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時我依然在教會的房間中,出了一身的虛汗,安然地睡在床上,額頭上還放著疊得整齊的濕毛巾。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洗手間洗了個臉,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有種不像自己的怪異感。

房間沒有一個人,只有客廳的茶几上放著一整套白色衣裙,這次我毫不猶豫拿起就往浴室走去。雖然不喜歡這種衣服,但總比一身臭汗來的舒服。

泡了個澡後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比生病前更好了,心情也開朗起來。

隨手捏起裙子的一角在全身鏡前轉了一圈,發現這條裙子的花紋和用料比剛才那件更華麗了,讓我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正要準備讓我出席什麼宴會。





不小心被自己的想法惡心到,忍不住在心裡鄙視自己一下,這時門外來伊雲的聲音:「無瑕,我可以進來嗎?」

他大概是以為我還未醒過來,很快就走了進來。當看到穿著新衣立在客廳中的我時,他愕然地站在原地。

原本打算跟他默然對瞪的我因為空腹感的折磨而被逼開口:「有吃的嗎?」

他如夢初醒一般把手上的清淡食物放在了桌上。

我也管不了味道和份量的問題,直接就端起來喝。嗯,味道其實還不賴。





伊雲看到我終於願意吃東西明顯放心了下來,他想開口問什麼,卻張了幾次嘴才說:「無瑕,妳......身子還好嗎?」

我在灌粥時抽空應了他一句:「很好。」

他好像在幾番猶豫後就真的只有這個問題,隨著問題得到我的解答就再次呆在原地不動了。

我瞄了他一眼,說:「別站在那,過來坐下。」

伊雲立刻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坐在了我對面。





我繼續喝粥,直到把碗裡的東西都吃過清光才把碗放下。

他不安地看著我,神色不時飄移,卻依然保持著靜默。

我當作看不到他的小動作,說:「那本故事集我都翻譯好了。如果你還需要那本書,我可以把它還你。」

他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話題表示出了不可置信,聲音有點沙的說道:「好。」

我對他的回答點點頭。其實到底要怎樣處置那本書我猶豫了很久,書本身我還滿喜歡的,畢竟對於裴家而言那也是很有價值的書,可是這本書卻被人當作暗算自己的道具,除了可惜之外,我也沒辦法再把它當作一本單純的書。

又過了一會,伊雲說:「妳......恨我嗎?」

我看著他,沒有立刻說話。

「因為我一開始有動機地接近妳,所以你因此而討厭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但論真心,我其實很喜歡妳這個朋友。」





他好像也沒有很在意我有沒有在聽,就只是在那自顧自地說:「對不起,我一開始只是因為任務才接近妳,我得想辦法把妳帶到這裡來,可是我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可是就算變成了這樣,我還是不希望失去妳這個朋友,妳......懂我意思嗎?」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過來,我從他湛藍的雙眸中看出真心,可是這也不足以令我動搖。

「在這件事上我不會怪你,因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因為我身為裴家的女兒而已。」我以平靜得不可思議的語氣說,「就算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做出一樣的事。我的確是生氣,可是我不會恨你,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他聽到我這樣說表情稍有起色,只是下一瞬間就被我撥下了一盆冷水。

「如果你單單是問我對你這個人的看法,我只能說,我不討厭你,可是,從今以後我們的關係也絕不會再有所改善。」

我認真地看著他,不讓他有閃避的機會,也清楚的表達我的意思。

伊雲讀懂了我的堅決,因為我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灰然的認命。





時間的凝固沒有維持很久,門外傳來敲門聲,然後又是一個人非常乾脆地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很嚴肅的女性,從她站得畢直的姿態我不懷疑她有一下把我掀翻的武力,只見她進來時看了我一眼,以毫無情感的語調說道:「儀式已經準備完畢,請小姐跟我來。」

我歎了口氣,沒有任何遲疑就站了起來。

害怕嗎?有一點。可是我有預感,今天就是一切的定局。

門外還有另外幾個人等待著我,像是進來的時候一樣,以四角的方式把我包圍,並帶到一個密室。

那是一個無論牆壁還是地板都是清一色純白的地方,這裡沒有照明工具,只有牆壁間鑲嵌的類似夜明珠的東西。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房間盡頭的紅色鑲金邊地顫為房間進行了分界,而教皇那個老頭正坐在遠處兩個梯階之上的主座上,密室的四個角落分別站立著人,連伊雲都包括在內。

甫一看清房間裡的景象就讓我的心臟出現了一瞬間的停頓。

在房間左側的椅子上的正是被掩住眼睛昏迷不醒的書盈,而在對面則是上身赤裸,四肢被綑在石床四角的夜辰,他一頭銀白的頭髮披散在大理石的床上顯得耀目生輝,緊閉的雙眼讓我無法得知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站在兩者之間的這一刻,我有種站在天秤中央的感覺,只要我稍為偏離,另一邊就會化為塵土,而我也會因此而摔得粉身碎骨。

我好不容易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問道:「你們是怎樣做到的?」我幾乎止不住聲音中的顫抖,卻又死握著拳頭佯裝鎮定。

「正所謂光明至終會戰勝黑暗,就算是再強的生物,也不可能在白日下胡作非為,怪就怪他太不自量力,為了一個區區人類而想闖進教會。」教皇平淡沉穩的語調中還是掩不住隱隱的得意,在「區區人類」這四個字上還向我投來了譏諷的目光,「雖然這不是我原定的計劃,不過也沒所謂,誰不喜歡更為簡單快捷的方法呢?」

夜辰竟不顧白日的傷害而跑來這裡,就算他是影族中最強大的存在這也不代表他能因此而胡來!
 
教皇想要暗示他對我的重視,別說是他,就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可是我明明說過我會選擇人類那一方,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為一個人類做到這個份上?

「你到底想我做什麼?」我狠狠地瞪著他,聲音不自覺沉了下去,心裡盤算著有沒有可能直接來個同歸於盡。

他扯了扯嘴角,說:「傳說中只有Libra才能真正殺死影暗之主,妳唯一可以做到的不就是那樣嗎?拿起床聖壇上的短刀,在他胸口那個蝶形紋身刺下去。這樣一來,困擾著妳們家族數百年的詛咒也會煙消雲散。」





我緊盯著教皇那張嘴臉,覺得這個傢伙根本人臉獸心。

「身為教皇你卻在命令一個少女進行殺戮。」先不論殺生問題,對於要我聽令於這個偽善者,我寧可把刀子往自己身上刺下去。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讓像妳這樣的小女孩來做這種事,可是誰叫命運就是安排好了呢?我相信妳也是明白的,對吧?」他的語氣從頭到尾都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彷彿在他眼中這一切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比起夜辰,你才像一個真正的惡魔。」我一時沒控制著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教皇朝我挑了挑眉,只見他一抬手,那個把我帶到密室的女人手上捏著一條色彩斑斕正吐著舌頭的紅蛇,從房間角落走到了書盈身旁。

我盯著那條半吊在空氣中的蛇,我可不會天真的認為他會用一條沒有毒的蛇來唬嚇我。

那條紅蛇開始在書盈身上遊走,那個女人手上掛著一個金色鈴鐺,讓我有不詳的預感。

「蛇是罪惡的化身,如果妳選擇了邪惡那一方,它將會代替妳結束那個可憐的女孩。」教皇以一副「還不動手」的表情看了過來,我忽視手心傳來了痛疼,僵硬地走到床邊。

沒有做過任何損人之事的異族和不擇手段的人類,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邪惡?

低頭俯視夜辰安静的睡顏,我想起在古宅坐在床邊看他著他發呆的那個時候,當時的我還未知道我是唯一能夠取他性命的人。

如果在這刻我決定結束自己的性命,我就能逃避選擇,但這也不會改善兩族現今的局面。這大概也是當初羅勒寧可選擇與夜辰立下契約也不願傷害別人的原因吧。

那麼現在,我又有怎樣的選擇呢?

要麼害死身為人類的好友, 要麼殺死像半個家人的異族。但無論我選哪個,我也只有被毀滅的結局,就算教會放我一馬,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呵,這個感覺竟讓我想起數百年前跪在夜辰跟前的羅勒。
 
嚴格來說她每個選擇都是賭注,又毫無計謀可言,偏偏她又一次又一次的迴避了最壞的結局,或者在整件事上,最可嘉的也就是她那種不顧後果的勇氣而已。

我的指尖觸碰到置在床上的銀色短劍,劍刃閃爍著寒光,劍柄位置刻下了奇怪的花紋,似是用於儀式的東西。

我拿起短劍,掌心被指甲刺破而出的血跡滲染了劍柄的刻痕,我忍不住牽了牽嘴角,但很快回復常色,若無其事地把玩著短劍,裝出有點疑惑的表情說:「我想問個問題。」

教皇挑了挑眉,卻沒有阻止我說下去,或者他是自信我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問什麼?」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認真地問:「我聽說我的父親曾經也是教會的人,難不成當初他也是被委派了跟伊雲一樣的任務?」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種事,沉默了數秒,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雖然我認為他更像是在考慮該怎樣修飾事實:「嚴格來說是的,教會總是希望裴家可以棄暗投明重歸天主的懷抱,所以大概在數代以前開始就會派出一人去接近裴家的女兒,說服她們幫助我們鏟除惡魔。」
 
「可是這件事一直都沒什麼進展,直到妳的母親,想不到那兩人竟然私奔並生下了妳。那個時候我們也曾表示希望妳能以我們的一份子長大,可是妳的父母並不領情,竟有一天突然消失無蹤,並拋下了妳。所以如果妳想的話,我也不介意在事成之後讓妳加入我們。」

他會這麼好心接納魔女的後裔?怎樣想都覺得有蹊蹺,還是說其實他最想要的,是一個受他們操縱的王牌?把母親和我吸納到教會,再利用某種方法來破壞古宅的結界。可是當我完成了任務後,他的話能信嗎?

我蹶起一邊嘴角,說:「那就是說我還是有機會成為教會的一份子囉?」我似有若無的瞄了一眼縮在牆角的伊雲。

教皇察覺出我故意流露的目光,自以為理解地說:「那是自然,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妳就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這畢竟是妳的自由。」

這次,我發自內心的笑了。「是啊,這的確是我的自由。」

我沒有給予他懷疑的時間,雙手握劍抬手就把短劍狠狠地往夜辰的胸口刺去,刺在那個屬於羅勒與他的契約證明。

就在劍刃完全沒入他胸口的剎那,我感覺到胸口也傳來了被刺的強烈痛楚,幾乎讓我昏厥過去。

四周颳起了怪異的風,把密室眾人的頭髮衣袍全吹得紛亂,四道牆上隱約出現了在搖曳的黑暗似是在進行最後的掙扎,大部份光芒被黑暗吞沒,房間出現了詫異的氣氛。

我沒心思讀懂每個人的情緒,可是我很確定教皇臉上那個是欣喜若狂的表情。

我強忍住身體裡某樣東西的咆哮把我的理智震碎,我感覺到某種已潛伏在這副身體內早已超越我本身年歲的力量在瘋狂往外衝,似是想帶著我的靈魂一起拖入虛無,我只能盡所能把它拉住,並試圖找回可以讓我重新找到方向的感覺。

我專注地看著那個在夜辰的胸口展翅的蝴蝶被短劍吸收並消失無蹤,同時任由我們的牽絆就此消失。

在這一刻我沒有多餘的情緒,反而比我預想的更冷靜,就像是回到那個夢境中的勾月的晚上。

 我從手中的短劍感受到了屬於夜辰依然跳動的生命,那一下一下的動脈震動經由變得溫熱的短劍傳來了我手心,原本應該微弱得難以察覺的動靜卻像是鐘樓上的大鐘般,一下一下的敲著我的心。

我緊握住劍柄,往他赤裸的肩膀靠去,像是耳語一般在他耳邊輕喃:「當年你給予了她一個機會,而這次我也願以我的生命當作賭注,來換取我真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