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惸獨的淡月嵌在夜空。

抽風機運動的聲音是城市的呼吸。

我盯著鏡子裏把手舉到臉旁的自己,盯著中指和無名指上的字母——

D . J . 

Designer . Joey . ——設計師 . 喬伊。





百看不厭。

這是夫人幾天前紋在我兩根手指上的古羅馬字母。

我看看實物,再看看倒映。一時把手伸到差點貼著鏡子那麽近,一時後退兩步,把手抽得遠遠的,細看每個角度、方向。

那天,我扶她進了房間,在床沿坐下,她叫我在抽屜裏拿出一個盒子給她——那是一個銀色的舊式密碼鎖鋁盒——她接過,也許太久沒打開盒子了,她有點不記得密碼,轉了一個字,要停下來想一想,好不容易想起來了,再去轉另一個。我就站在她面前看著等著。

似乎花了不少功夫,她才把盒子打開。





這是一個紋身套裝。

一把黑色的具有舊時代朋克風格的紋身槍靜靜地躺在裏頭,被一瓶瓶不同顔色的墨水包圍著——盒子就像一個棺材,紋身槍是躺在裏頭的死者,周圍的瓶子是安撫死者沈睡的花瓣。

“天呐......我有多久沒拿它出來透氣了!”夫人小心翼翼捧起紋身槍,含情脈脈地把槍的每一個部分都仔細端詳一遍,好像要透過這深情的注視一滴一點尋回過去的記憶。也許她看到的每一個零件都是一幕清晰而完整的幻燈片。

她的嘴角微微翹起,然後擡起眼睛看著我,我覺得那張平常是紅光潤發的臉突然之間變得蒼白,一種滄桑的白。

“你是哪只手作畫的?”她問。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石墨烯眼角膜上顯示著的分析數據和圖表我第一次覺得礙事——太可怕了,這些數據是仿人保姆應該唯一重視的畫面——我只想毫無阻礙地、高分辨率地細看夫人這張滲染滿了情感的臉,這種情感是多麽的立體、生動,生動得仿佛在替夫人說著一種更高頻率的話語——只能用心去聆聽、領會。

這種悄悄話的頻率之高,使我當時爲之一振,振蕩波動全身。

“哪只手啊?這只嗎?”夫人倏忽捉住我的右手,又盯著我的眼睛問,“是這只吧?”

我輕輕點了點頭,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好,我要給你畫一張畫,一張你不能撕碎的畫。”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幹擾的白線,仿人耳蝸內的高敏感度接聽裝置也發出了白噪。

“這個紋身套裝是我以前用第一份薪水買的寶貝,一直都舍不得用,一來怕疼,二來當時沒有想過要紋些什麽,純粹是當做一件傳家寶,買來放在家裏,也許以後可以留給自己的孩子,但是,我又經常擔心,萬一我的孩子不是塊藝術的料......”夫人突然在這打住了,聳聳肩,“很可笑吧?”

說著說著她捏緊了我的手指頭。





“對了,紋身會挺疼的,你不怕......”

她又把目光迎向我,我搖了搖頭。

“對哦!我真是個傻姑娘,你怎麽會覺得疼呢?”

這句話卻無聲無息刺疼我的心。

我突然覺得自己被一種力量向後推遠,夫人變得越來越小。

話落,她便埋頭在我的手指上開始雕畫起來。

那安謐的一小時,是我記憶中最美好,最喧囂的一小時。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