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寂寞。何謂空虛。

何謂空虛……何謂寂寞……

對富正淡來說,「寂寞」一詞並不陌生。它每天都在上演,一場場活生生的戲劇。

很久以前,內向的個性,使他無法適應繁複而虛偽的社交生活。

不知為何人際關係都很差,從小被人排斥,身邊一個能信任和傾訴的對象都沒有。





自幼生活於單親家庭。

不懂何為父親、何為父愛。別人都十分尊敬的爸爸,對自己而言卻是深惡痛絕。

上到中學,依舊是一個樣子。一個朋友都沒有,寂寞難耐。

想對喜歡的女孩告白,卻在告白之前被當眾拒絕。

草草結束高中生涯,又再進入另一個無限輪迴的境地……





來到社會工作,連一直以來追逐的夢想,也被殘酷的現實徹底粉碎。

獨自承受著一切痛苦、不滿和悲傷。

所有事情盡不如願。

逐漸,變得喜歡自言自語。

「自己同自己講野」





成了習慣。

他總是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並非自己有言語溝通的困難,而是除了家底外,自問相貌身材頭腦性格也不差,但自己與這個世界,總是像磁鐵兩極,無法碰合。

寂寞和空虛,就富正淡的認知來理解,或許只是一種日常生活、一種既定模式、一種過程循環。

感覺熟悉而厭惡。

正因如此,富正淡打從心底,其實是憎恨著這個世界。

這個,沒有給予他絲毫希望的世界。

曾幾何時,想過世界毀滅的光景。即使末日的來臨需要漫長等待。

希冀著世界能依自己的意願來創造。





永恆存在,並只屬於自己……

但終究,富正淡自己知道,那只是奢望。不實際又白痴的小孩子願望,或是精神病人彈奏的狂想曲。

倒不如現在,混沌的世界,對於富正淡……才是種更好的歸宿。

富正淡一直活在自己過去的影像當中。

潛意識裡執著……

所有為虛幻。

夢境被光芒貫穿。





另一個投射。

然後映照。

幻想穿梭於光影間,將時光連繫。

富正淡莫名其妙地,再次穿越了自己的時空。

一次又一次,憶起了當初與那年輕女孩相遇的畫面……





悸動的邂逅。





少女那張在驚恐中綻放笑顏的臉孔,富正淡永世都不會忘記。

「救命呀!爸爸佢……」童稚的聲線,自少女開合的紅唇中透出。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富正淡心知現況不妙,但抱著不知道哪來的信念,還是拍了拍眼前背影的膊頭。那人似乎對自己產生了興趣,機械式地回頭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五官血流如注、瞳孔收縮、青筋暴現、臉色蒼白的可怖臉孔。混著血絲的唾液滴落到地,臉龐和雙臂不自然地抽搐。

!??!!?

「哇!!」富正淡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根據少女的話語,眼前這張嚇人臉孔正是她的父親。

「嗚吼……!」少女父親忽而怒吼一聲,整個人飛撲到富正淡身上!

幹甚麼……不是真的吧……

「呀!」富正淡旋即「啪」的一聲跌個狗屎。

「走開呀……」

都是自己的衝動靠害……

他猛地掙扎,思考還未組織起來,便迅速握拳揮去,一個痛擊重重落在少女父親的臉上!

也許是富正淡的無情力太強,一口花紅鮮血如煙花爆破般從少女父親的嘴腔吐出。

「唔好打我阿爸呀!」少女似乎還未搞清狀況。但畢竟那是她的親人,任誰都不想讓自己的家人受到傷害。

少女父親的頭部微微一曲,視線又再集中回富正淡身上。

「你你你……做乜撚野呀!停啦!咪撚再行過黎呀!我報警架!」

但見少女父親沒有絲毫退縮,露出精神恍惚、傻乎乎的樣子,一步一步逼近富正淡……只是眨眼之間,他張開血腥極重的腐朽大口,咬向富正淡!

富正淡全身一顫,下意識地踢開少女父親。內心充滿著不解和慌亂,此刻的他只想衝入屋內找電話報警。

走廊距單位僅兩步之遙,富正淡輕鬆躍入。

其實……我不認識那個女孩吧?她根本與我無關……

動作在下一秒終止,氣氛凝滯,呼吸困難。

跳得很快的心臟與窗外的悲鳴嘶叫形成強烈對比。

眼角瞥見堅固的鐵閘,富正淡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一瞬間拉閘關門的衝動。

對啊!關上門就安全了……

目光再度投向嚇得跪坐不動的少女,那道我見猶憐的無助眼神,就算捂住耳朵也能聽得出她的內心正在啜泣呼救。

……

矛盾,內心兩股能量在衝突角力。

「唉!死就死啦!」

或者是基於本性色的心態吧,富正淡始終無法坐視不理。

電話……電話……電話呢!!

「搵到啦!」

四處翻抄的富正淡,終於在梳化找到手機,正想按下緊急通話之時,旁邊又傳來一陣尖叫:「呀!!唔好呀阿爸!」

那種聲線雖不震撼,但嬌喘的柔弱卻快速游走富正淡整個身軀。

富正淡一時忘了少女父親的存在,他沒有為自己尋找電話時如此平靜感到疑惑,只是一股勁的去找,根本沒料到少女父親的目標早已轉回少女本人。

「係我呀……阿澄呀!你唔認得我啦咩!?老豆你做乜野呀!」眼看面目全非的父親已跨坐在自己的雙腿間,少女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停手呀!」拋下電話不管,就在魔爪伸到少女脖頸的一剎,富正淡箭步衝上,單手揪起少女父親!

旋即兩者身體碰撞並扭捏起來,雙雙滾到幾米外!

可是少女父親的恢復速度快得驚人,趁富正淡仍在頭暈的時候,便起勢掐住他的喉嚨,害他叫不出聲之餘,指甲亦慢慢嵌進他的皮肉。

扑街……富正淡腦裡跳過千頭萬緒,心想自己就這樣死掉了嗎?明明還沒有報答母親,明明連一點的人生成就都未有……

就在此時!一直動彈不得的少女竟毅然奮起,從後擁住父親依然溫熱的身軀,哀號叫道:「嗚嗚……停手呀爸爸……你做咩呀……我係你個女黃圭澄呀……你唔記得我啦咩……唔好再打啦……」

少女的父親被死死環抱,霎時間停下了動作。

富正淡與少女都同時一愣……難道少女的父親終於恢復理性了嗎?

少女的父親慢慢回頭,臉容依舊是凶悍和暴戾,沒有絲毫平和的氣息……

只見少女壓抑著情緒,從蒼白的淺唇中勾勒出一抹純真而純粹的笑容。

一笑傾城……

故勿論下一秒可否令其父親恢復原狀,但至少在這一瞬間,少女的笑容是溶化了脆弱無力的富正淡。

往後數秒,少女依然保持著笑顏,那張燦爛純粹、並發自內心的笑臉。她等待的,無非是自己父親的歸來、回應。

少女的父親呆滯了好幾秒,令兩人期望會有戲劇性的變化,並感到一絲曙光之時,卻突然發出「吼」的一陣拆天狂叫,嚇到富正淡整個跳起。

來了!

熾烈的危機感彌漫四周,富正淡此刻無從思考,先是伸出左手將少女護在身後,然後用右肘推開少女的父親……

「呀!!!」這次輪到富正淡一陣轟然痛叫,他的視覺頃刻定格,低頭一看,一塊鮮麗血肉在自己的右臂上連根拔起,被少女父親的血盆大口撕去。

他根本沒有恢復過正常!

連忙用手按著傷口,痛楚難當。感染、病發、變成喪屍、殺人、被人類打成粉末,一個個恐怖的想法像接收訊息般魚貫而入。

少女嚇得捂住嘴巴無法出聲,富正淡見狀當即捉住她的手腕,急步奔逃起來。

這時少女的父親滋味地咀嚼著鮮肉,呆站原地,似乎沒急著追趕二人的意思。

「跑呀!唔好望返轉頭!」

富正淡牽著少女拼命狂奔,由西邊走廊跑到東邊走廊,準備逃進樓梯的一刻,一道拉動鐵閘的聲音伴隨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喂!呢度呀!入嚟呀!」

富正淡沒時間再多想,一把將少女拉入屋內,那年輕男子便速速關上鐵閘。

「呼……呀……」暫且算是脫離了危機,富正淡繃緊的神經一時間放鬆下來。他雖獲得一絲喘息的空間,但手部的劇痛卻時刻提醒著他……危險還沒有遠去。

少女雙目無神,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她手抱膝蓋,沉默地瑟縮在一角。

那年輕男子見氣氛死寂,便開口說道:「我都知……依家搞咩自我介紹唔係幾好。不過點都好啦……我叫魏智楠……叫我阿楠就得。請問……出面到底發生左咩事呀?」

開場白換來的只有靜寂的氣氛,場面變得更加尷尬。

魏智楠見勢頭不對,便把目光落在富正淡身上,換個問法:「係呢……咁你叫咩名?」

富正淡看著強顏歡笑的他,語氣平淡的道:「我叫富正淡。你鍾意點叫就點叫。」

「哦……好!咁妳呢,妳叫咩名?」

少女聽得叫喚,微微抬頭,眼瞳中透露的是無盡的哀傷與無助:「我……我叫黃圭澄……」

死沉的語氣,抖顫的身子。富正淡明知叫黃圭澄的少女是在怕,想要放聲哭出來,父親在外頭變了個樣更是不知所措,卻又不懂要如何開口安慰她。

畢竟,自己只是個過客。突然從一個單位裡,跳出來毆打自己父親的陌生人……

「係呢,你隻手……」

正當魏智楠想接續對話的時候,黃圭澄忽然亮出鶯聲:「多謝你。」

溫柔的話語,舒心安寧,人類永遠都不會抗拒。富正淡耳朵一震,心裡泛起了無限漣漪,細聽起黃圭澄帶點突兀的燕語。

「你叫阿正?多謝你……」

「嗯……?」

「我明架……我知架……爸爸佢變成咁樣,一定有咩原因……」黃圭澄的淚水淌在眼眶裡打轉,她用衣袖抹去臉上的陰霾,微笑道:「但係都要多謝你救左我……如果唔係你,我可能已經唔可以係度講野……」

淚水成為了最好的媒介,黃圭澄通透的眼神猶如在暗送秋波一樣,綺麗動人。

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富正淡本來就很小與女性交談,更不要說面對面的眼神交流。

本來還想著該如何解釋、如何安慰黃圭澄,關於她父親的事。但看來,她自己作出了抉擇。平淡接受一切的能耐,那年輕的外表比想像中更要成熟。

此刻,黃圭澄眼眸裡映照出的是富正淡,而富正淡眼眸裡映照出的是黃圭澄。

就像交往了許久,遠距離戀愛的戀人再次見面一樣,久違的感動。但當然十有八九,只是富正淡一見鍾情的幻想而已。

世界好比只剩二人,這一剎那,齒輪停止了轉動。

黃圭澄沒有再說話,她一個照面,便撲倒了還在發呆的富正淡。她沒有忌諱那個淌血的傷口、也沒有介意他身上的斑斑紅跡。

纖滑輕綿的觸感瞬間襲來,豐滿柔軟的雙峰富有彈性,壓得富正淡一陣熱血沸騰。白淨無瑕的皮膚,溫暖實在的體熱,烏黑柔順的長髮,那淋漓香甜的汗水,那陣吹氣勝蘭的呼吸,還有那零距離貼近的精細臉龐,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體驗。

黃圭澄輕咬嘴唇,忍著淚水,張開雙腿騎在富正淡的腹上:「我……我真係唔知點算……嗚……你教下我啦……我應該點做呀……」

「妳不如……唉……妳想喊就喊啦……」

看著倚靠在自己懷中的少女,除了不忍之外還是痛心。

聽到富正淡的話語,黃圭澄登時嗚呀嗚呀的哭了出來。

夾雜著淒冷與悲涼,哭聲沒有預期中的響徹雲霄,反而給人一種哀痛欲絕,深入肺腑。

黃圭澄聲淚俱下,淚水如雨浸濕了富正淡的肩膀。雖然一頭黑髮遮住了臉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富正淡知道,此刻黃圭澄心裡的感覺,是多麼的不好受。

自己的父親突然變成暴戾怪物,想殺死自己……光是這點突如其來的變化,普通人就已經承受不住了。

假如對象換成了富正淡的母親,他也是一樣無能為力吧……

魏智楠尷尬站在一旁,既不能介入,也不曉得應否打斷二人。

唯有靜待,靜待時間流轉……

良久,黃圭澄由啼哭變為啜泣,聲音逐漸減弱,最後化為呼氣、吸氣、呼氣、吸氣……

富正淡輕輕撥開頭髮,只見她正安然倚在自己肩頭,雙眼合上,小小的鼻子噴出如絲暖氣。

她睡了。

安穩地睡著了。

也許,一切來得太急,事情沒有給予人應有的時間去反應。

也許本來,世間之事就是如此……

時光總是一轉眼過去,機會同樣閃瞬即逝。

瞧看右臂那充滿牙印的嘔心傷口,再聽街上逐漸減小的吵嚷,富正淡一聲嘆氣。

「阿楠……岩岩失禮啦……多謝你救左我地……」

他輕輕挪動少女手腳,摟起纖腰,慢慢將她公主抱起。

「唉……客咩氣呀……」愣住許久的魏智楠嗤嗤地笑了笑,續道:「佢訓左啦?你抱佢入房訓啦。間房我條女用架,放心啦。」

「唔該……」富正淡無言感激,只得點頭道謝。

富正淡將黃圭澄抱進房內,幫她蓋好被子、拉上窗簾,便快步離開……

因為現在,他有些更加緊要的事,必須立即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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