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中篇科幻】《人形喬伊》: 18

截至今天上午爲止，已經有156個錯誤報告回饋，是這半年以來之最。這些錯誤報告全來自仿人保姆無法從指令庫裏匹配和讀取的命令。

現代人的需求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荒唐。

這些光怪陸離的指示是層出不窮的，簡直在挑戰你對常理和人性的認知。例如我收到其中一條回饋報告是：有用戶居然要求仿人保姆給他找一個8歲的小女孩作人體寫生（可見他心謀不軌）。還有一條：一個52歲的高齡孕婦要求仿人保姆提供保加利亞式的腳底按摩（然而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按摩）。害我笑了整個上午的是這一條：要求仿人保姆替他設計一個逃獄計劃（然後送到監獄裏的朋友手上，並協助他逃獄）。

要知道，用戶的指示一旦超出指令庫裏那12萬條指令的範圍，仿人保姆便無法執行，並自動上傳無法執行的指示，然後我會把所有指示分類統一，個別的、奇怪的、犯法的指示會被刪除，有一定數量用戶需要的，則在下一次指令庫更新時加進去或修改舊有的指令。

這工作可以說是極其無聊，也極其有趣，因爲只需坐在一個小的房間裏，就能知道城市人都在想些什麽，想要些什麽，他們的心理百態會徹底改變你對人的看法。這可是觀察他們最深入一面的一個牆上小洞——這個小洞只存于我的這個房間裏。





突然，有一撥緊急通話投到我的2號電腦上——那鈴聲還要設計成防空警報，真想一個鍵盤扔過去把它砸個稀巴爛——我討厭這種情況，討厭沖突，然而，偏偏在大多情況下，只有意見分歧的人才會投給我這麽一撥緊急通話。

我雙腳一撐地，把滑輪椅向2號電腦推去，針頭般的光柱掃過我的瞳孔，識別完成後馬上彈出一個通話視窗，上面映著的是客務部主任的臉。

怎麽了？我說過別來打擾我！

“抱歉！可是這次一定要由你來處理，這個客戶曾經是營業部的主管......”

我豎起了耳朵，可不以爲然：那又怎樣？他有什麽問題麽？你不能解決麽？





“不能，他要求和你談談。”

和誰？

“和程序部的主管，就是你。”

這不合規矩！我是不會和客戶溝通的——

“我知道！但這很嚴重！你還記得你混了幾臺AT在這批最新的仿人保姆裏吧？他發現自己的仿人是臺AT......他說要起訴公司來著——”





他怎會知道的？

“我哪知道？他沒說，所以要和你談談。”

好吧，接進來吧。——我摘下眼鏡，用拇指和中指揉了揉緊皺的眉心。

屏幕馬上跳進另一個視像畫面。

“先生，您眼前這位就是程序部的主管，您能看見嗎？”

“能。”

“那你們慢慢談吧。”

那小鬼說完便流露出松口氣的模樣，並關掉通話逃掉了，只剩下我和眼前這個一臉陰郁的男人。





先生，你要求見我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嗎？——我往椅背一靠，架上眼鏡，盡量——也很需要——表現出放松的樣子。

“我向4X租賃了一臺標准編號爲XU075-3578的仿人保姆，它的裏編號是MS-561-AT——AT！”男人強調了一遍AT，我不禁稍微挺直身子。

那有什麽問題嗎？——我故作平常。

“你少裝了，AT是試驗號！就是說——”他每一個字都在加強語氣，“就是說——我要租一個安全穩定的仿人，你們卻發了一個試驗品給我！”

當他用力吐完“試驗品”三個字後，我發現自己的雙手開始發抖，于是插進褲袋裏，把剩余的強裝的淡定都使出來——

不，你是聽誰——

“別來這一套！我以前在4X呆過！我和上一任程序部主管是老朋友，他曾告訴我每個字母代號的意思！AT就是試驗號！”





我實在不擅長跟人溝通，就算光是語音通話我也會結巴，就別說跟一個憤怒的人面對面交涉了。男人死死盯著我的臉看，不願錯過我臉部的絲毫變化，我覺得這是一個磁性的目光，把我緊緊吸住。

它......做錯什麽事嗎？還是——

“告訴我它是試驗什麽的？”

什麽？

“你發給我的這個試驗號仿人是在試驗什麽功能？”他的語氣開始緩和下來，看來是個講道理的人。

我猶豫了三秒，知道這個事情是推搪不過去的，也休想對這個精明的男人說謊或打模糊賬，只能以一個認錯的姿態全盤托出，管理層也會支持我這麽做。

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個世代的5萬個仿人是絕對安全的。但是......是的，我在其中投進了50個試驗號——那50個試驗號的仿人是測試AI的模擬人格功能。

“‘模擬人格’？”





對。

“給我說明白一點。”

先生，這個程序是由我親自主導設計的，我能夠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訴你，但你要答應我，你聽完就算了，而且不要起訴公司，我們能無條件爲你更換一個新的成品——絕對不是試驗號。

男人思索了半秒，說：“好。我答應你，這段對話視頻就是協議。”

好，我代表公司感謝你。——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裏，點著，吐出一個煙圈——那麽，開始解釋的時候，你要先知道，人格是什麽？

“你來告訴我，你是專家。”男人斬釘截鐵應道，明顯不想對話，而是要我像報告似的單向說明白。

好，那我先簡單說說吧。——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其實，我們對于人格的解釋還是很籠統的，如果直接明了簡潔地說：人格就是每個人最爲個性化的標志。





他抱起雙手，盡量表現出耐心，雖然一聲一聲喘著大氣。

那麽，人格是如何産生的？

“你別問我。”

好的，抱歉，——我聳聳肩——回到剛才的問題，構成人格的基本要素之一，是記憶。記憶引導我們的行爲，形成經驗，經驗又反過來加深我們的思維導向。

（我又急匆匆吸了口煙，像一個癮君子。）
 
記憶又是怎麽産生的呢？我們的大腦有許多神經細胞，稱爲神經元——這個名詞相信不會陌生——每一個神經元都會伸出微小的觸角，和其他的神經元相連，形成神經網。而每一個相連的地方，就會産生記憶，這些記憶會在巨大的神經網裏互相建立聯系——就像四通八達的道路——大腦會把記憶通過聯系，形成一些概念，這些概念會導出我們的思維、觀念、感受等等，這一切都是直接形成、培育人格的方式。模擬人格要做到記憶連接這一點並不困難，然而困難的是下一層問題。

情緒。

情緒是強化記憶的一種化學反應，要産生貼近人的個性，就需要長期的記憶，這種化學反應就是用來加深記憶的。其實，無論是高興、沮喪、憤怒的情緒，都産生于一種叫肽的化學物質，這種物質來自于大腦一個叫下丘腦的部分，這個部分就像一個工廠，儲存著和我們記憶相對應的肽，它會匹配我們的記憶，分泌不同的肽，情緒就是這麽産生的。

而爲了模擬這個針對記憶分泌肽的機制，我可是花了不少資金和時間。光是提取和分辨這些肽本來就是難事，要知道包括神經肽和荷爾蒙在內的氨基酸序列鏈，就有超過150種，然後還要用編程把它們......唉，不往下說了，總言而知：我研發了一個模擬下腦丘的小盒子，這個盒子就是産生人格必要的部件，我就是要測試這個部件是否可行，模擬人格的功能是否可行。

男人似乎很滿意我的解釋，他摸了摸下巴，然後說：“這個功能也是有危險的對吧？”

是的，人畢竟有危險的情緒。不過，到目前爲止我都沒有發現試驗號做出什麽危險的事，因爲腦袋裏的各種資料庫便是它們的記憶，對于我們這個世界的認知則是完全空白的。因此，它們的本質更像一個小孩，如果鬧情緒，甚至都不懂扔東西發泄呢！所以說，除了做家務和炸薯條之外，它們什麽也不懂。

“你能肯定？”

對。——我的嘴唇在發抖。

男人又是盯了我好幾秒，像是想通什麽，“好吧。”

你需要撤回你的——

“不用了，我妻子很喜歡她。”

她？——未待我問完，男人便關掉通話，房間只剩下持續的嗡嗡聲，那是圍繞著我的8臺電腦同時運轉時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