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Year2的時候,因為補習過勞而長了胃炎。那段時間吃什麼都得上吐下瀉,卻得忍著不讓雪兒擔心。
 
直至一次測驗,我在竟然在中途早退,雪兒才意識到我的身體開始出了毛病。
 
那時候她一直逼到我養和醫院找她之前的家庭醫生診症,我卻賴著不去,說診所開的藥已經很好,把整個療程完成後再作決定罷。
 
她嚕著嘴,眼睛氣得紅紅,死扯著我的衣擺,說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在養和醫院的網頁上查到照胃鏡和住院的價錢,竟然超過我整整一個月的收入。
 




我不敢告訴雪兒,我怕要用她的信用卡結帳才能離開養和;更不敢告訴她,到底為了什麼,我才工作得捱出病來。
 
某一個下午,當我把影印好的會計試卷放進背包,準備要出門補習的時候,雪兒來到了宿舍,妝容被汗水和濕透的劉海糊掉,恨恨地要我留在房間裡,不準去補習。
 
那時候她揪著八公斤裝的白米,還有家庭裝的粗鹽。她從來只需要埋怨家佣的手不夠媽媽的巧,卻從未煮過一碗白粥。
 
最後我還是在Pantry把午餐煮好,重重的白米放在腳邊,我忙著用碗將白粥盛好,雪兒卻從身後緊緊地抱著我,臉頰輕輕地拭著我冒汗的背。
 
白粥沸騰的聲音成了唯一個佈景,那一天我沒有工作,只看著米水凝成薄衣,把無語的炎熱下牛,永恆地留在素白的餐碗裡。
 




一個月後,胃炎慢慢好轉,她也不過來了這麼一趟。直到某天我睡醒的時候發現她坐在枕邊,提著我的被角,柔柔地盯著我的睡相。在惺忪之間,她俯下身,劉海擦過我的臉,在我的額上輕輕一吻。
 
那一天並非她最在意的特別日子,也許只是心血來潮,但她就是那麼任性地使開了熟睡的子為,漫無目的地,留在我的身邊。
 
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未來會有任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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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兒在Facebook上留下耐人尋味的近況後,如同昨晚一樣消失不見。無論我用任何方法,還是聯絡不上她。
 




直至凌晨,手機忽然作動,卻只看見葉澄的短訊:
 
「It’s too late.」
 
看著她這樣簡單的一句,我卻沒如往常一樣揣摩她的意思。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想再追問。
 
夢中隱隱地聽到米包在走廊拖行的聲音,臉上忽然騷癢,又嗅到莫明奇妙的白粥香。
 
徐徐又傳來手臂被拍打的感覺,下意識跳彈起床,矇矓間卻只見到一頭亂髮的子為。
 
「啊Jer,起身啦。」
 
我沒有回話,扯著被子又想回到被窩裡,卻被他一手拉住。
 
「頂,今日有Assembly啊,Professor講明唔去就扣分架!起身啦!」




 
「你幫我簽名啦!」
 
「仆你個街,我夠想搵人幫我簽啦!今次係睇學生證點名架!」
 
子為是剛起床時會十分暴躁的類型,他現在顯然是生氣了。
 
我用力搖搖頭,心頭一震,張開眼瞪著子為的臉。這一刻我們同時意識到一件事。
 
今天會踫見雪兒!
 
「頂,你仲唔快啲手執正個Look去見佢!爽手啦屌!」
 
沒時間回話,我用力向他壯實的手臂打上一拳,便拿起浴巾衝出房門去。
 




什麼都別想了!總之今天會踫到雪兒,就好好地向她解釋吧!我什麼都不怕,就只怕見不到她!
 
急忙整裝後,子為卻忙著替頭髮造型。等得不耐煩的我,決定先到Assembly的會場,希望盡快找到雪兒。
 
一路上心跳十分緩慢,呼吸變得好重。卻又忍不住可以再見雪兒的激動,嘴角勾起的笑容,忽爾十分精神。
 
只要見到雪兒便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一定可以。
 
不自覺走到會場,或許是疑心作祟,總覺得同學們的眼光變得異樣,叫我不敢像以往一樣走進人群裡。
 
熟悉的朋友、當年Ocamp的組員,甚至是素不相談的同學,似乎都對我的到來感到十分驚訝。在我到達會場的一刻,吵雜的人聲自然地靜了下來,隨著他們的目光,我知道半年前加諸在雪兒身上的壓力是怎麼樣的沉重。
 
這一刻才明白她為什麼總要和我待在一起,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




 
因為在這種的視線中,一個人總是寸步難行。
 
重重地呼了口氣,我佯裝沒有發現大氣中的不自然,掛上笑容在人潮裡穿梭,卻未能找到雪兒熟悉的身影。
 
我所到之處,四周的人總變得默靜無語,迎著我那靦覥的微笑,他們報以那麼一個客套的招呼,卻叫我們之間顯得更疏離。
 
正當Professor的秘書粗野地用英語要所有同學拿出學生證的時候,遠處緩緩走來三個女生。
 
站在中間的女生和我的目光相接,急急低下頭,在朋友的身後避開。
 
她是雪兒。
 
到底是什麼回事?就不問情由地把我定罪?就這麼討厭見到我嗎?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奮力踏著步,穿過無語的人群跑到雪兒的方向。這時候,她的朋友擋著窩在身後的雪兒,不許我和她對話。
 
沒有理會我的叫喊,她們一行三人加快了腳步走向點名處,我只能逆回方向,再次走回人群之中。
 
「雪兒!雪兒!妳做咩事啊?雪兒!」
 
雪兒沒有回應我的呼叫,只到把頭埋在朋友們的背後。隱約看到她大大的眼睛下掛著比兩天前更明顯的黑眼圈,頭髮也顯然沒如以往一樣紮起。
 
這兩年來,她從未如此憔悴。
 
「雪兒!發生乜嘢事啊?妳聽我解釋先啦!雪兒!」
 
「你唔好再煩佢啦!」
 
正好又走回人群裡,視線集中在我們的身上。此時其中一個女生走前一步,示意要我離開。
 
「係誤會嚟架!雪兒,妳聽我講先啦!」
 
沒理會她,我順勢走到雪兒的身邊,用力地捉著背心露出的雙肩。
 
隨著我的動作,她張惶地向後退了一步,急忙閉上眼用力把我甩開。
 
「妳冷靜啲先啦,雪兒!其實全部……」
 
「Shut up!你收聲你收聲你收聲你收聲你收聲你收聲啊!」
 
雪兒捂著雙耳,猛然蹲在地上,低頭向著冰冷的階磚大叫。
 
身邊的兩個女生嚇得呆站在原地,此時大堂內鴉雀無聲,只剩下雪兒抖動的餘韻,慢慢地在冷空氣中消散。
 
為什麼要怕?為什麼要怕?
 
「唔好咁樣啦!妳聽我講,妳聽我講!雪兒!妳聽吓我解釋先啦!」
 
我單膝跪在地上,用力地拉開她的手腕,卻被她猛力推開。
 
雪兒輕跌在地上,眼淚巴巴地落下,桃紅色的帆布鞋不斷往後划。她狠狽地哭泣,只求從我身上退開。
 
「雪兒,到底發生咩事……」
 
「I said shut up!唔好再同我講嘢,張韋晴你即刻同我消失啊!Get out!走啊!走啊!」
 
雪兒忽然停下,滿佈血絲的雙眼恨恨地盯著我,在近百人的包圍下和我對歭。
 
她把雙手貼在地上,櫻唇微微抖動,一呼一吸都清晰地從空氣中盪開。
 
「你仲想點啊!張韋晴!夠啦!你俾我走得唔得啊!」
 
大堂內的所有人,都屏息地等待我和雪兒鬧出更大的新聞,沒有人張聲,沒有人靠近。
 
雪兒的頭髮披散得凌亂不散,即使在床上,我也從來見過她這麼失色的模樣。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雪兒。
 
「係咪有人同妳講咗啲咩啊?妳聽我解釋啦!」
 
我不自禁地喘著氣,慢慢爬向雪兒,好怕她又再逃跑。
 
「解釋?你話解釋?」
 
雪兒單手撐起了身子,失重地站在我的跟前。劉海落在她白晰的臉上,隨她的呼吸細細飄動。
 
「妳搞我組女,妳仲要我聽你解釋!要解釋,你同啊平解釋!要解釋,你叫葉澄嚟同我解釋!」
 
場內迴盪著她奮力的叫囂,所有人的焦點落在我的身上,叫我動彈不得。
 
怎麼會突然……提起狗公平?為什麼妳可以這麼輕易地把指定葉澄?
 
「妳講咩啊!我同葉澄無嘢架!」
 
「張韋晴!呢兩年嚟當我愛錯咗你,你走啊!」
 
雪兒提起落在地上的背色,向兩位朋友示意要走。
 
此時,子為正好趕到會場,察覺勢色不對,急忙跑到我的身邊將我扶起。
 
場內的人漸漸往登記處點名,慢慢又再傳來雜亂的人聲。只剩下我和子為站在原地,沒有辯解的機會,我就這麼當眾被判下死刑。
 
擠湧的人群中,雪兒皺著眉回望我茫然的臉,張口造了無聲的口形。
 
子為忙不迭問我事情的由來,我只是呆呆地看著轉身離開的雪兒,在大門閉上的一刻,接受她正式成為我的前度。
 
那張被我吻過千百次的軟唇,說著她撒嬌時最當聽到的一句。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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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為堅持要留下來陪我,但他的成績和出席率出已經到達臨界點,實在不好意思在這種關頭麻煩他。
 
接連收到子為和朋友們的短訊,我把手機放在褲袋著,沒有回覆,只由它不定時地震動,提醒我世界並不只有雪兒一個。
 
冷水把我的臉淋得濕透,劉海滴下的雨點敲響了洗手盤上的小湖,滴答,滴答,叫湖面不再平靜,只能和應無聲的餘波。
 
水停留在睫毛上,我半開著眼,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竟然是這樣的清晰。
 
心境出奇地平靜。
 
我知道自己對雪兒失常的舉動,應該有很多疑問。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在疑惑 — 葉澄的企圖是什麼?狗公平的目的是什麼?還有,很多很多。
 
但隨著雪兒臨行前的一個唇語,像一切終於有了最合情合理的解釋。
 
這一刻的我竟然擠不出一滴淚水。也許該流的淚早就被哭光,淚腺竟然在這麼不恰當的時候休養生息。
 
 
一直以來的疑慮,現在卻成了最佳的心理準備。臉上的水珠慢慢蒸散,小湖退回大海裡,一切又回歸到原點。
 
我們戀愛的舞台在閉幕前的一場,竟然座無虛席。頻道接通到世界每個角落,宣告這續演一千天的愛情悲劇收場。
 
也許這一刻不夠平靜,明日逼近的海嘯便會顯得失色。
 
諷刺的是,即將與我共死的,竟然只剩下我最提防的葉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