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地下室的深處翻著從數百年前留下的書,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這些照常理應該脆弱不堪的書除了有點發黃外卻不見一絲殘破,完整得就如數年前的書。

正裹著毛毯縮在書櫃旁邊的我抬眼瞄了瞄正走過來的夜辰。

「在看什麼?」他非常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

「醫藥學與料理的融合。」我隨手翻了一頁,頭也沒抬答道。
 
那是由「鏡像文字」寫成的,說實話看著有點吃力。





「妳對料理感興趣?」他擺弄了一下我堆在地上的幾本書,像是「武器妙用」,「簡易體術」之類的幾本書。

「沒有特別感興趣,只是一個人住,這些事學來沒壞處。」獨居了數年,總會學到一點,「有機會我給你煮一餐。」

「好。」

我看了看依然在走動的古老大鐘,合上書本說:「可是今晚恐怕來不及準備晚餐,不如我請你到餐廳吃飯?」

「嗯。」





我站起來,把地上的書都放回原處,他幫我把書放到較高的架子上。

我們兩人回到地面,直到站在大門前,我突然扭頭看向依然穿著古年代服裝的夜辰。

我幻想他走在街上的樣子,然後被自己的想像惡寒了一下。

「我看你還是換套衣服吧,你這個樣子不能出門啊。」

夜辰無辜地看著我。「要換做什麼樣子?」





「嗯......普通的襯衣,西褲之類?」我愣了愣,這樣想來家裡沒有男性衣物,要怎樣換?

「想要怎樣的襯衣?」他滿不在乎地問。

「呃,什麼樣子......」我拉著夜辰走到客廳,看了今早忘了關的電視,剛好就在放服裝廣告。

我指著電視裡穿著白底寶藍色藤紋襯衣,黑色羊毛大衣,黑色長褲和真皮長靴擺著姿勢的男星。

「像這樣子的?」

夜辰定眼看住電視數秒,然後右手在空氣中一挽,黑色的水流就憑空出現並從雙腳開始繞著他旋轉。水流一路往上,繞過膝蓋,繞過腰,再繞到肩膀,當水流離開時,夜辰身上已出現了跟廣告中一模一樣的裝束。

我目證口呆地看著這像是魔法一般的變化,忍下了想要鼓掌的衝動。

已換了一身裝的夜辰向我投了一個微笑。「走吧。」





「......嗯。」真好,這到底可以省了多少買衣服的錢啊。

這還是我第一次走在兩個世界融合在一起的滿月鎮。一切事物在違和中又充滿和諧,兩個族群的交流非常自然,像是沒人意識到為何會突然冒出那麼多不同族的人。

一向和善的影族生活依然自在,單是看在街上跟人類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就可見一斑。因為影族的獨特氣質,他們很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人類的注目。

不知是第幾次被影族的人認了出來,一個友好的微笑總會引來人類或嫉妒或羡慕的眼光往我身上投過來,直到他們看到走在我身旁的夜辰,他們的眼神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在第十次有人想過來搭訕後,我向夜辰問道:「夜辰,如果你帶上墨鏡還可以看到路嗎?」

天曉得我們距離餐廳的路程還未走完三分之一。

他挑起一邊眉,答:「可以。」





「那......能不能拜託你戴個墨鏡?」我指向一幅眼鏡店的海報問。

夜辰往我指的方向看去,手從腰間一略,就憑空摸出了一副墨鏡戴上。

我們繼續往前走,情況改善了一點。現在搭訕的人少了,目光最多也就黏在我們身上。原因也不外乎是因為夜辰穿著名牌衣服,又戴著款式時尚的墨鏡,整個氣質比明星更像明星,但終歸看不到臉,再加上他有意無意外露的威嚴氣場,人們還是懂得忌憚。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以後絕對不跟你一起出門。」我忍受著無數道探視的目光暗自喃道。

「妳說什麼?」夜辰扭頭過來問,我看到墨鏡倒影中的自己一臉疲憊。

「我是說我很餓。」我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同時為站在他身邊而不自在的自己感到悲哀。

明知道作為影族之首的夜辰一定是非同凡響的存在,絕對有能力讓人神魂顛倒,而刻印在我潛意識下的那份熟悉感也讓我把我們的相處方式視為理所當然,然而,這其實才是最違和的事。





說白一點就是「不相襯」。當過份美麗的事物和普通的事物放在一起時,那份普通就會變得不堪入眼,所以大概在那些人眼中我的存在其實非常突兀。

當想到這裡時我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一絲又酸又苦的滋味湧上了心頭。

我板住一張臉走著,而夜辰也只當我是太餓所以臉色不好,只是不時往這邊瞄了瞄。

到了餐廳,在女侍應的安排下我們竟然不用加錢就坐到了包廂。原本對她還有點感激,但當她第三度無視我的點餐而在引誘夜辰摘下墨鏡時,因為饑餓和內心的納悶而累積起來的怒氣也同時冒了出來。

「他是個瞎子。」我對正在拋媚眼的女侍應冷冷地說。

她愣了一下,一臉不可置信地在我們兩人之間張望,像是不敢相信我的話。

「話說我到底能點餐了沒?」我把餐牌拋到一邊,剛才已經說了三遍,我都能把整個餐單背下來了。





女侍應看到夜辰沒有否認,只好一臉可惜地下單,要不是被我狠狠盯著,說不定她還想把自己的手機號寫在夜辰的手心。

「以後我都要戴墨鏡出門?」夜辰的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掃了他一眼,說:「隨便你,只要不是跟我在一起。」

接下來每個進來送餐的女侍應都沒有重覆的臉孔,唯一一點相同的是他們總會賴在包廂不走,直到外面有人在叫。

我從來不知道這餐廳原來有這麼多女侍應。這家餐廳在平日我也滿常來的,食物和環境都不錯,但現在我完全吃不出嘴裡的東西是什麼味道。

在結帳時,最開始的那個女侍應不知道在腦補什麼,看到我拿出錢包時我竟然在她眼中看到一閃而逝的輕蔑。

她......該不會以為是我倒貼夜辰所以幫他討餐錢吧?!

接著下一刻她就展開一個花枝招展的笑容說:「這餐就由我請好嗎?歡迎下次光臨啊~」說罷還遞給我一個挑釁的眼神。

我感覺到腦海裡有什麼斷掉了。

我重重地把餐錢放在桌上,猛地站起來說:「要不要隨便妳,反正妳請不請又與我們何?」

無視一臉難堪的女侍應,我舉步離開包廂,故意想要給她一記重擊,以女王般的姿態對夜辰說道:「夜辰,我有點不舒服,過來扶我一下。」

夜辰聞言立刻聽話的跟了上來,在我走下包廂的梯階時扶了我一把,走路的時候像是對待寶物一樣把我護起來慢慢走著,這樣的互動讓餐廳的女人們都幾乎瞪出了一雙眼珠子,不斷向我射來羡慕嫉妒等目光。

但當我走到夜空下時,卻覺得剛才的自己很幼稚。

我頭也不回快步往家走,在城鎮的邊緣人流並不多,所以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身後人的腳步聲。

「無瑕。」當我走近山腳最後一盞的街燈下,身後才傳來那低沉嗓音。

我停下了腳步,沒有再動一分。

「妳在生氣?」他不敢肯定,也沒有靠近。

生氣?有什麼事值得生氣?

這些意料之中的反應我並不在意。真正讓人覺得難受的,是那份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濃烈自卑感。

在影界時作為Libra, 就算身邊全都是容姿美麗的族人都不會因此而自慚形穢,然而,當成為一個最普通的人類時,我卻找不到繼續維持這平衡的界點。

Libra在影界是「夜神」的代言人,在影界以外卻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類,那麼世界融合了的現在,我又是什麼?該是貪戀那個獨特的自己,還是順理成章地回到人群?

「夜辰,說認真的......」我微微轉過上半身,望向隱沒在黑暗之中的身影,面若寒霜地問:「對於現在的你而言,還需要Libra嗎?現在的我,待在你身邊還有什麼意義?」

我並不討厭夜辰,也不討厭處於另一個族群,可是,我想要一個繼續待下去的理由,用來說服自己,我不是多餘的。

街燈的光線覆蓋在我身上,在我身周形成一個黃色的圓形,像是為我建構了一個小小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之外,就是黑暗。

如同我們的處境,依然站在光線以外的夜辰默然不語,甚至讓我懷疑他早就消失無蹤。

寒冬的冷風刺得我面頰生痛,卻讓我在忐忑間保持清醒。

「妳......想離開?」我被他語氣中不明的苦澀弄的一怔,「因為沒有意義了,所以不想待在我身邊?」夜辰往前走了兩步,卻在踏入光線前停了下來,「其實妳最想問的,是因為現在已不需要Libra所以妳可不可以去追尋妳的未來?」

沒想到他會如此理解,但不可否認,在另一層面上他說得沒錯。

我咬住下唇,防止自己給出會後悔的答案,無論是與否都會帶來悲傷,而我還未來得及衡量雙方的代價。

「在影界被破壞前妳不得不作為Libra堅守這裡,哪怕是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結婚生子也離不開滿月鎮,所以現在世界融合了妳就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他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指責,只是指出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可是每一句都像針一般般刺在我身上。

「我沒有......」我不是想捨棄,但每做一個決定都必定會有代價。
 
Libra和夜辰所代表的是不可動搖的使命,同時代表著我的過去,如果不再需要Libra那我就能遠走高飛,即使那代表我將失去唯一的「家」。

在分界兩者的平衡被打破後,只要做了決定,那就是我的全部。而到底是選擇格格不入的黑夜世界,還是一直憧憬著的平凡人生,在這個關節點上,我猶豫了。

我們僵持了好一會,直到夜辰歎了口氣。「無瑕,妳與其他的Libra不一樣,妳從很小的時候就看到了另一條路,而現在的妳更擁有了選擇這條路的權利,在這一點上,沒人能夠左右妳的決定。即使那樣代表了我們最後的聯繫將會消失。」

說罷,他繞過了我所身處的那片光,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直到最後,他依然隱沒在黑暗的那一方。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