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地說,現在家裏是有兩個孩子。
 
一個負責喊餓,一個負責做飯;一個整天亂喊亂扭來體現自己是好動的那個,一個整天埋在畫紙上來體現自己是文靜的那個。

小圓蛋對身邊的一切表現出無窮無盡的充沛的好奇,看見什麽都要伸手去撓去碰,最後總會把抓住的——通常是我們的手指頭——往嘴裏塞、吸允。

喬伊則把充沛的好奇全投放在顔色上,于是,她的興趣不再限于時裝和化妝,她的指尖已經伸到顔料上,無論是幹性的還是濕性的繪畫材料,統統借以展示自己對人類世界的理解和感受。她的木顔色、幹粉彩、塑膠彩、廣告彩、水彩、油彩和各種畫筆,需要另用一個箱子來存放,因此她又多了一個寶箱。

自從丈夫告訴我喬伊是一個試驗模擬人格功能的試驗號仿人之後,我頓時卸下一顆心頭大石,對于她那不合常理的表現,似乎得到一個說服自己安撫自己的解釋,盡管這個解釋之前在心中是隱隱約約呼之欲出的,可我需要有人對我說出來,而不是獨個兒去窺伺,等待它有一天自己蹦出來,豁然開朗。還記得那個小狗複活的比喻吧?我好像已經接受了它。其實,以我對喬伊的感情來看,就算有誰向我胡謅一個理由——哪怕是多麽荒誕不經——我也會深信不疑。





晚上我能安心入睡了,不過,換了丈夫變得疑神疑鬼,半夜驚醒。

有幾個深夜,他忽然坐起來,摸我的手,把臉湊到我臉旁,我迷迷蒙蒙感覺到他沈重不安的氣息,我想他是做惡夢了,而且做同一個噩夢,大概是夢到我出走了吧?所以要起來確認一下,我還乖乖地躺在他身邊。

他說喬伊是一個試驗號時的那種冷靜卻抗拒的神情,一直維持到現在,我能覺出他對喬伊的戒心和冷漠。

“夫人,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所以先生才不喜歡我吧?你知道的話可要告訴我......”

某天喬伊這麽對我說時,我驚訝她也感覺到丈夫不友善的態度,並深信這個模擬人格功能是成功的,她有敏銳的觀顔察色的直覺,還有討好人的渴求。





“她這麽對你說了?”此刻丈夫正躺在床上看書。

對。——我則在書桌上翻看喬伊的畫作,漫不經心應道。

“嗯,她只說對了一半,說對了後一半——我是不喜歡她。”

爲什麽?——我斜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依然埋在書裏,但看得出心不在焉,純粹是保持看書的動作。

“因爲,這是‘它’,不是‘她’,就這麽簡單。”





老天呐......——我像泄氣的氣球噴了一聲——看來你那積塵的古老——遠古——的保守觀念,不止體現在你依然堅持看實體書的習慣上面咧!

他被這一句刺激到了,放下書,不太高興地看向我:“嘿!別說我的書是古老的東西!”

行行,我不是說你的書古老,只是說你這個愛書之人是具珍貴的古老文物。

“你的嘴皮子有時真能把我氣死。老讓我想起那句特逗的對白:‘她需要有個粗壯高大、不愛吭聲的狗雜種,隔上一陣走過來把她揍得不省人事——揍完了又走回去繼續看報。’”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說認真的,寶貝,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能發自內心接受她。她還能呆在這個家,是因爲我尊重你的意願,只要你喜歡,我就能忍。”


你真體貼,——我帶點敷衍地回應道——但是,我更希望你能發自內心地接受她,而不是爲了尊重我才接受她。





“不......”

爲什麽呢?——我停止翻動,看向他。

“寶貝,相信我,我很清楚仿人的潛在危險,畢竟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4X裏當輔助技術員,後來是受不了才調去營業部的。”

輔助技術員?我還以爲你一直都是在營業部做的呢。

“因爲我不想再提起那段日子的事。”

怎麽了?——我放下手上的畫紙,轉過身,整個人對著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要爲自己注入足夠的勇氣來重述過去:“在當技術員那會兒,我見過太多可怕的意外了......我是負責記錄仿人進行測試時的數據的,技術部有一個大房子,是一個試驗場,每一個仿人在推出市面之前都要在裏頭進行過不下千次的測試,以保證它們不會出毛病。”

那麽——





“問題就是這些測試,見證了幾千個測試的我,很明白這些看上去聽話乖巧的仿人一旦失控,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他的臉開始不自主地抽搐——我很清楚這個反應——是害怕的反應。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擡起眼睛瞟了我一眼,又垂下,把失焦的目光放在床沿上。

“我們把仿人放在試驗房,試驗房的南面是一塊落地的強化玻璃,我們所有人都在這個房間,實行爲期一個星期的測試和觀察,我們會對仿人發出各種指令庫裏的指示。”

說到這裏,他整張臉都怔住了,繼續盯著床沿發呆,“有一次,我們測試一個最新型的仿人,造型和喬伊是一樣的,不過它是商用仿人。那天,我們測試了幾條指示,運作很流暢迅速,簡直是完美。然後,我們透過擴音器向它問路,看看導航和語音匹配的精准度,問了幾個問題,它都准確回答了。這部分也沒問題,可就在准備進入下一個測試時,它忽然發出奇怪的噪音,是一陣白噪,混合仿人聲帶的聲音,聽著很像慘叫、嘶喊。它開始走向我們,一步一步筆直地走向我們,開始是很緩慢優雅的,可突然就跑起來,砰一聲用身體裝向玻璃,反彈摔在地上,它馬上又站起來,再次死死撞向玻璃......我們一邊喊它停止,一邊給它下達其他命令,但不知爲什麽,它就是不聽,只是拼死地撞著玻璃牆,那雙仿人眼球盯著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挂著微笑,看似非常和藹友善,卻做著極爲粗暴的行爲。

我不是要擺弄一套故弄玄虛的迷信鬼話,更沒有添鹽加醋,把事實粉飾得如神如鬼,但是......那個時候,它的的確確......讓每一個人都感覺到......它似乎有了生命,有了自主意識,是一個活物......一個活人......

它死撞著玻璃,仿人皮膚都移位了,有幾塊矽膠剝落,露出裏頭的光纖導管和鈦金骨架。失控持續了大概一分鍾,它才停下來,自動關閉程序,又變回一具笨重僵硬的機器癱倒在地。可我們的注意都不在它身上,而是放在玻璃牆上的裂痕......它把強化玻璃撞出了裂痕......你要知道,這玻璃可是能熬過5噸級的TNT爆炸而絲毫無損的。

然而,這只是冰山一角,比較沒那麽可怕的了,每一次的失控意外,我們每個人所看到的,感覺到的,都不是一臺機器,而是一個暴怒的人......”





他一口氣道出整個故事後,又歎了一聲,仿佛吐出一塊堵在喉嚨很久的鵝卵石。

那......是什麽原因導致它失控的?

“我們就是不知道,除了‘技術性意外’、‘突發性故障’、‘短暫性錯頻’這類狗屁的解釋以外,我們還能指望得到什麽解釋?報告還能指望我們怎麽下筆?其實,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刻,發生所謂故障的那一刻,它的內部産生了我們一時無法了解的現象,這個現象發自AI技術的禁區,這個禁區對我們來說,是神的禁區。我們摸索著發明它,想要征服它,就像征服其他領域,設置其他生命那般。我們制造它,把它推往極限,卻沒意識到我們無法控制它,駕馭它......

寶貝......你知道嗎?我們一直都是篤信科學的人,然而這些經曆......卻徹底改變了我們的觀念,叫我們想得更多了,也許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只是過程太可怕了......我的腦海漸漸産生一些想法——盡管這些想法聽起來很可笑——我認爲......我們社會的未來,人類的未來......最大的潛在危機,是分成兩個部分的,第一,是科技的超前,然而人的意識低下,兩者差距太大,就像一個孩子拿著一個火把,在我們賴以爲生的稻田裏奔跑,嬉戲......

第二......是我們對科學的依賴......以前的人,有不明白的現象,就用鬼神迷信來解釋......現在恰恰相反,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我們一並稱爲迷信,加以抗拒、抨擊,我認爲這樣做是沒錯的,不過......同時在本質上,其實跟信仰偶像也沒太大分別......如果說信仰神話石像的人喜歡渲染恐懼,蠱惑人心,那麽,信仰科學的人,就是失去對一切未知的敬畏,高高在上,總相信自己高舉的旗幟終有一天能插遍每一個地方......

寶貝......當你真的碰過一些叫你做噩夢的事情——你就會明白我說什麽——不管那個事情只是一個巧合,或是錯覺,但足以讓你一直堅守的價值觀崩開裂縫,從裂縫裏長出一些迷信的臭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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