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無時無刻在肚子裏打套路(我思疑是以前跟丈夫看太多武打片的緣故,他是一個功夫迷)——在咬牙忍受的同時,我很高興看見喬伊又拾起了畫筆。
 
我不再抱怨她老是犯錯,拍拍她的肩膀說:大家退一步,將就將就提醒提醒就好。
 
如今她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上演個人時裝秀了,因爲她有了第一個觀衆。
 
一個百無聊賴的孕婦。
 
她會把每件衣服的每個配搭都試一遍,在鏡子前像個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的少女,左轉右看,打量著自己的裝束。她對于顔色和整體的協調性很糟糕,審美觀也很不上道,穿在身上的配搭總是逗得我要拼命咬住下唇才不致于大笑特笑。當她從儲物房走出來——身上是一件墨綠色無袖毛衣配了一條米色熱褲——土鼈得我實在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便會眉頭一皺,雙手抱肩,好像自己一絲不挂似的,害羞匆忙奔回房裏。
 




我終于有點事可做了,我會把自己多年來收集的參考書、雜志和名師手稿逐一攤在餐桌上跟喬伊研究。我擔任起導師來,手把手從織法開始教她一些基本理論,色學的對比、互補,還有顔色心理學:每種顔色的特征,所傳達的語言,就像訴說整個中世紀曆史般循序漸進。
 
然而,她吸收知識的能力叫我驚歎。
 
我似乎從這個學生身上找到了的補償——補償我過往未能抓住心願的遺憾。
 
叫我驚歎的,還有她表現出越趨強烈的好奇心和精確的目標。
 
很快,儲物房的牆壁貼滿了她的作品,天花板也不留空位。我把以前不舍得丟的繪畫材料都送給她了,她簡直把這些舊式工具都當作如珍至寶——尤其那一盒56色的馬克筆——上色時,每一筆都小心翼翼的,恨不得計過量才願意用。





這份超乎常理的熱誠足足燒了一個月,把一張張草圖冶成作品——高質素的作品——每一張有驚有豔,小小的儲物房成了名師的展覽。

我真不能如實描述這個月得到的滿足,還有精神的飽足。那個月,我不單是身體脹滿,連內在也一樣飽滿。

可是,喬伊頻頻帶給我的這種驚喜,漸漸變了質。

變成了臆測,惡化成威脅。

以前老師對我說:你可以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但你必須知道你不想要什麽——無論生活上的瑣事或人生上的選擇也一樣。但套在喬伊身上,便成了一個理想典範——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同樣清楚不想要什麽——是這樣的分明,這樣的准確。有時我能從她身上隱隱嗅到一個秘而不宣的野心——這個想要學習人類的一切,變成人類的野心偶然透過我對她的觀察、互動而溜進鼻孔裏。





而且隨著她的熱情而變得濃烈。

有些夜晚,獨自躺在床上的我會忽然莫名地害怕起來,許多妄想會在一個想象力豐富,精力旺盛無法消耗並有産前抑郁征兆的孕婦眼前浮現(有點像青春期少女的過度幻想),因爲一個正(企圖)脫變成人類的仿人和我只有一門之隔,那種感覺,就像家裏養的小狗死了,躺在房間外,但你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它會隨時複活,然後和以前一樣,蹦到枕頭邊磨蹭你的頭,舔你的臉。盡管你知道它不會傷害你,但你就是會怕,高興不起來,因爲你知道它已經死了,這個深刻的事實會時刻緊掐重逢的喜悅,正如你知道喬伊是一個仿人,盡管她真的變成一個人類,我的理智也會掐住抗拒以外的所有情感。
 
始終不能不在意仿人這個事實,還有和人類的差別。

每當想把她當作人類來看待,理性裏某個深層的地方,總會伸出一只手攫住我的腳跟,不讓我再靠前一步,跨越那條線。

慢慢,我也放棄掙脫這只手了。要是以前,我會不惜一切參與這個前所未聞的交流,見證它的變化。可是,肚子裏的孩子似乎把我的勇氣和集中都掏光,塞給了自己,要我處處先想到他,爲他著想。

在這種貌合神離的相處之中,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也變得奇怪。

如今,心底的矛盾把我的心緒往兩頭扯,一南一北,想要扯斷成碎片——扯不斷也得耗光才罷休。我很期待喬伊每天會表現出更像人的一面;同時,想及她是一個仿人的時候,就像有顆小石子掉進鞋裏硌著腳底一般,硌著我的心底。這些小石子在累積,使得硌著身體內部的感覺隨著孩子長大而加劇,憂慮的重心也開始圍繞著這個即將降生的小小軀體上。

我希望這種按耐不住的心情只是一個孕婦臨盤前的焦慮,一種正常的反應。





但是,這種按耐不住的心情,當中混摻著強烈的、迫切的、不祥的、不安的預感——出于一個將爲人之母的敏銳預感。

它在向我遊來,露出了背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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