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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同時迷糊地睜開眼,雙手分別被麻繩綁在破舊的木椅背,面對著面,同樣地裸著體,一絲不掛的。 


軍裝男的嘴巴被牛皮膠帶徹底地封上,瞥見眼前的大學同學及自己也赤著身子,被困在一個形似密室的陰閉空間,只能發出嗚咽聲,不斷在搖動椅子,嘗試掙扎開來。 


知性男卻是雙眼被蒙住,張開眼只見一片黑暗的他自然懼怕得很,人類不能沒有光,使他一直在尖叫:「有人在嗎?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啊!」 






他感到自己的雙手動彈不得,更是慌亂,口沬鼻涕止不住地流著,現在的他再沒有剛才咄咄逼人的氣勢,像一隻待被屠宰的小豬般無助的叫苦,瘋狂地抖搖著身子,他那有知識象徵的眼鏡在晃動時角跌在地上,鏡片馬上裂開來。 


軍裝男被這殺豬般的叫聲使心神更亂,但暗處的一道門此時往內打開,發出吱啞聲。 


突然的光線壓縮了他的瞳孔,視線描繪出個烏黑身影,左手執一反著銀光的物事。 





* 

打從中六輟學那次事件,我再沒有嚐過這噁心的感覺,是因為這次死的是我熟絡的朋友嗎? 


我用紅藥水簡單處理一下腳底的傷口,蹲在門外打掃著燈泡碎片,企圖抹去森尾於我腦海遺下的死狀,然而這裡水靜鵝飛,使那影像更為揮之不去。 


「怎麼了?」王SIR的聲音劃破了沉默。 






「你來幹嘛?」我也只能這樣問道。 


是王SIR安排這個地方給我住的,但他從沒有來過,這還是因為「那個原因」。他與森尾的先後到來,倒真讓這陣子顯得更不平常。


「我接到消息,說這棟樓有人從天台跳樓自殺,擔心你而已。」他仍是那身正色裝扮,聲線裡硬朗卻帶點溫柔的說。 



「死的是我的中學同學。」我沒有掩藏這事實。 


他抽起半邊眉徐徐的說:「他見過你?」 






「對,昨晚聊了幾小時。」我用報紙將破玻璃包起,走往垃圾房,沒有透露半點情感。 


「言歸正傳,我是來找你談談深水埗那案件的。」他終於吐出來意。 


我把廢物扔進垃圾桶,微點了頭,就邀他入屋,屋裡凌亂不堪,尤富單身漢的味道,他掃開沙發上堆著的髒衣,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純粹是私人對話,絲毫與那案的官方調查無關。」王SIR放低身子,雙手托腮續道:「兇手有反社會人格,那晚你何出此言。」 


既然他都開口,定是調查已再度走進了瓶頸,我也不欲拖泥帶水,說:「我當晚從死者的腦海感覺到兇手的竭斯底里,他起初到那邊並非帶著殺意,恐怕那時犯案僅是一時衝動,後續的佈置風景也只因為殺戮恰好扣下了他人格改變的扳機。」 






我有意無意地執拾地上的雜物,接著說:「你該理解那死姿吧?乞求的動作,放滿金錢的漱口杯,被掏出的心臟。死者生前是個乞丐,兇手要他死後繼續行乞,挖出真心才會讓人看到誰才是真的需要幫忙的人,我猜屍體是在訴說社會的淪陷,而且,他暫時不會停止。」 


王SIR似懂非懂地看著牆上的1903年Edvard Munch的油畫「在地獄裡的自畫象 Self-Portrait In Hell」,裸著上身的男子站在混沌的背景前正盯著他。 


他的電話此時在西裝襯衣的口袋裡震動著,他稍看一下來電者後便迅速接聽,應道:「重案組王SIR。」 


接著電話那頭好像在匯報著些什麼,他邊聽邊唸唸有詞後答了聲好。 


「來了吧?」我直截的說。 






「是,這次在粉嶺龍躍頭。」王SIR整理一下行裝便道。 


森尾的死讓我感覺很是不自在,多留在這裡只會徒添煩惱,所以我把衛衣帽子笠上,戴起口罩,跟隨王SIR出發。 



「王SIR,一小時前受到匿名電話報案,說這裡死人了。死者一共兩名,均是男性,核實身份後確認就讀城大,死亡時間有待法醫作進一步檢驗。」小李撥開藍白相間的封條迎面走過來,標準的報告道。 



王SIR上前與他握手,我則緊跟在他的背後。 


小李年過三十,是個濃眉大眼的熱血男子,身高約莫米七,蓄著落腮鬍,眼神敏銳如鷹。略聞他跟從王SIR工作不下十年,不久前終升職,被調往新界區的重案組龍頭,當年便是他與王SIR合力大破轟動一時的藏屍案,因為王SIR授他良多,所以二人關係甚為密切,而他與我在1999年也有過一面之緣。 






儘管如此,我仍以外衣緊緊包裹著自己,我知道小李銳利的眼神仍是看穿了衣裳底下的我,但他沒有追問我為何在這裡,而是回首率著我倆走上山地。 


穿著深藍外衣的警員不斷在我身旁穿插,忙得不可開支,近年警隊換血,加上王SIR在罪案調查部門算是頂頭,我的身份一時三刻也不可能被知曉。 


這是我首次大搖大擺地走在調查的前線,很快便看見一所日久失修的小木屋,四周都是亂木。 


房子內瀰漫著刺鼻的腐臭,我摀著口鼻入內,鎂光燈閃爍不停,把黑暗一下子驅散開來,蒼蠅在這狹小的空間中紛飛,發出嗡嗡聲。 


警員霍然打開大光燈,映入眼前的是兩具攤坐在木椅上的赤身男屍,它們渾身被粗糙抹上髒污的軟泥,雙手遭綁在身後,無力地伸直雙腳,背對背,兩個後腦勺互相並著。 


不出我所料,死後風景不是這般平常。在我左手邊的男屍,頭上的金髮沾上了四濺的血花,瞳孔灰黯,向上反著,他的皮膚白皙,身材瘦削得很,嘴巴被咖啡色的泥巴灌滿,木然地張開,屍蛆在那裡漠不關心地蠕動著,腰與背是一片碎爛,皮肉綻開,彷如砧板上的肉末。 


右邊的男屍體質偏黝黑結實,他的眼睛被些什麼蓋著,法醫在那邊把那牛皮膠紙翻開,不見眼珠,又是一束泥巴被硬生生塞滿了眼眶,混雜著血漿碎肉,其肚子被人用利刃捅破,鮮血慢慢地流滴著。


「這不是泥土,是牛糞。」兩名法醫分別戴著外科手套翻弄著死者的嘴巴與眼睛,這才發現這些軟泥裡摻進了許多未經完全消化的青草,冷靜的說。 


小李這時端給王SIR兩張用塑料袋包著的身份證及一把蝴蝶刀,「左邊的是楊論紅,20歲;右邊的叫吳黑廉,21歲。刀柄上有楊論紅的指模。」王SIR略檢視一下便重新望向屍體的方向。 


經過幾番檢查,那些牛糞並非只有灌在表面,法醫拿著手電筒邊翻泥糞邊看,只見楊論紅的食道以至胃部均填滿了糞便,消化系統的頭半段被強暴的撐大了半分;吳黑廉的頭腦裡亦同樣,眼窩是入口,整個頭骨內被清空,腦袋換成了糞泥。 


王SIR看初步化驗處理得八八九九,便隨便找個借口喚手下先出去一下,房間中餘下我們三人,兩人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我。 


我踏前兩步,深吸了一口混濁的空氣,屍臭、腥氣、草青味、潮濕的觸感一下子闖進我的鼻腔,兩個被糟蹋的頭臚轉過來瞪著我,彷彿活了,在訴說些什麼,時間開始往後重新流動。

* 


「唔!唔!」嘴巴被封住的我只能瞪大眼發出哼聲,額門的冷汗如瀑布般落下。 


那身影步步順著光線走過來,那道閃爍的銀光恍惚是死神的草鐮,我拼命挪動被住的手腕,兩腳不斷蹬地。 


「怎麼了!誰!解開我啊!」阿廉絲毫不知身後那殺意騰騰的人在逼近他,發瘋似的求救。 


「唔!」我蓄力一踢,連人帶椅往左邊倒下,臂膀即刻感到撼痛。 


阿廉該是聽到腳步聲漸近,嘴巴似笑非笑,緩緩停止了掙扎,喘著氣說:「哈…終於…有人來了!」 


他倆的距離漸漸拉近,我方看清那泛著冷光的是把蝴蝶刀!我躺在地上搖得更大幅度,勢要掙脫開那粗糙的麻繩,我要告訴他有危險,故一直發出嗚咽聲來。 


怎知那人卻直阿廉擦肩而過,直朝我這頭走來! 


我晃的更用力,「唔!唔!」但越用力粗麻便在手腕上割得越深,手掌傳來一陣微溫的流淌感。 


他垂頭,接著蹲下來把頭湊近我,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他的臉像一片黑霧,往四周的空氣不斷擴散,那無形的壓力把我擠得喘不上氣,再也叫不出聲來,當那冷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時,我的眼皮不自控地緊閉了,世界只剩下我那卜卜的心跳聲,心臟就要破胸而出。 


「殊……」如經過處理的聲音,扁平無質感地在我耳邊呼氣。 


「殺了他。」他那近乎酒醉的聲音輕輕細訴著。 


說什麼笑話? 


「喂!解開我啊!喂!」阿廉在對面又慌張地叫道,又是一陣急切的碰撞聲。 


「唰」,手腕忽然一鬆,只感到塑膠的平滑感在我手上漫延。 


我想站起來,但雙腿像初生的牛犢般軟弱無力,甫撐起身子又摔往了地上,那霧影把椅子翻過來,毫不在意般坐下來,他在不遠處看著我衰弱地蠕著,帶點嘲笑地說:「加油,起來啊。」 


這混帳……看我殺了你!我用盡最後半點力氣撐起身體,手中拿著鋒利的蝴蝶刀,奮然往前猛撲,刀鋒直指那霧氣的大腿。
「敬酒不喝。」那黑影卻霎時閃開,還於空中地小腿乍然硬生生地吃了一擊,鼻頭率先撞到沙地,鼻樑咔一聲,刀子也從手中甩了出去。 


「唔!!!」但感後腰腹猛然襲來疼痛。 

「敬酒不喝?」身後伴著那經壓縮了的魔鬼聲音,地獄般的可怕話語不停在重覆,愈益激烈,他每說一次,我的背腰便撕開一次,抽出,撕開,抽出,撕開,身子被灑滿了熱血,直到我再無力發出哼聲。 


這下腦海只感受著痛楚,一片空白。 


眼前冒然照出一片亮光,一幕幕片段走馬般跑著,那是小時候的我,一幕在教室被老師責罵,又一幕我因貪玩而被媽媽窮追猛打,爸媽離婚吵架,年幼的我在被窩瑟縮,考公開試,上大學,愛上了我的好兄弟,他掛斷我的電話,從此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的一生在流水帳般走著,很短,卻很深刻。 


撕裂停止了,但疼痛卻沒有散去,死神在把我的魂魄一分一分地勾走著。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殘餘的視線只擬出那身影氣衝衝地走近阿廉,眼皮很重,亮燈一下子滅了,是黑……還…是…白……

* 

我猝然睜開眼,眼前仍是血肉橫飛的畫面,我在鳥瞰著這所木屋,月光從門外灑了一地,黑影走到吳黑廉跟前。 


「不……不要過來……阿紅!阿紅……你在哪!」吳黑廉聽到血肉四濺與楊論紅的哀鳴聲,褲檔裡滲出了澄黃色的尿液。 


那黑影好像又被這境況刺激了,他瘋癲地大笑著,整個場面糟亂不堪,那黑影忽然狂氣地向上衝,在我眼前張開了血盤大口,直把我吞噬進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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