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大學的迎新營有一個遊戲,稱作「一生人一次」。每年總會有新生在玩過後哭得要命,嚇得組爸媽們不知所措。
           
兩年前,當我還是個新鮮人,看著場內一個組女哇啦哇啦地哭著,組媽拍拍她的肩,呵著說,不要緊不要緊,一生人才一次嘛。看,也不是每個人都哭著,這不過是場遊戲嘛。
 
找誰來告訴我,如果初戀誰都要經歷一回,不要緊,不要緊。
 
這不過是場遊戲,看開一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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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子為已經非常有桃花運。長得異常高大的他,在新生註冊日的就被宿舍的老鬼當成目標,遊說他一定要住Hall,還有一定要上宿生會。
 
那時候的子為不習慣和女性接觸,只喜歡埋首按著手機,然後看著屏幕傻傻地笑。
 
開學後的十月,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的女朋友,她比子為矮上了一截,胖胖的手拖著男友,犯傻的笑容和子為好匹配。
 
當時宿舍裡有一個修市場學的女生很喜歡子為,有事沒事都愛黏著他。
 
那個女生好漂亮,也很時髦,但子為總對她愛理不理,慢慢他們的事淪為宿生們偶爾調侃的趣聞,再沒有人留意事情的發展。
 




第一個學期完結後,子為的女友再沒來過我們的房,也沒聽子為再提起她。
 
漸漸子為的打扮變得時尚起來,修了一頭清爽的短髮,每個早上都忙著為頭髮定型。看著他穿了耳環,笑容不再那樣傻氣,也珍而重之地套上Agnes.b的戒指。
 
隔了不久,子為開始用短訊提醒我不要回房裡去。那時候沒有留神,只是在想也許他和女友和好了吧。過了一星期後,卻在子為的桌子上發現他和一個眼熟女生的親密合照。
 
我一眼便記得,那個梳著平劉海的白晰少女,正是當年市場學系的系花。
 
子為沒解釋什麼,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拖著她的手走進房裡去。一個月後,他們便無聲無聲地分手了。
 




女方在Facebook上罵得很兇,子為並沒有回應,由得謠言作崇,慢慢,又結交了新的她。
 
子為的初戀,慢慢在燈紅酒綠的生活裡氧化,殘留,然後消失。
 
也許子為並不把那個胖胖的女生當成遊戲,也許面對很多事情他都無能為力。只知道子為把那再也不見的純真笑容留給了初戀,然後馬不停蹄地忙著繼續出發。
 
我曾經以為我那貼滿合照的牆會一直待到畢業,在這三年前反射子為那牆空禿的壁布,然係宣告幸福收場。
 
兩星期前,親手把我和雪兒的遺物一張一張撕下來,才發現原來一切幸福的打算,在成真之前都只屬妄想。這一刻,忙著處理初戀的身後事,也於我和身後的子為根本沒有分別。
 
電視劇裡,總有情侶分手的場面。和雪兒的最後一次擁抱,開始的場地,卻同時象徵了終結。也許我們的再見存有一點戲劇性的悲哀,初戀就這樣罷,一生人一次,應該有點不平凡。
 
沒有道別,我看著雪兒精緻的臉,親切卻又非常陌生。我知道繼續留在原地面對她,將來只會寸步難行。抹乾眼淚,我們就在初戀開始的地方,無聲地為過去的幸福印上休止符。
 
殘留的自尊是,即使日後被留戀侵蝕,也不可以死在她的面前。




 
這陣子都不敢接媽媽的來電。我怕她太了解我,會輕易地察覺我和雪兒分手的事。
 
更怕她再次發現,愛情原來只是個詛咒,我們兩母子注定要她死去活來。
 
漸漸再沒收到媽媽的電話,訊息匣裡擠滿了朋友的短訊,再不見一直名列前茅的媽媽。
 
直到別過雪兒後,在那冷得要命的房間裡一覺醒來,發現媽媽連連撥了幾次來電,更傳來十數個訊息。
 
她怕打擾我睡覺,所以從不在十時前找我。這一次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事。
 
是她的身體出毛病了嗎?
 
嘟、嘟,咔。
 




「喂?媽咪妳……」
 
「啊晴!你而家喺邊度啊?今日得唔得閒?」
 
媽媽很快便接過來電,語調顯得十分焦急。
 
「我而家喺Hall啊,今日下晝要補習囉。發生咩事啊?」
 
「今日可唔可以陪下我?」
 
媽媽一直都不會向我要求任何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梗係得啦!妳想去邊吖?食飯?睇戲?不如我帶妳去旺角間書店吖,有好多叔本華嘅書架!」
 
電話傳來拉動拉鏈的聲音…媽媽沒有立即回話,沉默了半响才把話接下去:




 
「可唔可以陪我去東區醫院?」
 
這一天我才發現,原來在這二十一年裡,我從未真正認識過把我養大成人的媽媽。
 
而把我帶到媽媽身邊的人,竟然是造成這個破碎家庭的真正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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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醫院的正門,媽媽穿著那套她珍而重之的套裝,頭髮燙成貼服油亮的波浪。手提著鼓脹的黑色運動袋,和她一身端莊的打扮微妙地不合襯。

媽媽表現得很緊張,什麼都沒說,擦了擦手心的汗便牽著我的手走向升降機。
 
一路上她沒有說話,寧靜成為背境,呼吸聲沙沙的在我耳邊迴響。
 




直至我們走到臨床腫瘤科的病房,我才發現,其實說到底,能令媽媽如此著緊的人,還不只有他。
 
見習護士把我們帶到其中一間病房,輕輕地拉開白色的圍布。徐徐露出一個蒼白的長髮老人,雙手交疊,穩重地敞在床上。
 
我只在十九年前看過他的臉,現在覺得陌生,也無可奈何罷。
 
「好耐無見。」
 
媽媽把黑色運動袋放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床上的老人,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
 
「嗯。真係好耐無見。」
 
老人用力攙起身體,搖頭拒絕急著幫忙的媽媽,無力地看著我的臉。
 
醫院的空氣總摻雜化學品的味道,他身上卻傳來奇異的清新。
 
也許在我記不起的童年,也曾聞著這種氣咪,被捧到他天般高的頭上,看還最好的景色。
 
自此,他們沒再說話。媽媽把他的被子掀好,將枕頭貼在牆上在方便他倚在床頭。他偶爾會笑著對我點點頭,被皺紋包裹的雙眼,彎彎地笑得好柔和。
 
媽媽打開重甸甸的袋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日用品。霎時間,床上佈滿了雪白的毛巾、牙刷、拖鞋,還有很多很多的盒裝紙巾。
 
也許媽媽的工夫太周到,他忍不住抬頭笑了笑,媽媽也靦覥地扶著床邊的圍欄,溫婉的傾著頭,仔細地看那張多年未見的臉,原來從不陌生。
 
直至媽媽掏出一件灰綠色的綿襖,稍稍撲鬆後,柔柔地披在老人的身上。他摸著身上的綿襖,昂首望著媽媽的眼,皺著眉,沒有說話。
 
這時候媽媽把老人耳際垂下的長髮掃到耳後,無聲地點點頭,摸著那把長長的黑髮,掃著,掃著。
 
黑色運動袋忽然變得空虛,多年不見的夫婦不發一言,床上散滿了過多的日用品。
 
也許構圖的美感不足,但這個沉默的場面,卻成為我們最後的全家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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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挽著空空的袋子,我沒有問媽媽,為什麼到現在才帶我見他。
 
也沒有問,為什麼十九年前的那件綿襖,會簇新地留在我們的家。
 
坐在小巴上,媽媽輕輕地握著我的手,望向窗外的風景,沒有張聲,沒有抬頭。最愛的人留在這純白的圍城內,也許,往後再也不見。
 
小巴總是行駛得這樣快,一路上,媽媽的拳心溫溫地貼在我的手背上,閉著眼,隨車廂的震動搖晃。
 
也許她很怕我望到她的眼,很怕我拆穿那沉默背後的一切一切。
 
直至小巴快要到站,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醒來吧,醒來吧。媽媽惺忪地看著我的臉,把頭埋在我的肩上,眼淚輕輕地,流到我的掌心裡。
 
我們沒有下車,只是,循環地又繞了一圈,再次經駛過那個人身處的天堂,沒有張聲,沒有抬頭,靜靜的,最後又回到我們的家。
 
打開家門,媽媽重重地呼了口氣,舒坦的攤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旁邊的書櫃還是放滿了我小時候的課本,還有高考的補習筆記。
 
這個小小的家,接過媽媽為我落下的指甲,也勾走她最烏黑的髮絲。就這樣徐徐地滋養著程度漸長的課文和筆記,我亦無聲無息地長大成人。
 
我撲了撲媽媽燙貼的曲髮,輕輕按著她的太陽穴。
 
小時候她總是塞我五塊錢,要我在沙發上替她按摩,適時要用力一點,適時要放慢一點。
 
我知道我永遠做得不夠好,因為她只想借我那雙小小的手,記憶起某個不復彌留的人,曾經如斯細緻地呵護著她。
 
「媽咪,不如我地換過張新梳化囉。」
 
「做咩無啦啦要換啊?你又唔係成日番。」
 
「買張新啲嘅,妳都坐得舒服啲吖嘛!」
 
「傻嘅,坐慣坐熟,無端端換過第二張,實坐到我腰痠骨痛。」
 
媽媽摸著扶手上的黑色漆皮,莫名奇妙地笑了笑。
 
「次次叫妳換妳就咁多藉口。」
 
看著她珍愛地按著枕墊裡的綿花, 指頭漫無目的地在沙發的牛皮上遊走。我撥好媽媽的頭髮,忽爾想起醫院裡她們的表情。
 
「媽咪啊,其實個梳化咁大,屋企又唔係好多位,點解唔掉啫?」
 
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轉身看著我的臉,幽幽的笑了笑:
 
「一早就掉過啦!不過掉完之後,又係唔捨得!唉,撞鬼,又要搬番入嚟。」
 
送我一個前所未見的開朗笑容,她倚著沙發的扶手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到廚房的方向。
 
「啊晴,可能到你之後結婚生仔搬埋出去住,我想掉囉,咪會掉囉。」
 
回頭望著留下那小小背影的媽媽,原來曾是我最可靠的巨人。
 
留在這偌大的斗室裡,這張黑色沙發,也許永遠無法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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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在家裡吃晚飯,媽媽還是準備得過份豐盛。在地鐵站我攜著她熬的湯,只聯想起子為那張興奮的臉。也許他比我更喜歡媽媽的手藝。
 
回到宿舍,本來打算拿出湯壺給子為一個驚喜,卻在開門的時候看見Andrea正坐在他的床上,房間內瀰漫著凝重的氣氛。
 
知道在這種時候拿出袋子裡的老火湯實在太過不識時務,正打算放下背包離開的時候,子為卻把我叫停:
 
「喂!啊Jer!等陣先!」
 
子為跑過來,用力把門關上。他閉著眼沉沉地呼了一口氣,揚手示意要我坐下。
 
這時候Andrea靦覥地瞥了瞥我的臉,沒有說話,只是把綿被掀過自己的腿,然後把頭別向窗邊。
 
這是什麼氛圍,在鬧情緒嗎?兩小口耍耍性子,犯不著要用上我這個失戀同房啊。
 
此時子為走過來,塔了塔我的肩,沉重地宣告最難堪的消息:
 
「Andrea收到風,葉澄諗住今晚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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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要提防女朋友的身邊人】-結局倒數,最後兩集。
 
痛苦過後,只有沉溺,還有成長。
 
能拯救葉澄的人,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