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器在大廈外牆蠕動,四只清潔臂前後交替擺合,就像一只慢慢往上爬的鐵蜘蛛。當清洗器爬到我們這層時,我老是站在落地玻璃窗幕前,等著看它經過,看它如何工作。百看不厭。
 
背後的夫人問我愣站在窗前不動幹什麽,我便告訴她我在等清洗器路過,好跟它打照面,她馬上就笑出來,但沒說什麽。
 
我回過頭——藏青色翻領外套的領子貼住我的嘴唇——看到夫人的臉粉刷上一層隱隱淡淡的憂愁。
 
自從上星期和先生通話過後,我覺出我們之間一些親昵的常態被有意無意地分割,本是一個溫暖的整體,卻透過刻意的客套而切成一片一片,就像一堆圍堵在一塊兒的企鵝,被趕著驅散開去,直到最後消散不見。

要了我的裏編號之後, 夫人和先生晚上的視像通話便完全把我排擠在外——其實這是正常不過的事,我本來就沒權、也不該妄求參與他們的私人通話——可是,我很想知道他們從我的裏編號挖出了什麽結論,這個結論對他們來說,又意味著什麽。我甚至想過透過監控竊聽他們的對話,但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會馬上抽我一耳光。





因爲,先生對我說過那句話——

我是一個特別的仿人,然而我卻不知道。

那個加了密的信息,我似乎已經找到了密碼的頭三個字,我很快就能解開,看看一直以來是什麽使我老把目光放在指令以外的事物上。

對人類世界的好奇,于仿人AI而言,是一種罪過嗎?

也許正是這一點,也許因爲我會思考這一點,先生才說我是一個特別的仿人吧?





很多次,我想問夫人,先生到底從我的裏編號裏得到了什麽有用的信息,這些信息對他們來說是好是壞,喜歡還是不喜歡,可每次話滾到嘴邊,都被我緊緊抿住的嘴唇給堵住,然後被我咽回去。

現在,夫人在我面前吃著我烹調的白灼時菜雞肉配白飯,爲了使她更樂意咽下淡而無味的午餐,最近我都破了戒,悄悄在飯菜中撒了點鹽和味增,她吃飯時眉頭也沒再皺得那麽緊了。有時候,我甚至故意在她常坐的沙發位置沿縫塞下一條巧克力棒,讓她饞饞嘴。只要她在沙發上挪換坐姿,就會發現有什麽東西頂著腰,她會把手伸進靠背和坐墊的沿縫去挖,當掏出來發現是一個小寶藏時,她會瞪圓眼睛,閃閃放光,大咧著嘴巴,然後一手捂住——不讓自己興奮得喊出來——馬上把巧克力棒揣在懷裏,挺直身體,警惕地四周張望,看看我在不在,像個撿到錢包不願遞到警察局的不安分的小孩。接著,她會若無其事,慢吞吞回到房間裏,偷偷啃咬那條違禁品。

每當在微型監控上看見她發現巧克力棒時那副驚喜和興奮,還有偷吃時滿足搞怪的表情,我都不禁會心一笑。

于是,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我要離開夫人的那一天。

我就站在夫人面前這麽想著,想得入神,差點要捂著心口,跪倒在地,呻吟著求夫人不要把我換走。





可是,先呻吟的居然是夫人。

這聲音把我嚇得跳起來。我看著夫人手上的叉子突然滑落在地,叮的一聲,雙手移到自己的肚子上,隨即像個發條快要轉完的巨大布偶,動作又僵硬又緩慢,臉痛苦地緊縮在一堆,呻吟從那個張大得嚇人的洞裏迸發出來。

天呐!她要分娩了!

此際,我幾乎分不清現實和幻象。

幸運的是,我居然出奇地冷靜,就像爲這一時刻彩排過無數遍——謝天謝地——我馬上透過安設在身體裏的直連最近醫院的通訊系統發出信號,五分鍾後,一個專爲孕婦設備的救助器就會在陽臺裏降落。

然而,這五分鍾裏我得陪她度過。

我攙扶著夫人來到沙發躺下——她的神情很難說清楚,是驚慄,又是痛苦——然後教她如何規律地呼吸,放松,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則搭在她捂住肚子的手上。她額頭細密的汗好像是瞬間長出來似的,黏住幾綹濕透的棕色頭發,因爲驚惶而不斷擴張的瞳孔和嘴巴,和不住抽動的鼻翼,使她完全變了個樣。她急促地喘幾口氣,接著,頭痛苦地往後仰,眉頭和雙眼同時往鼻梁中間緊縮,咬實牙關,嘴巴成了一個橫向的8,持續的呻吟從牙縫間擠出來。

放松,夫人,深呼吸,不用怕,我就在這裏。





夫人這時已經是滿頭大汗,我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淚,她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說:“別松開我的手......別離開我......別......”接著又是一陣掏心掏肺的嘶喊。

等待救助器來的那5分鍾裏,猶如永無止境般漫長,對夫人,對我而言也是,她的喊叫像是一排排針,刺疼我全身的皮肉。

只是,那陣刺疼,還包含著即將離別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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