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凝視著被刀片劃過的手腕,鮮紅色的血一滴一滴從傷口慢慢滴到瓷磚地板上。
未足夠,仍未足夠……
女人在心裡反覆默念。
她決定用手執的刀片,再次為手腕加上另一道新的血痕。
這一次的比上一道更深。
可她還嫌血流的不夠快、流的不夠多。
就這樣。
一道比一道深。
一道比一道更似能減輕、蓋過她心中痛楚。
五條,十條,十數條裂痕陸續出現,直至手腕變得血肉模糊,她方才滿意。




她癱坐在浴缸旁,手擺進缸裏。然後氣弱如絲的伸出另一隻手,扭開水龍頭。
清澈的水流過她的手,變成水彩般,把原本雪白的浴缸染成一片通紅。
她心中沒半點驚怕。
反之,她覺得那淡淡的色調,竟異常柔和。
看見自己竟發揮出這前所未有的勇氣,她笑了。
她仰天長笑。
──但那笑聲中並沒夾雜一絲喜悅。
只有那麼的空洞、可怕、淒冷。
笑聲漸漸含糊不清,最後,已分不出是笑聲,還是哭聲。
流血的位置開始發麻,水的冰涼亦已不太感覺到。




女人只覺累了。
笑得累了……哭得累了……
血,也差不多流光了……
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重得快要蓋下來,令她想睡。
不久,眼前漆黑一片。
她沒再聽見水與血的流動聲。
沒再去想任何東西……
 
                                                     *                 *                 *
 




「新書發報會如何?」友人甲的問題。
「還可以啦!」
友人乙聽到回答,眼睛睜得眼珠子也會得掉出來。
「聽說妳今次的新書銷量,比上次還要多,超過五百萬呢!那樣子還只算可以?沈霞妳的要求何時一下子提得如此高?」
友人丙在此時也不蝕底,爭相發言。
「沈霞現在身為大作家,要求當然要高,妳說對嗎?」
沈霞沒好氣理會好友們的這些不知讚賞還是揶揄,逕自把面前的意大利芝士餅一口吃光,再啜飲著香噴噴的紅茶。
她是一名寫作人。
她喜歡人們這般稱呼她──而不是什麼大作家。
儘管這些年來出過的作品有數百本,受歡迎程度一直保持在高水平,且銷售額屢破紀錄,但她就是討厭別人稱她為「大作家」。
昨天是她的新書發表日。
「妳新書的女主角,簡直女性典範!」
「對!超酷呢!有姿色有膽量,比男人更瀟灑百倍。」
男人才不瀟灑──這是沈霞由小到大對男人的評語。
她認為男人在某些情況下,能比女人更為婆媽,更為三心兩意。




所以她自執筆以來的每本作品,大多以女性為主要角色。
那些人物總是有性格、有樣貌、且兼備智慧。
小說就是有這個好處,要多美便寫得有多美,要多天馬行空便寫得有多天馬行空。
橫豎沒有人會去追究真實世界裡是否真有其事、真有其人。
沈霞是典型的作家。
是那種愛白日夢,具豐富想像力的人。
對千篇一律,規則多多的工作卻勝任不來;每次一碰到,總覺失去自由,怎也得不到合格的分數。
「為何沈霞腦子滿是點子,常想出好故事?就連從不碰一下書的我,往往也一本一本追看下去。」
友人們又是你一言我一語地吵鬧著,已分不清那一句是甲說,又那一句是丙說。
「我最喜歡結局!女主角向她可惡的丈夫反擊,弄得他一無所有,多大快人心。」
「是呀是呀!原本看到一半,被那橫刀奪愛的情婦的惡行氣得差點把書丟到地!」
「幸好是大團完結局,要不然讀者們肯定不放過妳!」
沈霞暗自偷笑。
因她知道若故事是悲慟的,這班振振有辭的傢伙便會立即變成浪漫主義,訴說著那結局有多淒美。
「對了,上次妳說他向妳求婚,事情後來怎樣?」




女士們的談話內容很快又轉到其他八卦話題上。
「我還拿不定主意。」友人丙含羞答答說。
「為什麼?他一表人才,還要考慮?」
甲加入戰場。
「但他給我一副不太專一的感覺。」
「嗯,就是這原因。」
「霞,怎看?」
「婚前已沒信心,很難生活一起,想清楚。」
各人同意沈霞的忠告。
「唉,如可找到像沈霞丈夫的那種男人,夫復何求。」
甲再次長長嘆一口氣。
「可遇不可求。」
沈霞的丈夫──羅生,是一所連鎖公司的老闆。
工作方面毫無架子,做事親力親為。
家庭方面,絕對是個好丈夫。




即使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仍會抽出時間陪伴妻子;凡是重要或紀念的日子,從未忘記過。
她欣賞丈夫對工作的才華與衝勁,他則絕對支持妻子的寫作興趣。
在旁人眼中,是一對模範夫妻。
他更多次為了不想打擾「有書房不用,喜歡躲在睡房寫作」的妻子工作,即使第二天清晨便要回到辦公室,還是願意自我犧牲到大廳裝作看電視。
有時沈霞靈感一到,寫到凌晨時份才步出客廳,已發現丈夫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那時候,她會摟起棉被窩到丈夫身旁入睡。
你說這樣的一對夫妻,怎會不羡煞旁人。
但她並不知道,一件關係到這段美滿婚姻的突發事情,即將發生……
 
                                                     *                 *                 *
 
女士們的聚會在中午前「散會」。
沈霞與其他人道別後,到了新落成的大型商場。
「咦?」
不禁嘩然,是她丈夫最愛的牌子。
前陣子得悉第一間分店即將開幕的消息,原來就在這裏。




真好,以後便方便多了。不用再專誠在法國訂回來。
她走進店子,立刻便看中一隻純銀的呔夾。
背後刻有一個小小的牌子縮寫。
羅生一定喜歡。
「麻煩你幫我包起它。」
「是。」
笑容可掬的售貨員把她領到櫃面。
「這是妳的貨品。」
她付過錢,提著包裝好的禮物離開店舖。
經過一間麵包店,芝士香吸引她進去,決定買兩個麵包條給羅生。
上到公司,他不在辦公室,大概正在開會。
問秘書,對方臉上忽然變色,支吾著說有重要事便匆匆步開去。
沈霞呆然納悶當場。
想半刻,沒想出什麼所以來,也就不以為然。
閒逛完一下,剛才的早餐已消化了大半。
好吧,先到兩個街口外的那間餐廳吃一頓再說。
這裡是他倆初次相識的地方。
沈霞喜歡露天陽台右邊角落的那張小圓桌子,因那兒可以看到對出的海岸。
還有吹來海風的陣陣盬味,似能帶給她靈感。
每次也會一邊呷著滲著濃郁茶香的紅茶,一邊開著手提電腦寫作。
記得那天像平常一樣。
只是忽然一人在身邊擦過,手上的咖啡打翻到她身上。
當天的米白色毛衣宣告報銷。
那個人一言不發調頭就走,剩下她自己苦惱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她仍征征地呆住了。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那個人折返。
他手上還拿著一件毛衣。
「我找不到這一隻米白色,又不知道妳喜歡什麼顏色,所以大膽選了墨綠,想著…應該與妳很相襯。」
呵,原來他不是一走了之。
看著那件墨綠色的毛衣,她會心微笑。
「沈小姐,午安。」
「午安,蘇菲。」
已是老顧客,與店中的侍應也頗為熟稔,故婚後還是習慣別人繼續呼她本姓。
「約了羅先生嗎?」
「不是,我今天自己一個來。」
「我還以為──」
「碰!」
餐廳的廚房方向傳來巨響。
「是否發生什麼事了?我自己找位子行了,妳趕緊進去幫忙吧。」
「一定又是他們笨手笨腳弄出什麼來!那麼我去看個究竟,不好意思沈小姐!我待會兒再過來好好招待妳!」
侍應躬身表示歉意後,匆忙走進廚房。
年輕真好,無時無刻充滿活氣。
沈霞笑笑,朝平日慣坐的位子走去。
忽然,她停住了腳。
──因她丈夫就正正坐在那張小圓桌。
桌上還放著一束豔麗非常的紅玫瑰。
他果然記得今天是結婚周年,但原本還約定晚上才慶祝,難道他跟蹤我,想給我一個驚喜?
她高興得想跑過去從後抱他一把。
但當下一幕上演後,原本的驚喜就將只留下驚了。
羅生招手,綻出燦爛的笑容。
可向的並不是沈霞的方向。
他站起來,與一個走近的身影緊緊擁抱了一下。
這個角度能把二人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女子年紀比他們都大,且明顯給人一種已婚感覺。
穿一襲海藍色的連身長裙,簡單配一對珍珠耳環。
貴婦氣質,沒一分俗氣。
定是羅生的朋友或前輩。
對,一定是這樣,沒什麼大不了。
沈霞這樣告訴自己。
但見羅生態度親暱的為女子拉開椅子,接著又親了親她,才回到自己坐位。
沒多久,羅生拿起那束玫瑰花,遞給女子。
女子將鼻子貼近,然後掛上了笑臉,說了些話,便把花放到一旁。
沈霞腦中充斥著一個個問號。
現在就轉身離去吧,不要打擾丈夫與朋友聚舊。
但不知為何,雙腳似被釘子釘牢在地上,想動也動不了。
羅生拿出一隻淡紫色絲絨盒子。
「請不要是那隻戒指……」
沈霞默默祈求。
羅生把盒子放到女子面前。
女子看了看羅生,徐徐把它打開。
──是它。
是那只沈霞曾在首飾店指給他看的戒指。
在燈光下的鑽石閃閃發亮,鑽石旁鑲上一紅一黃的兩顆碎寶石,每個細節也大小適中,恰到好處,典雅而脫俗的款式。
沈霞對它的印象很深刻。
昨天收拾衣櫃,無意間在羅生其中一套西裝的口袋裏發現了它,興奮得在睡房跳起舞來。
女子正把那杖戒指拿在手上把玩。
自作多情了。
羅生確把它買下了作為禮物。
只是,送的對象不同罷。
它的女主人由始至終,都不是沈霞。
女子愉快地笑起來。
相反沈霞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沈小姐?」
從廚房出來的蘇菲注意到她站在原地良久,且臉如死灰,察覺到有什麼不妥。
「妳沒事吧?」
沈霞沒有回答。
「妳看見羅先生了,我剛剛也想告訴妳──」
雙腳終於能動了,緩緩提起無力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出餐廳。
她沒有回望。
因她不想。
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