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老師們不知道是喜歡或者無可奈何,經常編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來忽悠我的發問。我的幼兒園老師跟我說下雨的原因是太陽的熱力把天上的雲溶化成水珠,然後雨水就掉下來了。後來,我和其他青少年一樣,都曾經對「接吻會懷疑」和「自慰會不舉」半信半疑。長大後,慢慢發現這世上實在有多不勝數不靠譜的天方夜譚在忽悠我們,接著我們又照辦煮碗忽悠下一代。
 
世上也有一些金科玉律是恆久不變的,比如「馬路如虎口」。 掉進過「虎口」的人,就知道有多可怕。在路上駕駛,千萬別分心,尤其是在下雨天⋯⋯
 
濛濛細雨把路面弄得濕漉漉⋯⋯
 
幸好車速不是很快,Ginger還來得及剎車。車子漂移了好一些距離,然後栽進了路邊的花圃。碰撞並不是十分激烈,但我也過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
 
「妳沒受傷吧?」
 


她沒有回應,但我知道她應該沒受傷,因為她正專注地嘗試倒車。
 
「吱吱⋯⋯吱吱⋯⋯」
 
輪胎沒法抓住花圃裡的泥濘,不完美的摩擦發出討厭的聲音,車子完全沒法動彈。
 
自動感應的水撥不識趣地在擋風玻璃上來來回回,像在幸災樂禍,取笑這對正在水深火熱當中的莽撞情侶。
 
「Bu⋯⋯Bu⋯⋯」
 


她終於放棄了倒車,改為歇斯底里地響號。
 
「對不起⋯⋯」我想現在我應該盡力讓她冷靜下來。是時候實踐老子說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別說了⋯⋯我要冷靜一下。」
 
她說完了就離開了車廂,怒氣沖沖的往前走。為免她會出什麼意外,雖然驚魂未定,我還得咬著牙緊跟在她身後。
 
我們在濛濛細雨中一直往前走。我越靠近,她就走得越快。畢竟她的腿比我長,我倆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只好拼命跑才能追上她。見我追上去,最後她也跑起來,一直衝進附近的地鐵站。她越跑越快,離我越來越遠,漸漸地她的背影淹沒在人群裏面。我一路跑,一路探頭張望,隱隱約約看到她在遠處的樓梯走進了下一層的月台。一些偶爾在新聞報道出現的頭條字句在我腦海裡閃過⋯⋯
 


妙齡女郎,跳軌自殺,
伏屍路軌,身首異處⋯⋯
 
不行,我要在加快腳步!還有幾級樓梯就到月台了,急不容緩,跳吧!
 
「啊呀!」
 
沾滿雨水的鞋底造就了完美的一跤。好疼,但是顧不了那麼多,咬緊牙關也要馬上站起來。
 
月台上只有一台列車停靠,無數的乘客正在進出車廂。這裡是車尾,我喘著氣朝車頭的方向張望,在離我大概三卡車廂的遠處,她在登車啊!
 
「嘟嘟嘟嘟⋯⋯」
 
列車快要關門了,先上車再找她吧。討厭的情景沒有出現,車門也關上了,我的心瞬間踏實了。然而,持續的奔跑加上剛才喝的Vodka,令我心如鹿撞,汗流浹背。
 


好,繼續往前找吧。從A站到B站的路程應該不超過5分鐘,我要在到站前追上她,否則到了下一站我就沒法知道她是下了車,還是在更遠的車卡呢。
 
「啊⋯⋯呀⋯⋯!」
 
前面的車廂有些人在大呼小叫,Ginger不會幹了什麼驚人的舉動吧?再細心看看,好奇怪,乘客們好像受驚的羊群那樣正在一起朝著我奔跑過來。
 
「砍人啊!!」
 
車廂頓時變得非常擁擠,一個滿臉鮮血的中年婦人快要撲進我的懷裏,我正想扶穩她的時候,她已經跪倒在我跟前。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婦人的身後閃出一道銀光直搗我的胸口。動物的本能讓我在萬分之一秒間往後倒下,狼狽地避開了。一雙猙獰的眼睛牢牢地緊盯著我,說時遲那時快,第二道銀光又來了。坐在地上的我拼命掙扎往後退,同時右腳使勁踢出去。慌亂間狠狠地踢中對方,可是我的左腿也留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
 
那個兇徒是個瘦削的少年,他跪在地上喘息,左手按著肋骨應該是我踢中的位置。他猙獰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我,右手還緊握著刀鋒長約一尺的水果刀,剛剛摔了兩次又中了刀的我實在沒有把握現在上前可以制服他。剛才我那種動物求生的反射動作不一定能再派上用場。
 
就這樣躺著很不利,忍著痛楚也要站起來往車尾跑,那邊的人可能有雨傘可以撐一會兒,列車到站後一開門就再往外逃。
 
可是站起來令我的傷口像要爆裂一樣,比躺著時痛好幾百倍,鮮血加快流出來⋯⋯⋯我一拐一拐的往後退,鮮血在地上留下一條血路。


 
這時我的思路充塞著許多想法。
 
Ginger在前面有受到襲擊嗎?
 
兇徒只有一個人?
 
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我的一生就要這樣狼狽地被一個莫明其妙冒出來的陌生人了結嗎?
 
或者他只有一人,只要我纏著他在這裡,Ginger就安全了,我的死也就值得了。
 
想太多也沒用,先面對目前的狀況吧。
 
雖然我已經退到車尾的人群裡,心裡卻沒有變得踏實,其實更有步向地獄的感覺⋯⋯那裡有人在嚎哭,有人在顫抖,大家像絕望地等待希望死亡的來臨。我的心跳也被他們牽引著,越跳越快,像在為我餘下的生命倒數著。
 


人群當中女多男少,我們的社會不是男多女少的嗎?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三個男人,一個老伯伯和倆個宅男。大家的前額都佈滿汗珠,像下雨天簷前的水滴。
 
老伯伯顫抖的雙手拿著雨傘。
 
宅男A顫抖的雙手拿著滅火筒。
 
宅男B拿著的是⋯⋯手機⋯⋯他在拍片。
 
我們這個社會還有未來嗎?無名火起三千丈,我實在忍不住向這個年代發出怒哮:「肏你媽的屄,快死了還拍什麼拍?」
 
可恨的宅男B:「你們還能頂一下吧,快到站喇。」
 
這時那兇徒站起來了,一步一步靠近。這變化讓無助的眾人更加焦慮,發出無助的哀嚎:「啊⋯⋯呀⋯⋯媽⋯⋯呀!」
 
要面對最後的時刻了,我把皮帶卸下,這是我唯一的武器了。我嘗試號召身後有限的男丁:「是男人的,我數完一二三一起上!」


 
可是男丁們並沒有反應。
 
宅男A可能真的終於受到我的感召,遲疑一會後發出了絕望的吶喊:「啊!!」
 
宅男A把滅火筒向那兇徒扔去!
 
「鏗⋯⋯鏘⋯⋯」
 
可是滅火筒在兇徒的跟前就已經著地,然後滾到兇徒的身後。絕對是體現了足球場上的神句:「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樣的隊友。」
 
宅男A時刻只剩下赤手空拳,不由自主的嚎哭:「啊⋯⋯呀⋯⋯」
 
這樣的失誤,更助長了兇徒的氣焰,他更放膽大步進逼。
 
的確再撐一會兒就會到站,我想拖延時間比硬碰硬划算,於是就硬著頭皮向兇徒叫板:「是男人的,把刀放下,跟我單挑!單挑呀!」
 
兇徒真的停下來了!
 
可是他不但沒用放下右手的水果刀,他更用左手從褲頭的腰包掏出了一把小刀,然後綻放出狡猾的笑容。眾人受到刺激而瀕臨崩潰,有人口吐白沫,有人跪下,有人又繼續發出哀嚎:「啊⋯⋯呀⋯⋯媽⋯⋯呀!」
 
過往學過看過各門各派的空手入白刄,怎麼都沒有對付雙刀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很留意街頭械鬥的新聞,據我統計,給大刀砍死的人遠遠少於給小刀捅死的人。此刻我也開始動搖⋯⋯
 
到站了,列車正在駛入月台。
 
我的脈搏越來越快,鮮血像泉水一樣從腿上的傷口流出,我開始感到有點暈。
 
「走開!走開!」我身後的大嬸用力的嘶叫。其他人也跟著一起叫,忽然間本來已經墮進地獄的一群人,又燃起昂揚鬥志!女士們一手拿著包包,一手拿著高跟鞋,而宅男A和B也把皮帶卸下來,大家一起展出了放手一搏的勢頭與兇徒對峙!
 
兇徒也許沒有預料人類的意志可以像鐘擺那樣迅速地從一邊極端盪到另一邊的極端,他居然真的被震攝住,不敢貿然進犯。
 
兩百多年前,英國政治家Edmund Burke說:"All that is necessary for the triumph of evil is that good men do nothing." 現在我們這群螻蟻總算盡力為自己在黑暗中爭取了僅有的光輝。
 
列車終於停下了,所有車門同時打開。人群立即慌忙地奪門而出,那兇徒回頭從另一扇門下了車。他在月台上四處張望尋找其他獵物。
 
老實說,如果不是因為Ginger,可能我會躲起來。我得尾隨著他,萬一他盯上了Ginger就糟糕了!
 
月台上的人們都在倉惶走避,兇徒要找獵物已經沒有在車廂裡那麼容易。他開始有點焦急燥,走到月台沒有列車的另一邊時他忽然轉身,發現我在跟著他,頓了一頓,然後朝我衝過來。
 
前蘇聯領導人Mikhail Gorbachev 說過:"If not me, who? And if not now, when?"
 
沒有選擇,只好拼了!
 
我把皮帶揮向他的右邊太陽穴,他用右手的水果刀隔開皮帶。其實皮帶只是虛招,真正的目標是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估計比較弱所以拿小刀。
 
得手了!我的雙手扣住了他左手手腕,我使勁地一扭,小刀離手了,他整個人隨著左手的扭轉摔倒在地,只要我接著壓在他身上來個十字腳鎖就能拗斷他的左手並把他制服。
 
可是,我受了傷的腿已經超出負荷,腿一軟,我整個人就往路軌掉下去。我雙手還是緊緊握住他的手,於是他也給我硬生生的拖進了路軌。
 
「哇噻!」我不得不慘叫,從跌出月台到躺在路軌上,不用半秒鐘,根本沒有時間考慮用什麼姿勢著地。我右側身體壓著我的右手砸向路軌。我清晰的聽到我右手骨折的聲音。
 
我整個人軟癱在路軌上完全沒法動彈,全身都痲痹了。剛才搏鬥時還感到傷口流出來的是沸騰的熱血,但現在開始只感覺到冰冷,滿身的汗水在加快體溫的下降。視野也慢慢模糊了,隱約看到兇徒俯伏在路軌上蠕動⋯⋯他撿起了水果刀⋯⋯充滿仇恨的眼睛盯著我⋯⋯向我爬過來!
 
我現在真的是沒有選擇了,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是時候要上路了,管他媽的是天堂、地獄或彼岸,都沒所謂了。
 
據佛家所說, 地獄有許多個, 其中一個地獄叫大紅蓮地獄。在那裡,罪人的身體會被凍為黑紅色,裂開後裏面的血因凍結而無法噴出來,裂成十六瓣、三十二瓣或無數瓣。好恐怖⋯⋯
 
但是我不會虛偽地在臨死前懺悔。
 
我只希望可以像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覺民那樣,起義之前,抱著赴死的覺悟,給妻子寫一封《與妻訣別書》。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