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撿到這個瓶中日記的時候,劉毅只把它當成一份遺書,也想過是一個惡作劇,或是某個失意的作家,把一份多次被退的原稿塞進這個威士忌瓶子裏,冒著脫臼的危險,死勁摔到海裏,作爲一種儀式性的發泄。他並沒太在意,畢竟海堤不時會飄上來一些奇怪的東西。他家離那也近,偶然便會到乏人問津的沙灘上留下鞋印。

直到劉毅父親的老同學造訪,才讓這日記本大放異彩。他是一個文物學家老教授。當時,劉毅剛回到家,鞋子脫掉一只,老教授瞥到他手裏拿著的瓶裏有一本扭卷的本子,眼睛立馬便放光了,職業毛病發作了,連忙迎過去,奪過他的瓶子。只消在手裏轉個兩圈,半眯著眼,鼻子湊貼瓶身,就說這瓶中日記是有些曆史了,可否讓他帶回去考究。搔著頭一臉不解的劉毅只得說好。

兩個月後,日記的內容才印在報紙上(取得獨家報道權的那家報紙還騰出了兩大版面來裝下日記的內容),當時沒多少人把日記內容當真,倒是個茶余飯後的好話題。瓶中這份簡短的日記(記錄日期跳幅很大,某個日期打後的原稿字體,像是眼蒙黑布寫的,字有黏在一起,有支離破碎,所以老教授花了點時間重組),內容是這樣的:


1911年10月17日,晴。
始終還是被趕到世界的盡頭——烏斯懷亞。媽的懸賞海報滿天飛,因爲每只海鷗嘴裏也叼著一份。我不知逃了多少天,跑了多少路,不想知道,也不需知道,只需知道每個人渣都想要我的人頭,還有那個媽的偷男人的婊子,把她射成蜂窩也不嫌多花了子彈。





今天居然買了個本子和筆,開始吐些墨水,流亡的日子讀了點故事書,覺得多少需要記下點東西。隨身帶著的,除了這瓶總喝不完的威士忌,多了一個本子。


1911年10月18日,晴。
媽的,今天冷得撒尿結冰。那群陀槍的狗蛋還是認出我來,把我追到碼頭,我被逼跳上一只狗屁帆船,叫“費拉姆”號,聽說是一個叫阿蒙森的傻瓜蛋帶隊,要遠征南極,真是他媽的笨得可以,我更是他媽的笨得不可救藥,居然想也不想,跳上了一條蹲滿瘋子的船。


1911年10月22日,晴。
被人從底倉揪了出來,五花大綁,阿蒙森老兄廢話不多說,把我和一袋面粉和一個水瓶扔進一只破木船裏,讓我自己劃回去烏斯懷亞。“媽的,這跟推我去死有什麽分別?”我說。“抱歉,我的船不缺水手,你折返吧。”阿蒙森老兄甩甩手說。





于是,我看著“費拉姆”這土鼈的名字從我眼前遠去,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我四周是茫茫大海,呼出來淨是煙。


1911年10月25日,晴。
媽的,兩排牙齒抖得都要咬斷舌頭了。我不渴不餓,只困得要命,我情願阿蒙森老兄給我一條破地毯,也不要這袋破面粉。


1911年10月28日,晴。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破船隨浪飄蕩,我也懶得管了,放眼仍是茫茫大海。面粉吃光了。謝天謝地,我可悲的一生的最後一頓飯居然是媽的面粉送冰水。





我盯著天空想,周日不上教堂,上帝你老兄也用不著這麽整我吧?


1911年10月30日,晴。
看見一個冰封的島,我是該開心還是痛苦?是在破船上餓死還是在島上被企鵝啃光吃淨?念頭一轉——不,我要吃企鵝,搶它們捉的魚。

劃了一整天的冰水,木槳都泡得發脹,手是累得廢掉了,才趴在冰上。


1911年11月1日,晴。
媽的,一只企鵝都沒有。

吃冰吃飽,感覺不到舌頭了。






1911年11月2日,天氣不明。
這裏鑽心的黑,黑得我不敢亂動,只管大喊,掏心挖肺地喊,喊著喊著就哭了出來。十分鍾前,我踩到什麽,隨即整個人往下墜——不是墜,是腳下的冰塊往下降,憑感覺知道下降得很快——雙腳都微微離地了——然停下之後,就是如今絕望的黑,仿佛世界上所有黑色的東西都攪在其中,淆成這又實又厚的黑。


時間不明,天氣不明。
不知呆了多久,過了多久,沒了時間感,沒了空間感;只剩虛空的一片,虛脫的一人。我的表在滴答著,我的心在怦怦著,我的呼吸在顫抖著,這黑壓壓的一片,我只聽得見這些。

忽然,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大嚇一跳,嘶啞喊出來,當堂放軟跌坐在地,同時也感動得一股溫熱滲進心窩,散透全身,原來這死黑中還有其他人。那人跟我說:“別怕,我帶你到邊關去。”我喊道:“你他媽的是誰,說什麽鬼話?這是他媽的哪裏?爲啥蠟燭也不點一根?火柴呢?沒光你怎能碰得著我?沒光你能帶我到哪兒去?邊關?邊關是他媽的什麽地方?還是說我他媽的瞎了?” “別怕,別慌,你沒瞎,只是你還沒適應地心的世界,沒光的世界。” “你他媽的在胡扯什麽?你是誰?什麽叫沒光的世界?你在這裏呆了很久嗎?這裏是你建的?” “噓,到邊關了。”

那人說畢,前方有什麽聲音隨即響了起來,那聲音怪異得很,敢包誰也沒聽過。

“2000千米的地下,除了沒有光,身體變重,空間也小得很,比地表面積要少一半以上,但還好我們人不多,所以不怕堵車。” “你在扯什麽鬼話?什麽叫沒光?你們不會連石頭和木頭都沒有吧?” “沒有啊,你要這來幹嘛?” “生火呀!” “我們見不得光。我們沒有眼睛,對光過敏,爲了不讓我們出去。” “不讓你們出去?誰囚住你們了?” “好幾千年的進化。” “什麽鬼話。”

我說完,對話就此打住,那人沒再理我的搭話,要不是他在黑暗中牽著我,我早就給這沒禮貌的家夥一小時毆打,不嫌多。






1912年2月3日,天氣不明。
再次拿起筆在完全的黑暗中寫字,是多久以後的事了?他們告訴我是兩個月後了。這兩個月裏一直有人帶著我,時刻牽著我走這趕那的。我已經出席過好幾次的演講,在漆黑中發話實在暢快,沒有光,看不見人,就沒有顧忌了,我暢所欲言,他們邀請我分享地表的模樣和地表人的生活,我就把我怎麽被人追殺演繹得驚心動魄,我說,這叫以小見大,以我小小一個小人物的遭遇和經曆,反映出地表人的整體狀態。他們一邊鼓掌,一邊議論,“地表人都很野蠻很殘忍呐!”一陣議論中我只聽得見這句話,其他話一律充耳不聞。

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相信——每天醒來,看見一片黑暗,就捏自己的臉,都要捏出一個花紋來了——居然有人能在完全的黑暗中生活,據我觸碰過,聽過,聞過,感覺過的事物,我知道他們有比我們更先進的交通工具,更分明的社會架構,更完善的生活條件,更豐富的娛樂節目——當然是靠觸覺、嗅覺、味覺和聽覺——他們用一種地力循環系統作爲永續能源,支持生活上的一切需要。

“你們怎能看不到東西,卻發展出比我們要先進的文明啊?” “這只是你們這些依靠視力發展文明的人才會說的話。你可以試想象一只有巨大的大腦、靈活的手指,卻怕陽光的蝙蝠,他們在山洞裏會怎麽消磨時間?地表人每天有24個小時,我們地底人也有24個小時,除了吃喝拉撒,剩下的時間也得排遣,所以文明的産生,與其說是‘爲了生存繁衍得到保證,生活更趨便利’,倒不如說是‘無聊了,要找些玩意兒打發時間’。” “你對文明的産生和發展的理解還真脫軌獨到啊。” “我只是說出事實的本質,無論是地表人還是地底人,都喜歡美化事實,就脫離事實了。” “真是偏見。” “事實也好,偏見也罷,我要換換話題,向您奉勸一句:千萬別在地心世界弄出光來,我知道你們地表人有上千萬種生火的方法,但別在這裏使出來,無論你多好奇,也不要弄出光來!”


1912年3月4日,天氣不明。
又摸黑呆了一個月,時刻的好奇啃著我有限的想象力。

他們會長個什麽樣?光聽聲音和普通人並無分別,但帶我進來地心世界的人說他們沒有眼睛,對光敏感,因此我能想象一個沒有眼睛的人。他們依靠視力以外的觸覺,因此可以推敲,他們的耳朵鼻子都很大,手指很靈敏。

媽的,我始終無法適應這見鬼的盲人生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光了,我又想象如今自己會成什麽鬼樣:他們對我是特別的好——這輩子人頭一次不被當成過街老鼠,而是貴賓——熱情招待,每天吃五頓,又沒曬過太陽,想必,如今我白得胖得像在海面飄蕩的發脹的浮屍。這還不叫我害怕,叫我害怕的,始終是他們,我猜測他們的模樣,他們城市的模樣,他們文明的模樣。我真想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一個火把,把他媽的地底世界照亮一遍,盡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鍾。






1912年3月6日,天氣不明。
高中的物理課沒白讀,他媽的故事書也沒白看,這幾天的好奇是特別的旺盛,那個人對我說過的話,連做夢都在耳根回蕩:他叮囑我不要這見鬼的黑暗中生火弄光,但又沒說明原因。地底人沒聽過忠言逆耳嗎?于是,今天又大放了兩場厥詞,回房間休息的時候——就是說到晚上了,我只能這麽認爲——我終于按捺不住,找來一根打球用的鐵棒充當鑽軸,摸黑把一端用兩根繩子纏繞,繩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一個砧板上,然後在鑽軸的中間部位用一個廢車輪子做加速器,當把繩子纏好後,便用力向下壓板,鐵棒馬上快速轉速起來,鑽出火花,我把一塊布湊到火花旁邊,很快就點燃了。

微光中,我看到這是一個四面圍牆的空間,便摸索出去,出了旅館,來到外面,看看地心世界是什麽個樣。


1912年3月7日,天氣不明。
我側躺在監牢的地板上發抖,筆也握不穩。


1912年3月13日,天氣不明。
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沈澱,我的心神才稍微平靜下來。我掙紮,要否把我當時看見的東西寫下來。






1912年3月15日,天氣不明。
我頓時由貴客打落成階下囚,從博學的異鄉人變回等候發落的過街老鼠。媽的,我咽不下這口氣,前幾天你們還想方設法撬開我的金口,給你們說故事來著,如今呢?我要硬起心肝和理性——因爲理智會在我記敘的過程中隨時被嚇走——寫下那短暫的一分鍾光明,眼睛吸收的畫面,腦袋拍下的畫面。

我慢慢把當時的記憶推到眼前:由于沒有一絲光,火把的光足夠散得很遠。原來我身處一個巨大的球裏——沒有天空,天空是其他的倒轉的建築物,密密麻麻,像一幅倒轉的鳥瞰圖——原來地心世界是一個球,裏面的一圈都蓋滿樓房,指向懸在球裏正中央的一個奇怪的球體,幽靜地自轉著,我想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地力循環系統。

然後,馬上朝我撲過來的他們,是一個個......不,不能用“他們”來稱呼,是“它們”,我想起那家夥說過的話:想象一只有巨大的大腦、靈活的手指,卻怕陽光的蝙蝠......它們跟本不是人,沒有人的構造,除了那雙騙人,讓我感覺親切的人類的手,還有熟悉的聲音和語言之外,它們沒有一個部位是人......天呐,它們那副模樣——想必是當場把我嚇昏了過去,否則進來監牢的那段記憶怎麽會不見了呢——我不想再想起來,更遑論描述了。

他媽的噩夢,誰會傻成那樣,身處噩夢還會巨細無遺記錄下噩夢的每個細節,來提醒自己身處他媽的噩夢?

我摸到牆壁有一個小洞,深不見底,不知通往哪裏,可以的話我會鑽進裏頭——我是說如果我真是他媽的一只死老鼠的話,鑽進去就沒問題了——可這破洞只剛能容下我的威士忌瓶。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吐墨水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再次看見一丁點兒光。

我要告訴你,接下來我會怎麽辦:寫完這句話之後,我會扒開瓶塞,把酒一口氣灌光灌淨——帶在身上半年的酒,今天終于喝完,這多少有點浪漫的象征意義——然後把本子死勁捏按,塞進瓶子裏,把瓶子扔進洞裏。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也不要告訴你我身處一個怎樣的噩夢,看到這日記的人,別想估摸我是誰,長什麽樣,地心世界的入口在南極的哪裏,我看到的地心世界又是怎麽樣的——也別想找到這裏,如果你們還想見到陽光,活長一點的話——你們只需記得,有這麽一個幸運的、不幸的人曾經活過,就夠了。

P . S . 這日記就是我活過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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