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不覺,我在夫人身邊已經呆了半年。
 
當時摸著肚子問我有沒有名字的這個女人,在半年後的今天,問我知不知道是什麽日子。
 
我說不知道。
 
她說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我來到這個家剛好半年的日子。
 
要大舉慶祝一番,去呼吸一下大自然。她說。
 




于是,她突然就即興地拖著百般不願的先生——很顯然,他寧願和夫人爭奪夫人以前常窩著的沙發位置上看書——帶上小圓蛋和我,就下了公寓,坐上先生的轎車,前往他們在郊區的別墅,住上一個星期。
 
當夫人說帶上我的時候,先生沒有表示反對,也看不出贊成的意思,純粹是順夫人的意。
 
我想把兩個寶箱都帶去,可夫人笑著說用不上,于是匆忙之下,我只把幾件衣服和假發,水彩、水彩畫筆和水彩紙——夫人說水彩畫的風景最夢幻詩意——塞進一個背囊就挪到車上去了。
 
今天晴豔無雲,或多或少驅散了城市上空的霧霾。
 
車上,我仰著頭,整張臉差點貼緊玻璃,看著窗外的景象。被太陽曬得昏昏沈沈的行人;一幢一幢往後扯去,把天空切成不規則形狀的大樓;沒有輪子的汽車;在頭頂左穿右插的透明路橋;在上面行走而在地面投下一長條影子的地鐵;巨型的全息屏幕;新聞裏正襟危坐的報道員;廣告裏花枝亂顫的女模特;兼備太陽能板的閃閃發光的大廈外牆玻璃;人造椰子樹上的椰子狀街燈;還有能進行光合作用和過濾空氣的人造葉羽,這一切在我眼中似乎生動得出奇,無不撩動著我心底的好奇。我愛讓每一件事物進入眼睛,卻不去分析任何東西,只是瞳孔上的各種圖示和文字滾得我心煩。人類就沒這個煩惱了,他們看到的是一片無遮無掩的畫面,如實接收每一個清晰的細節。
 




小圓蛋在夫人懷裏哭個沒停,夫人耐心地呢喃著,輕輕抖著安撫她。轎車安靜地前行,平穩如靜止,收音機輕聲播放著上兩個世紀的藍調音樂,好像噴灑得適量的香水,隱隱悠悠在空氣裏飄揚,拂過耳根,先生似乎完全沒聽到小圓蛋的抗議,一臉忘我地沈醉在音樂中的黑人歌聲裏。
 
“來,喬伊,幫我抱一抱小圓蛋,我晃得雙手發麻了。”
 
好啊,給我。——我轉過身,小心翼翼接過小圓蛋,她那噙滿淚的淺棕色的大眼睛仿佛頓時凝注了,撐得圓圓的盯著我,大張的嘴巴也收窄成一個小洞。
 
“唉!我的心都要碎了!你是怎麽做到的?每次你一抱她她就不哭了!”夫人耍壞地斜瞥著我,“以前你經常摸我的肚子,是不是傳進了一些信號,教她以後只聽你的話?”
 
說完她便噗嗤一聲笑了,我也跟著抿嘴一笑,除了先生,他不時透過後視鏡偷瞄我。





小圓蛋是哭累了,我抱她沒多久就睡著了,直到離開市區,來到夫人的別墅門前,才惺忪眨著眼,骨碌的大眼睛四處遊移,大概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小小的就這麽心水清,看來是遺傳自夫人的敏感。
 
眼前的這座別墅很小,與其說是別墅,倒不如說是另一個市區公寓,只是獨立出來自成一地。夫人接過小圓蛋,我和先生先後把行囊搬進屋裏,安頓後,夫人便抱著小圓蛋跑到別墅後面一片開闊沒設籬笆的草坪上,草坪是接入一個叢林裏的。
 
“誒!寶貝!小心一點!別跑!別去太遠了!那裏有野狗!”先生叉著腰喊道,只見趿著拖鞋的夫人一邊低頭看著懷裏的小圓蛋,一邊以滑稽的扭擺姿勢慢跑著,完全不管先生的話。
 
“這丫頭真是......都當媽媽了,還那麽愛瘋,像個孩子似的。”先生低聲嘟嚷著,不知他是純粹自言自語,還是故意讓他身後的我聽到,無論怎樣,我還是回應了他——
 
我認爲夫人會是個很棒的媽媽,偶然的孩子氣對小圓蛋來說,也是一種珍貴的身教。
 
先生這時回過頭,看著我,說:“她也是一個好妻子。”
 
我盯著他,有點受寵若驚,畢竟自從放假以來,先生和我的對話不超過10句,而且每次都是指示上的對話,現在,他居然主動跟我說話,還談及他的家人。
 
對,——我急忙應道——夫人是一個很好的女人,所以,我認爲先生能娶到夫人,是您最大的幸運,當然,嫁給先生,也是夫人最大的幸福。




 
他翹起一邊嘴角哼笑,若有所思,說:“難怪夫人這麽喜歡你......她確實是一個很敏感的人——直覺很敏銳——能感覺到一個人是否真心欣賞她,愛她,而你,兩樣都做到了。”
 
我笑而不語,心裏的喜悅卻在翻滾——這是我聽過最窩心的一個認同。
 
“你能打掃一下屋子嗎?有好幾個月沒人住,裏頭的塵埃都要蓋過膝蓋,能當滑雪場了。”先生又回過頭,看著躺在草地上的夫人,此刻她正舉起小圓蛋,不時搖晃一下,然後把她放下,臉貼著臉,磨蹭磨蹭鼻子,又猝不及防把她高高舉起,仿佛小圓蛋是放在床頭的一只泰迪熊,任其玩弄。
 
看著這幅美得跟正午柔和陽光一般耀眼的畫面,我過了很久才慵懶地應了一聲,隨即不舍地轉身走進屋子,開始清潔。

進門前,我不由轉過頭再看了一遍這幅畫面,微笑便自己漾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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