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凌亂的衣帽間,找了良久才找到一套較為正式的黑色便衣,我把中長的銀髮繞往耳後,套上灰烏的鴨舌帽便出發往紅磡的世界殯儀館。 


大殮在晚上舉行,這段時間在兩旁都豎立著殯儀館的大街上,人煙總是特別稀少,畢竟天色不明,走過館門稍個不留神踩著個無人認領的紅包,回家可是要擔驚受怕一陣子。 


混凝土路上的白茫溪錢紙錢散亂地躺在地上,有的還被亂風吹到馬路中央,再被汽車輾過,貼服在雙白間之上。還有些身穿黑衣的婦人在街上弄著燃燒燈紅火焰的紙錢桶,插在灰龕的香好像莫名地燒得比平常快。 


這街不長,很快我便看到在朱紅色雲石磚上貼著的五個金漆大字,「世界殯儀館」,我搓了搓手,冬天感覺很快便要降臨。 






我在櫃台查詢了森尾大殮的房間,這裡是我第二次踏足的殯儀館,首次進來是位姨母罹癌去世,對這裡的環境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長大了再踏進此地,才覺電影裡的氣氛並不只是為了畫面張力而虛構出來,燈閃著冷淡的藍光、花磚泛青、走廊九曲十三彎。每經過一個正在舉行喪事的房間便有一張對著我微笑的黑白大頭照,家屬披著麻衣,慢慢轉過頭來瞄我一眼又垂下臉哀悼先人,整個空間靜得叫人膽寒。 


森尾的房間是走廊盡頭的尾房,遠遠我便聽見一把女人的嚎哭聲,悽厲慘涼,貫進我耳中。 






走到房門前,便見森尾依然梳著油頭,對著我的雙眼露出白齒,燦爛地笑著,瞇眼如彎葉,這溫暖的笑容好似在告訴我別怕,溫暖著我的心房。 


好不容易止住狂哭,強忍著啜泣的女人戴著麻笠雙膝跪於地上,聽到我的腳步聲只瞧了我一眼,微微點頭,就低頭用手紙抹著如寶石的眼淚,她的身體薄若片紙,嘴唇發白加上雙眼通紅,散發著種柔弱美。她大概就是森尾的母親吧?

不大的房間中放著大概二十張黑色可摺疊椅子,坐著數個來憑弔的親客。一個較年輕的女孩穿著黑色棉衣,站在門口向我低了一下頭,示意我可進內,我也板著面孔稍鞠個躬,開步走到黑白遺照的前頭。 



照片前放著各式各樣的祭拜用品,紅布繡著澄黃的垂絲邊墊桌,兩枝粗大的紅燭正慢慢燒著,中間還置放了一盞銀蓮燈頂著一點小小的星光,水果整齊地疊好。 






我深吸了一口由空調漫出的冷氣,閉起眼向森尾鞠三個滿躬,腦內又憶起當年他在操場上與我嬉笑怒罵、望天打掛的純真日子。森尾,一路好走了。 


遺體一般收在祭台後面的小房,我走到跪在旁邊擦眼淚的母親,徐徐跪下,雙手貼膝地向她致意,低聲說道:「節哀。」她不聽也罷,聽了又哭得更厲害,但邊喊就邊給我點頭,應該是在感謝我的一番心意。 


我重新站起,走向祭台左邊的小房間入口,這裡的燈光較外面為暗,空氣更為寧祥,篤見一副隱現著黑色木紋的棺材,棺沒有蓋起,好讓親友能夠看往生者最後一眼,陪伴他人生最後一段旅程。
我走近棺木,禮儀師將用銀針把森尾爛掉的臉皮細心地縫起來,盡力還原成他出事前的模樣,但他從四十多樓一躍而下,衝擊力不僅被撞得稀爛,就爛撐著面孔的頭骨也已凹凸不平,那破爛的臉容現時在化妝後叫勉強稱得上是皮肉,而不是爛肉,眼珠因為不會撿回來再塞進眼眶,所以闔著的眼皮也軟軟地陷進凹洞,鼻子同樣,有些皮膚被拉去修補頭頂的位置,使到森尾剩餘的幾隻牙齒在臉頰曝在空氣之下,他的四肢看來也已經強行拗回來,穿著一身金黃的壽衣,雙手交疊腹上,安祥地躺在鵝絨軟墊中。 


倏然,一股前所未有的熱盪由下而上衝入我的腦門,我的眼幕不由自主地拉起來,甫張開便見一個廣闊的空間,一片湛藍的天空蓋在我的頭頂,灰雲追趕著月亮,而我的腳跟下頭,是亮著車頭燈的模型車在馬路穿梭,蟻般大小的人潮在庸碌地走著,而我的半雙鞋頭懸在空中……

四周一望無際,無數的矮樓與大廈聳立在我的眼簾底下,我意識到身體並非在靈堂,又是在天台。 






身後有一道無形的力量在揪住我的西裝襯衣,我沒法隨意動彈,我沒有畏高,但我很害怕,手心不住的冒汗才發現雙手被死牢的固定在腰項。我就好像先前受害的少年一樣,欲挪動手腕卻不果,血液正往心房泵個不停,高處的風嘯颳向我的臉龐,頭髮被吹至亂擺,在我眼前擾來擾去。 


我怎會在這裡,我只記得剛剛莊嚴的棺木前,正在與森尾的遺體道別,我還在想兩小無猜的我們胸中的赤子之心正燒得紅滾,卻被這冷風一把吹滅… 


我瘋狂地張口大喊,但耳膜沒有接收到半點聲音,只有那熟悉的、瀕死的心跳聲,我不知道我在喊些什麼,喊又是為了些什麼。 


這不是我的身體,是森尾的。 


我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後頭的力量驟然一鬆,束縛也被切斷了,取而代之是一鼓往前推的動力。





在我翻跌下去的時候,我看見在我後面的是那黑影,它在笑,嘴巴的形狀混在一團黑氣之中,那道邪氣,我從未見過。 



而接下來的一刻,我的世界運轉慢了,甚至好像停頓了,月色散射在目前,夜幕仍舊籠罩著我,雲朵沒有再飄動,風凝滯了。商廈的廣告燈、街鋪的霓虹燈管、車水馬龍的人潮和絡繹不絕的車群,所有東西都靜止著,彷彿宇宙正為我轉動,它們在看我。 


在我還張著眼,最後所見到的除了這一切,便是受由下往上,飄到我眼前的那頭老虎,這玉老虎連著一條紅繩懸掛在我的頸項,是母親為我在日本的廟宇求回來的,廟祝說可保我一生平平安安,青翠潔白的冷玉上頭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猛虎,正向著我吼嘯。 


承受不了這猛烈的氣流衝擊,我只能緩緩闔上眼睛,世界時間的齒輪又卡卡地轉動起來,凹凸齒重新扣環起來,一個接一個,重新運作。 


惡風再次襲來,然而這次是衝著我的正臉,我感到臉面正朝遠處的地下直插,風直直打在我的嘴巴上,使皮膚像與血肉分離了的不住抖動,整個人懸在空中任由氣流牽動我軟癱的身體,在空中畫了個半圓。

我的心沒有震顫,我沒有怕。 







而我想起的是我那躺在病床的母親,她的膚色白皙卻無血氣,因化療而變得稀疏的青絲,做完小手術後總是無力地臥在那邊,但她每次都會鼓起力氣摸摸我正在哭泣的我,告訴我:「孩子,別哭,明天會好的。」由小到大,直至父親拋棄她,遺下她一個在牆角瑟縮哭泣,她也擁我於懷中,沒有半秒不支持著我,她就是我一直奮鬥的原因。 


我的兩行眼淚流個不停時,她會為我擦拭,在她手中心中,我永遠是她的寶貝,她愛著我。 


一段段往事閃逝,就似我這段二十餘年的人生,一個片段是早兩年置買了人壽保險,受益人是母親,雖然這虎玉我從不離身,但為了像現時的這些不測風雲,我還是決定以防萬一。 


保險經理跟我說保險賠償是根據受傷部位對我個人生活的重要性而調整,慣用手的食指賠十萬數,非慣用手的尾指賠幾千至一萬,現在我的即將支離破碎,不知道這會值多少錢呢?

我就在空中隨風擺佈,四十多層高掉到地面須時多久,我感覺不到,十秒?一分鐘?地心吸力法可會憐憫一下我這個必死的軀體,稍為減輕一下引力,讓我可以存活多個幾秒,看多半段生命痕跡? 







就在碰到硬物的一剎,四周的黑暗卒然被一股無形的烈風吹散,我又猛地睜大眼睛。 


我的身體自覺地扯著比剛才更冷冽的空氣,要填滿那快要缺氧的腦部,我捂住胸口,好安撫一下那快要蹦出來的心臟,我彎腰按著冰冷的棺材,不斷吐氣呼氣,調整過後我再看了看森尾的大體。 


這才看見那玉老虎吊墜正安放在他的心口,森尾,最後的這一路記得平平安安,我難受的向他又鞠了個躬,便翻身往出口回去。 


森尾不是自殺,是被殺,而正正是那個兇手。 


我加快腳步踏出靈堂,四周的人看著滿頭大汗,氣沖沖的往外跑也投以一個古怪的目光,而剛才招待我進去的那位女生塞了一封紅包與一顆鮮黃包裝的蜜蜂糖予我,我一把接過後便離開。森尾,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老一輩常言,出了靈堂後要趕快把糖果給吞掉,不吃也要舔一下,而裡頭盛著個一塊硬幣的紅包則離開了能看見殯儀館的範圍便需馬上丟掉,該是用來除煞用的,不然靈堂裡的其他鬼魂也許會隨我們的腳步,有什麼頭暈身熱,便要找個術士來作法才能解決。 


不可信其無,紅包早就扔掉了,口中吮著蜜蜂糖,蜜糖的甜與酸刺激著唾腺,但舌中翻起最大的味道是濃烈的苦澀。究竟我該從何入手,我沒有警方的鑑證科,從天台頂多只能尋到生鏽的水喉管,但既然警方已斷定森尾是自殺的,兇手定必如往常一樣,沒有遺下半絲痕跡,就算上去也不會有半點收穫。 


這思緒混亂的一刻,腦中冒現了八個數字:「9000 1212」。 


陸雪應該可以幫我。 


現在雖然夜深,但我想像她這種事業型的冷傲女性,總會熬通宵,故不假思索便執起電話。 


「喂?」電話接通後,我一反常態率先開口。


「哪位?」陸雪這時的聲音沒有那天質問我時的硬朗剛強,反而在嬌柔中帶點婉美。 



我聽到如此小鳥依人的女聲也愣了一下,才道:「我,陳半。」 


「又夢到什麼了?」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左動右動的聲音,她好像調整身姿,坐直身子,裝咳了一下就回復一貫的冰冷語氣。 


「非也,我有件事想拜託妳,還記得那位在四十多樓一跳而下的日藉男人嗎?」糖果在嘴中滑了一圈,我用著生硬的詞句配合她的官調。 


「記得,森尾什麼的吧?」她狐疑道。 


「請替我弄到他詳細的死亡報告及警方調查現場後的文件。」我斬釘截鐵地說。王SIR能拜託陸雪接觸我,甚至與我傾談案情,除非證明他倆交情外,她決不是個普通的心理學家,那時我看她的證件上雙肩可是各黏著兩顆銀星,她的職位不低,只要她願意,要弄到資料應該易如反掌。 


她安靜了數秒。 


「我只是你的心理顧問,責任只是為了不讓你變成瘋子。那起自殺的案子又與我無關,更與王SIR拜託我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況且偷竊資料可是關係到我的職銜,你要找也找別個吧!這,我就當沒聽過。」她理直氣絕地回絕了我的請求,聲音裡攜著驚奇。


我看她好像有點要掛線的念頭,搶著說:「那根本不是自殺!」 


又是幾秒的寧靜,北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此刻被無比的放大。 


「警方調查過了,早前死者購入了一筆人壽保險,而他的病母亦等錢醫病,自殺動機已經很明顯,你又在胡說些什麼。」她吸了口氣,沒好氣地問。 


「森尾不是自殺!他不會捨得他的母親!這是那個連環兇案的殺手做的!他那晚把森尾從頂樓推下去!就在我與他見面後!」想起森尾那悽慘的死相,我愈說愈激動,話聲響徹整條冷清的夜街。 


「你有什麼證據?」她聽見我咬牙切齒,終於願意聽我再說下去。 


「這晚是森尾的大殮,我看見他的遺體後,腦裡驀然激起是他在天台被挾持與他掉下去的畫面,黑白色的、四周沒有聲音,我見到他的生命片段,還有死前惦掛著母親的思緒,那是我在兇案現場才會見到的景象!自殺的話,我是不…」說到這裡,我語滯了一下,想起了那件不願再提起的事情,面紅耳赤的續說:「所以,我才需要你替我找到實際的證據,來證明那些影像不是一般的幻覺!」

「嗯…」她低聲,思考著些什麼。 



「還有!」我自信的續說,要說服一個猶豫的人,就是要在半刻之間不斷灌輸更多更大的理由,道:「如果你能幫我,不單對這件處於調查瓶頸的案件有重新的推進。我從兇徒三次犯案找到的共通點,但我還需要更多資料才可以證明我的推理是正確的。而這所有,我只跟妳一人說,最後輯拿領功的是妳,而並非其他人,破了這起大案,想必最少妳也能躍升至跟王SIR同階!妳是聰明人,這交易可是對妳利多於弊吧?」 


「嗯…」她聽到這裡,心頭終於一轉,提高著聲調低哼,然後說:「你要些什麼?」 


我心諳叫好,立即說:「所有警方調查森尾一死的事情,包括對他身邊親友的詢問,現場的相片,死亡資料,越詳盡越好。」 


明顯處於被動的她這次勢要奪回一次勝利,威迫的說:「你最好不是在給我耍花樣,你知道我要弄死你這個有過去的人,絕對輕易而舉。」 


「王SIR有跟妳說我是個不義之人嗎?」我的心情稍轉輕鬆,方能恢復那輕巧的語調。 


「找到後我自會通知你。」她甚不喜歡我這種吊兒郎噹的態度,掉下一句便立刻掛了電話。 


我咽了咽喉,溶化的糖果順著唾液流進喉嚨,你這殺人狂,等著瞧吧。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