覺得煩哈。我一路叫佢退休,佢都唔肯,話要捱埋今年,睇埋四個仔平平安安畢業大個仔,先安心,我知你地好唔捨得佢地,其實個衰佬口硬心軟,佢都好唔捨得你地。」

聽到師母的話,我看著林sir被歲月烙下的皺紋,想起了四年來的練習,想起了四年來的每場比賽,想起我們的頑皮,想起第一天對他的恐懼,想起那天在校長室,想起那天在大排檔,想起他的紅包,想起他一直以的嘮叨,想起他對我們的苦口婆心。

林sir是我們四個男孩的第二個父親,用嚴格的訓練讓我們變得堅強,用無微不至的關心讓我們成長。無論我們的表現何等失望,無論我們犯過多少的錯,無論我們的心何等固執,他會罵會罰會憤怒,但他永不放棄我們,這是真正愛孩子的父親的表現。

我的淚滑過臉頰,落到地上。細心的于倩渝察覺到我的失控的淚,輕輕捉緊我的手臂,給我溫暖的安慰,也撫摸著我無法自控的感傷。

「傻仔,唔洗喊,佢好快會好番,繼續睇住你地呢班親生仔成長。」師母撫摸著林sir的頭,然後看著我。「佢一定會。」


我走到林sir旁,捉緊他打著點滴的手,淚灑落在他乾燥的手背上,盼望給他滋潤與溫暖,同時暗暗向他許下一個一生的承諾。

我會變得成熟,像你一樣,愛我的孩子,讓他們好好成長。

「師母,辛苦你。有咩可以幫手嘅,隨時搵我地。如果林sir醒左,麻煩你通知我地。」我雙手緊緊捉緊師母的手告別。于倩渝則緊緊抱著師母良久,透過擁抱給師母一份支持,這是女孩體貼的情感。有趣的是,當倩渝先離開一步,我轉頭跟師母道別,她給我一個手指公,和一個帶點狡猾的微笑。我了解她的意思,笑笑搖頭,表示還不是時候。

步出了病房,我們兩對紅眼睛並肩而行,走往對面的7A。

「林sir同我地講過,師母以前係個好多人追嘅女神,佢只係個好普通嘅體育系學生。自從喺一場波到見到師母,佢就已經一見鍾情。同時同系有個好靚仔嘅男仔都鍾意師母,仲好積極追師母。嗰時佢仲諗住無機會,慢慢放棄,師母竟然去睇晒佢所有比賽,之後仲主動約佢出街。佢終於鼓起勇氣同師母表白,應承會永遠愛佢照顧佢,跟著呢個承諾就咁共同實現咗四十年。」

我在走往7A的路程裡,向于倩渝複述這段在我心中縈迴的一個美麗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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