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床送來了,喬伊站在房間裏看著工人裝嵌,還有載入訂購的搖籃音樂。
 
這幾天她老是做錯事,雖然花瓶被她連夜粘好了,可我看到瓶身若隱若現的粘痕時,氣便不打一處來。
 
我坐在沙發上——往常的那個位置——除了看書,看這看那,也實在沒什麽可做。感覺時間從自己身邊一點一點溜走,然後一點一點填塞進我的肚子裏,心就有一種莫名奇怪的恐懼。
 
因爲,孩子出生之後,喬伊就要走了。
 
那個被我強加女性性別的仿人,AI,電腦,機器人。
 




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最先想到的一堆稱謂,我最先想到的,是人類。
 
人類。
 
和我一樣。
 
我想,也許是自己過于寂寞了,畢竟嫁到外地,朋友還來不及認識幾個就結了婚,隨即懷上孩子,我的存在自然而然變得乏人問津,可有可無。
 
因爲這份寂寞,我把喬伊幻化成想象中的人類,並投以日漸加深的感情。
 




我不知道這麽做對我和她來說是好是壞,是善意還是傷害。
 
她是怎麽想的呢?
 
可笑!她能怎麽想?她只是一堆電線和矽膠的混合電腦。
 
混賬。混賬。
 
我要是能把她當成一臺電腦就好了。





不過,如果她真是一臺電腦的話,這個存在形式也太傷人了,簡直是爲人類而設的一個感情陷阱。

房間裏傳來裝嵌的乒乒乓乓,吵得我無法集中看書,于是就撐起自己,從沙發上下來。我突然很想看看喬伊到底怎麽處置我送她的衣服,于是帶著偷窺的期待走向儲物室,穿過客廳時還不忘瞥一眼房間,只看到喬伊換上了背心和熱褲的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個妙齡少女,青春煥發——同時害怕她會突然回過頭,看見我入侵她的房間。

太糟糕了,我居然會爲一個仿人感到傷腦筋。

推開儲物房門,我吃了一驚,裏頭未開封的用具和日用品都被她重新收拾過一遍,擺放得整齊有序——我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不稱職的妻子——而她裝衣服的箱子則瑟縮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給人一種謙虛卑微的感覺。箱子裏的衣服也是折疊得一絲不苟。

我忽然看見半透明箱子裏有一疊紙張。

我又下意識地別過臉,瞅了一眼房間,喬伊依然背對著我,于是我鬥膽走到箱子前,打開蓋子,每一個偷偷摸摸的動作都在不斷加劇我的好奇心。

掀開蓋子,舉到半空,然後就停住了——我愣住了。

紙張上畫有一幅線稿。一張畫。





上面畫的是一條裙子,只是線條歪歪曲曲,連外形也把控不了,可還是能看出是一條裙子。就像一個小學生畫的作品。

我頓時著了魔,把蓋子擱在一旁,捧起這疊紙張,逐張翻看,全是衣服的設計圖,有迷你裙、褲子、帽子、頭飾,無一重複,而且越往後的圖畫,畫工便越進步——簡直是越級的進步——從錯誤的比例到穩定的線條,每一張都能看到畫這些畫的人那驚人的天賦。

我看得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在偷看別人的隱私。

這是......喬伊畫的?

天呐!此際我的腦海裏只有這份驚歎,沸騰的驚歎。

翻到最後一張——整整50頁——我看到畫的是一條連身裙——這張作品已經能刊登時裝雜志的讀者投稿的欄目了——和我買給她的那條藍色連身裙款式類似,可是添加了自己的創意和個性元素。

她每晚都在畫畫嗎?





我的想象裏自行浮現出喬伊作畫時的情景。

這......真的是太令人震驚了。

誰能夠想象,一個仿人居然從事藝術活動,而且擁有如此豐富的創意,如此澎湃的學習能力。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一個AI具有自我意識。藝術,就是體現一個個體的自我意識的最直接手段。

我想我要和丈夫談談這件事了。這將會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迹。

一個新時代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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