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感情,可以有終結的理由,但並不一定有一個,終結的期限。
 
以前我一直以為,愛一個人,只要全心全意,就可以換到對等的愛。
 
卻沒發現,如果感情不可以放到未來,所有過去都會成為負累。
 
爾後,所謂的未來,都會潰爛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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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一刻,才真正明白到雪兒半年前的感受。
 
無論走都哪裡,都可以感受到眾人的目光。當上了不必要的主角,承受所有人的虛偽,就只為了令這場失實的鬧劇變得更精彩。
 
不知從何時開始,竟然傳出半年前在九龍塘上房的人其實是我和葉澄,對於我這樣平凡的人,能同時搞上雪兒和葉澄兩個美人,還真是無上的嘉許。只可惜我未成熟得可以藉此自娛。
 
過了半個月,謠言已經發展得叫我難以想像。同系的女生對我明顯地反感,也許我還該慶幸Group Project的季節已成過去,否則我要找一組只有男生的組別似乎會顯得強人所難。
 
臨近考試期, Final Year的學生沒有避課的權利,無論多無聊的課也得全數出席,就只怕那麼一不小心行差踏錯,畢業便成了個難題。上課時難免會踫到雪兒,她現在還樂意為我耗費心神,繞一點遠路避開我,或當眾露出逼不得已的大方,向我打一個客套的招呼。
 




只是,過了這麼十數天,每一次和雪兒踫面,她都不敢看著我的眼。
 
我知道,現在的她,前所來有地害怕見到我。
 
這段時間常常收到匿名的來電,但對方總在我接通之後掛線。我曾經幻想那個人也許是雪兒,但每當我提到這一點子為便會拍拍我的肩,提醒我應該向前看。
 
對吧,無論如果,也只得向前走。
 
即使,我的未來再沒有趙雪兒,也總得要走。
 




每天還是如常上學、補習,然而,每當我打算擺出一幅若無其事地走到Common Area跟大夥兒耍樂的時候,所有人的反應都在提示我,經過雪兒在教學大樓的精彩演出,我的存在就這樣的不自然。
 
旦凡有人的地方,我就應該消失。
 
沒有探聽的理由,也沒有主動向我匯報的朋友,現在的我只能偶爾在Facebook看到雪兒的朋友調刺我的status,還有雪兒Ocamp REU那些再沒葉澄的合照。
 
這段時間,葉澄沒有聯絡過我,子為有一科Elective跟葉澄同班,在這兩個星期卻也從未見過她。
 
她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在永遠扭曲的真實之中。
 
Andrea似乎對葉澄的失蹤很雀躍,也許對她來說,葉澄被雪兒砌詞陷害,不過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下場。
 
因為葉澄是奸角,所以大家都樂意欣賞她的不得好死。
 
每次看見Andrea提起葉澄的得意模樣,我只能聯想到在其他人的口中,或許我也不過是個應該慘死的奸角,在為我受罪的雪兒和狗公平面前不得善終。




 
原來在大家的心目中,我跟葉澄都一樣。
 
事發之後,子為曾經衝動得捉著我,要我跟雪兒對質。我只好拉著門柄死命不從,看著他那氣炸的臉,我知道和她去見雪兒,根本沒有意思。
 
何況在人前人後,雪兒選擇要演這場戲,又怎會因為我而改變初衷?
 
沒有證據而生的謠言,也不會因為證據而亡。
 
大家也許並不因為相信雪兒而判我死罪,或只因為樂於見證口耳相傳的悲劇下有奸角毒發而亡,於是我再參與這齣戲,只會叫我死得更加難看。
 
說謊的是雪兒,又何必再相信我?
 
掙扎下去,根本毫無意義。
 




只是,看著狗公平和雪兒更新Facebook,聲言要重新開始,便覺得處心積累要置雪兒於死地的葉澄,竟然和她最後的短訊一樣,It’s too late。
 
子為知道我主意已決,不打算再干預我的決定。宿舍的人給我面色,他也給他們面色,自從Common Area少了我們兩個,大家其實同樣快變,每晚通頂劈酒打牌。
 
誰沒了誰會不行?誰都可以生活下去。
 
只是,每次見到一向呼朋引伴的子為要和我一樣窩在房裡,便覺得好慚愧。
 
他根本沒有淪落至此的理由。
 
「喂,子為,不如你落去睇波啦,我想打下飛機啊!」
 
「咁啊,啊Jer你落去打飛機啦,順便話我知阿仙奴又輸幾多粒。」
 
「屌你阿仙奴實輸架咩!」




 
「咁你夠唔夠膽買三千蚊阿仙奴贏吖?」
 
「屌你,我睇波唔賭波嘅,精神上支持就夠啦!」
 
這樣沒營養地打哈了一會,子為把體育雜誌翻了又翻,終於按捺不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膝頭。
 
「屌!真係好撚煩啊!」
 
「做咩啊?」
 
「唉屌,無嘢!」
 
子為把手上的體育雜誌準繩地拋進垃圾筒裡,然後一鼓氣把綿被掀過自己的頭,無聲地宣告我得關燈入眠。
 




他天生就是個派對動物,也許,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生活罷。
 
其實,他也沒必要陪我在房裡自閉。
 
牆上的合照在雪兒發難的當日便被我摘下來,房裡的禮物、擺設,一切一切,就被放在桌子下的大紙盒裡。
 
本來打算一口氣把它們統統丟掉,卻在Pantry的垃圾筒前卻步。
 
一放手,可以叫我想起她的一切,就會從此消失無蹤。
 
放手,不放手。
 
看著黑色的垃圾袋,那有限的深度卻成了無涯洞。
 
一放手,就回不了頭。
 
但就這麼放手,一切就成為過去嗎?
 
看著手上重甸甸的紙盒,一張又一張的明信名,數不盡的昂貴玩意,一千天的回憶,這麼一個黑色膠袋盛載得了嗎?
 
想真正放手,要丟掉的,又豈止一個紙箱。
 
最後它還是徒勞無功地回到我的桌子下,每次看到它便會覺得這個房間好空洞。像一切一切,都只由雪兒帶給我。
 
忽然回溯起和她的所有,發現原來起源就在於一個Ocamp。也許愛情本身就是這樣的輕易,所以雪兒和狗公平當晚的那個吻,已經足夠植下往後的根。
 
他帶走了雪兒,帶走了所有,所有。
 
忽爾回想起葉澄的話,或許,繼續執迷於誰作主動,已經毫無意義。
 
雪兒不動心,誰又可以帶走她。
 
女人的心就是那樣難捉摸嗎?這半年來我們不是和往常一樣嗎?在床上她還是那樣的沉迷和主動,每一吻都濕潤而催情。每次交合後,她總是睡在我那並不壯實的臂上輕撫著我的臉,然後不停地用舌頭舔我的頸,直至我再起了反應,便次抱著她再纏綿一回。
 
每一個吻,每個動作,每聲嬌喘,所有細節都和狗公平出現之前一樣。
 
我曾經以為我見證過她所有不為一知的一面,高貴的她在我的房間裡是如此的浪盪,待人寬厚的她面對我的善忘卻又執著得叫人厭煩。
 
半年前,謠言的事叫她流了好多好多的淚。我也天真地以為這是她最脆弱的一面。
 
在人群中的那種不安,緊掐著我手臂留下的指痕,一切一切的張惶和脆弱,原來統統都只是一場戲嗎?
 
那段時間我鼓起了所有我認為是一個男人該有的體諒和勇氣,我要在所有人面前,無聲地表明她是我唯一的女人,無論她多麼頻繁地外出,我也不哼半聲,只求她可以在狂歡的一夜裡得到舒解。
 
雪兒當日的Sorry,已說明了所有我曾大惑不解的事。除了Tiffany的事,我以為我可以完全地相信葉澄的話,狗公平和雪兒早就在半年前塔上,謠言根本屬實。
 
曾經我以為自己最像一個男人,最能配得起雪兒的日子,竟然就只成了為她的不忠開脫的劇情。
 
即使我可以接受她對我造成的一切一切,唯獨這件事,我想知道真相。
 
握著手機,看著在「最愛的聯絡人」一欄高据榜首的雪兒,才發現原來年輕的戀愛是這麼諷刺的一回事。
 
原來接受最愛的人終究會成為過去,滿懷完結的打算才能成熟地愛人。
 
原來發現愛情並不真實才是現實。
 
原來我根本從未真正成長。
 
在那一夜,凌晨的二時十六分,我撥出了和雪兒最後的通話。
 
每個等待聆聲都顯得,特別地漫長。
 
嘟,嘟。嘟嘟,嘟,嘟。
 
我竟然衝動得打算要雪兒親口承認出軌。
 
如果妳我要承受的酷刑是永無止盡,求求妳親手為我行刑。
 
別給我一點點重回人間的希望。
 
「喂?」
 
等待聆聲突然中斷,電話傳來雪兒的聲音。
 
是這樣的陌生,卻又叫人難忘。
 
「喂喂?係咪……啊晴?」
 
雪兒的聲音在這無聲的房間顯得好冰冷。
 
我不再是她口中那過份暱詷的BB,也不再是她衝口而出的張韋晴。
 
現在的她想叫我的名字,竟然要那麼地猶豫。
 
「雪兒,妳而家喺邊啊?」
 
「……點解咁問?」
 
「妳而家喺邊啊?喺屋企?喺街?喺……」
 
話再也接不下去,嘴巴不停抖震,我捂著嘴,眼淚不停把枕頭染濕,鼻淚流在我的指間,我只能強忍著咽嗚的聲音,失聲的把頭埋進枕頭裡。
 
我好想在她面前堅強最後一次。
 
不要哭,不要哭。
 
「你有無事啊?啊晴,Are you alright?」
 
她那焦急的語氣,好熟悉,好熟悉。
 
每次我失意的時候她總著急地問我,Are you alright。
 
聽著她的聲音我只能喘著氣讓淚水和鼻涕把臉抹濕,然後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真的好想妳。
 
「可唔可以出嚟陪吓我?」
 
雪兒沒等我答話,便接著說出最殘忍的一句:
 
「BB,我好掛住你吖。」
 
這一句打破了所有開關,我的淚腺一下子失控,臉部的神經猛地麻痺起來,心跳得好快好快。
 
她竟然可以如此滿不在乎地,把我帶回最痛苦的回憶裡。
 
「你記唔記得你兩年前喺邊度同我表白吖?我喺嗰度等你,不見不散。」
 
說罷,雪兒便中斷了對話。
 
她的語調竟然可以這樣輕鬆,如同我們從未分手,仿佛這不過是一個最簡單的約定。
 
不見不散。
 
見了,然後,還會再見嗎?
 
這時候才發現子為早已醒來,多少猜到事情發展,沒有光源,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從那穩約的人形中,聽到他沉沉的一句:
 
「你同我快啲死出去,我想打飛機。」
 
只記得那時候隔壁傳來一陣叫罵聲,那個夜晚,阿仙奴果然大比數落敗。作為球迷,我流了一生中,最多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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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塘的高尚住宅區其實都只是個堆滿獨立屋和私人樓的山頭,也許有錢人就喜歡買需要用車代步的麻煩,證明自己在飛馳下山的那一刻和步行的我相比,是如此的高人一等。
 
今晚吹著與天氣預報不符的冷風,叫穿著T-shirt的我顯得好單薄。
 
一步一步,從安全島轉入格局統一的住宅區,一條長長的斜塔落在馬路旁,這個時分人跡罕至,只有我一個走在路上。
 
冷風涼涼地吹,劉海隨風打著我的臉,每一次提步都被寒意割穿我的腿,叫我走得好艱難。
 
當年和雪兒表白的時候,也是行得這麼慢。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裡,只怕路會很快走完,所走得特別慢,特別慢。
 
話題明明早已聊光,步伐也慢得如此的不自然。只記得每次看著她的側面,都覺得她好美。
 
牙齒白得發亮,大大的眼睛被高考磨練出來的眼袋托得像會笑。當時的她不太懂化妝,姻脂撲得太濃,叫她那胖胖的腮顯得更圓潤。
 
那時候正值夏炎,深夜的風都括著熱氣,微微的汗把她的劉海沾濕,叫她耍了一回小小的性子。
 
當時如果我沒有鼓起勇氣向她表白,今天的我們,又會活得怎樣?
 
斜坡還是迂迴得像走不完,像她只能在某個角落不經意地出現,然後又會在轉角消失。
 
現在的我卻已不可能再把她留下。
 
走著,走著,正走到那棵枯老的大樹下,踏碎了的黃葉沙沙作響。
 
這一刻她站在我的跟前,和兩年前不同,她再也不須抬起頭看我。
 
雪兒穿著白色的連身長裙,披著輕軟的黃色毛衣。棕色的長髮順風吹得飄散,她用手扶著眉際的劉海,笑得好甜美。
 
她的笑容從來都這樣迷人。
 
 
「屋企出嚟都著到咁靚,誇張得妳吖。」
 
在她的面前停下腳步,我和她,只剩下伸手可及的距離。
 
「要見你吖嘛。」
 
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再對上她的眼睛。
 
她沒有再迴避我的視線,只是微笑著,那鼓氣的腮沒再被胭脂染紅,蒼白的她比兩年前,更加成熟。
 
也許這兩年來,我也沒留意過她換了多少回的化妝品。
 
「今晚凍到呢,早知著多件衫啦!」
 
「你個人咁弱雞,小心俾風吹一吹又病啊!」
 
「我病會自己睇醫生架啦,無妳咁幸福去養和!」
 
「養和都無我咁我好服務啊!本小姐親自下廚煲……」
 
雪兒提起當年的事,忽爾失神地說不出話。
 
回憶突然擴散,她的手再扶不穩長長的頭髮,劉海隨風拍打她白晰的臉,再沒有張聲。
 
昨年的事,現在提及竟然覺得這樣遙遠。
 
「嗰次係我自己煮架!妳淨係負責食,又嫌三嫌四!咁白粥就梗係……」
 
「張韋晴。」
 
「等我講埋先!妳食慣嗰啲……」
 
「張韋晴!」
 
「都話等……」
 
「張韋晴我好掛住你吖!」
 
雪兒撲在我身上,緊緊地抱著我的腰,用力把頭埋在我的胸膛。
 
「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
 
她的頭髮吹到我的臉上,她的擁抱溫熱著我身上單薄的T-Shirt,口上不停叫著撒嬌時最愛說的口頭禪。
 
看著懷中那矮小的她,此情此景和兩年前一樣。
 
為什麼我竟然想要哭。
 
「張韋晴你正衰人!」
 
胸口傳來濕潤的觸感,雪兒猛地把頭壓在我身上,將眼淚印在我的衣服裡。
 
「妳……妳唔好咁啦。」
 
「你正衰人啊!唔同你講嘢!」
 
「唔好咁啦,雪兒!夠啦!」
 
「我話我唔聽啊我唔聽啊!你收聲啊張韋晴!」
 
「要收聲嘅係妳啊!趙雪兒!」
 
我用力把她推到臂長的距離,竭力向她作出最後的反抗。
 
不可以再沉迷在她的溫暖。
 
「搞到今時今日咁,係因為邊個啊!係因為妳啊!」
 
她的劉海披得凌亂,哭得通紅的眼張惶地看著我的臉。
 
一切,終需有個結局。
 
「我咁愛妳點解妳要呃我啊!點解啊!」
 
「係咪因為我窮!係咪因為我唔夠好!」
 
「妳以為妳好好啊?妳一啲都唔好啊!大小姐脾氣!煮嘢又難食!乜嘢都嫌三嫌四!」
 
說著說著,眼淚巴巴地流下來,被冷風吹得緩緩抖動。
 
「我同妳講我最憎就係次次出街都去尖沙咀!最憎次次都要陪妳買衫!最憎妳唔肯同我行旺角!我最憎就係……我最憎就係妳啊!」
 
雙腿乏力地往後退,身體輕微地抽搐,看著雪兒的身影愈來愈遠,眼淚不停地冒出眼眶。
 
雪兒看著我哭泣的臉,雙手掩著嘴,同時泣不成聲。
 
相愛的人,在故地對望,卻是這樣的孤悲。
 
雪兒單薄的身驅被長裙輕輕裹著,隨風刮起那蓬鬆的白色長紗,看起來是這樣的柔弱。
 
現在的我卻沒有再保護她的理由。
 
「趙雪兒!我地分手啦!」
 
我立定在原地,用力喊出兩星期前早已成真的事實。
 
我和她,早已不成伴侶。
 
「以後妳要同邊個一齊都唔關我事!我地分咗手架啦!」
 
她沒有作聲,只是把頭埋在掌心裡,不讓我看到她啜泣的臉。
 
我們再沒有說話,到了這一刻,除了哭泣,我們做什麼都無能為力。
 
原來對雪兒來說,愛一個人很容易,但只愛一個人卻很難。
 
明明她是那麼冷血地在我的身上捅上一刀又一刀,現在的她卻表現得如此痛苦。
 
就像無辜的犯人,永遠不能責怪無情的劊子手。
 
「雪兒,我而家問妳最後一個問題。妳要老老實實咁答我。」
 
我緊握著拳頭,再次走到她的面前。她意識到我愈走愈近,慢慢止住了哭泣,從指縫間窺看我的表情。
 
「半年前,妳有無同狗公平上床!有定無!妳講啊!」
 
雪兒沒有作聲,只是把手緩緩放下。臉上的妝容被淚水割花,像可憐得值得任何人原諒。
 
她不敢對上我的視線,只是浮遊在我的腳上那雙她精心挑選的Niki球鞋。
 
心忽然跳得好慢,只聽到血管收縮擴張的聲音。
 
面對這個答案,像永遠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對唔住。」
 
雪兒抬頭看著我的臉,眉頭輕輕鎖住了淚水,嘴巴清脆地哼出簡單的三個字。
 
這時候一輛汽車從身邊駛過,如同兩年前一樣,我戀愛的舞台沒有觀眾,只能等待雪兒給我的訊號,這場戲也能演下去。
 
停留在原地,我花光所有的眼淚,卻只換到她送的絕望。
 
隨著那黑色房車刮起的風,我和她的初戀,遲來地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