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我都沒能熟睡,滿腦子不僅是森尾的影子,還有她那哭啼不停的母親,森尾對她的愛有多麼深切,在我看見那一切影像後便烙印在我心中。這份愛尤如在我回憶的深處激起了迴響,對啊,我也曾經這麼愛著我那嘮叨的母親,這份情卻被我深埋於萬呎腦海,也不知多久沒有捲起心中的浪花。 


就這樣我半睡半醒的等到天明,隨便啃了個麵包,就致電找了個維修電線的匠人來,雖然現在大白天的,但我還是例行問了問他害不害怕鬼,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哈哈大笑地說這世上哪有這麼多鬼,有鬼也是人心中的鬼,我聽他這麼說也乾脆給他地址。 


穿著邋遢便衣的他很快便順B梯上來,他體形臃腫,灰黃的襯衣下身上的皮膚都被脂肪墜得鬆垮掉,不健碩的手提著個滿是灰粉的工目箱,他的鬚根在那深深的法令紋間分外顯眼,多半是為了生活疲於奔命,今早只胡亂用剃刀在臉上抹了抹便出門吧?但看到我開門後就傻兮兮地笑起來,我也分不清他是皮在笑還是肉在笑?
我跟他道了聲好,領著他走到屋內,說:「電箱在這邊,不知是不是老鼠還即蟑螂把電線都咬斷了,整屋的電燈都熄掉。」 

「沒問題!斷了電線很快便搞妥!」他露著不整齊的黃牙笑說。 






初時他還在嘿嘿哈哈地跟我談天說地,弄著幾顆螺絲後便漸漸寡言起來。他嘴巴雖說快,看他全神貫注,但拿著手提電鑽卸下個電箱的蓋子也抖個不停,好像被那才數十伏特的雜牌工具帶著走似的,這回該真的要弄上一兩個小時吧? 


在我百無聊賴的看著他時,褲袋的電話響起。 


「你家在哪層?怎麼王SIR給我的地址上沒有標明?」我還沒有把電話湊近耳邊便聽到陸雪那迫供的語氣。 






「半樓,陳半的半。」我用像那如詹士邦的耍酷態度答道。 


「什麼?」就在電話裡我也聽得出她這刻正瞪著眼睛,聽到我捉弄她就要罵髒話的勢頭。



「家裡在維修,不方便,找個隱蔽些的地方碰面就好。」這女人還真是不能說笑,我慢慢的續道。 






「那我在你樓下附近的麥當奴等你,快點。」這才聽出她的聲音像被什麼蓋罩住般,不清不楚地再次命令著我,不過在快餐店碰頭夠隱蔽嗎?看來警察現在都不用天台,只有我跟王SIR還演著那些過時的戲碼。 


我掛斷電話後,反正我家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便回頭對那電匠說:「那…師傳,你就慢慢弄,這裡是談好的六百塊,你搞定後順手替我關上門就好了。」我把錢塞到他的口袋,只見他一臉錯愕的連說幾聲好,便看著我下樓去。 


麥當奴不遠,就要三數個街口外,現在正是午膳時間,原本已狹窄的店面現在人頭湧湧,這裡又不是中環等商業地段,要找到個穿著正裝的冷艷女子該很容易才對,但我走進去後左顧右盼也看不到陸雪坐在哪兒。 


忽然,從人群中有一個戴著口罩墨鏡,衣著樸素的短髮女子朝我輕輕揮一下手。

「幹嘛穿成這樣?今天休假喔?」我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打量著她那印著史路比的短版上衣與熱褲,那修長的白皙雙腿配上一對帆布鞋,墨鏡及口罩我都能夠理解,但其他的外型好不像她的風格,唯一沒變的便是懷中那個名牌皮包。看著這身不搭調的奇怪打扮,再對比起記憶中那冰山美人的樣子,笑意油然而生,好不容易才把嘴角抑下來。 



「管好你的嘴巴,你的要東西在這兒。」她該是看出了我揚起的脣角,不屑的從皮包摸出一疊紙件,順住桌面移到我面前。 






我正要翻的時候,她卻一把按住我的手,她眉目一緊,又急忙縮回去,但即使是頃刻間,我也能感受到那女兒人家的柔軟掌心傳來的暖意,不過我沒有表露尷尬,只側了側頭注視那反射著我的樣子的墨鏡。 


「你昨晚答應我什麼?」她邊脫那副純樸帶點貴氣的太陽眼鏡邊說,露出了那沒化妝的眼睛,眼神沒有初次見面時銳利地瞪著我,倒是為她增了幾分可愛。
我們四目交投了半秒後,我便開口:「我不是說過要看了這些東西才能知道我的推演對不對嗎?」聽罷她眼裡才安定點,我又胡扯起來:「況且我可不會奪了這堆東西便跑,妳可是帶著槍呢。」 


她馬上怒目而視,不滿的眼色向左右的正在吃垃圾食物的人群甩去,生怕旁人會以為她是個什麼恐怖分子還是走私軍火的女頭目。 


不過,我卻信沒有人會留意一個穿著卡通襯衣的病人與一個幾天沒有刮鬍子的流浪漢打扮男子的對話,也就一笑置之,低頭翻起文件來。 


「看出什麼了沒有?」她定是個急性子,我還沒掀過幾頁就催問著。 






我快速掃著一張接一張的詳細報告,包括親友的口供、他的出生年月日、有無欠債紀錄等等,終於翻到我要的資訊,抬頭看著不耐煩的陸雪,說:「就在這裡!法醫官的報告終於出來了!森尾的死亡時間約莫為當天的凌晨兩點鐘。」 


「法醫官的檢驗無法即日出來實屬平常事,兩點那又如何?」她疑惑的問。


「妳有接觸深水埗與粉嶺兩起謀殺案嗎?」我反問她。 


「當然,那時警局上下對這兩宗發生頻密的兇案異常關注,媒體也從各種途徑意圖奪得第一手資料,這可是香港近年的大案了。」她徐徐道。 


「我不清楚你們警察誰才是調查隊目,妳可有閱過那兩起兇案的資料?根據屍體的腐壞程度,第一單是發生於凌晨十二時,而另一宗則是凌晨一時,這些是我從王SIR那邊聽回來的,準沒錯,而森尾被推下樓則是凌晨二時。」我沉思著,續說:「兇手行兇是有規律的,十二,一,二。」 






「時間規律依你所說,的確合理;那兩名學生被殺害與森尾博正「跳樓」僅差隔一小時,兇手怎能在一小時內先後造出兩次完美犯罪?而且一邊是荃灣,另一邊是粉嶺的荒山,這不合常理吧?」她的眼神變得比剛才更嚴肅,提出著疑問。 


「法醫所提出的時間或許有偏差,但多少也是大致準確的,行兇的時間規律我是頗肯定的。至於另一個問題,有兩個可能性:其一,兇手事先綁架兩名受害者,把他們困在木屋內,把森尾推下樓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潛走,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荒山的木屋再次行兇,一小時內也並非全無可能;其二,兇手不止一人。」我理清思路後逐一道來,陸雪托著下巴思煞著我的推理。

「法醫那邊報告的時間未必絕對準確,現在警方盡力做到最準繩的推測也會有一至兩小時的誤差。另外,你說二人?你之前進入灰色空間時可沒有說過這個可能性?」她邊修正我,心中泛起更大的疑惑,但還是邊壓低著線聲,鬼鬼祟祟的問。 


「你要先弄清楚,我能看到的是依賴受害者的眼睛,在無辜的死者看來,一個充滿殺意的陌生人靠近自己時,他們同樣是可怕的魔鬼,這無可厚非,所以數次案件中我也看見那相似的黑影,而且我從來也沒有確實的「看見」過兇手,被黑影吞噬是我初次與兇手思緒的零距離接觸。」我解釋著這只有我能感受的空泛原理,疊起著桌上的文件,正色說:「不過,有兩個兇手只是我很初步的假設,不要忘記首個可能性,深夜沒有塞車,兇手以車代步的話,一小時許在可實行的範圍。」 


「嗯…」她滾了滾那雙明眸,柳眉縮起來,滿臉問號。思考著的陸雪不知怎的散發著種天然呆的味道,這刻的她全然不像個女警官。






我看得出了神,她發現後立即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說:「言歸正傳,換言之,你認為下次兇手的行兇時間將會是清晨三時?」 



「喂喂…我又不是專業的警探,妳才是呢!妳是我的心理顧問兼醫師,而我是你的犯罪顧問兼威脅,更仔細的就要妳回警局跟同僚斟酌吧?」我搖頭擺腦道。雖然我已經比以往更深層的切入兇案,然而這一切仍是太過朦朧,證據也不足,就算我確認了時間,犯案手法、地點那些我都無法預測,又怎麼防止下一次發生? 


「說實在的,愈多人死在兇手手上,我便可尋到愈多線索。」我的嘴裡吐出這句泯滅人性的話,使陸雪厭惡地瞪著我,腦裡的數次的「親歷死亡」被牽起,偏頭痛又隨之襲來。 


「那好,你就自己當下一個死人。」她沒有理由正在按著頭皮的我,重新架回墨鏡,撩了撩那順滑筆直的濃黑短髮,把文件一一收回自己的皮包後酸酸的說。 


「不上來吃個便飯嗎?」我真誠的說,我也不懂為何突然心中就冒出這個念頭。 


「我還要回局裡向同僚重新演繹一下你的假設。」她沒有道別,一身奇裝異扮,卻毫不介意四周投以的奇怪目光,昂首闊步的走了。


「女人…」我孤零零地喃喃自語。 



「先生,這位置沒人嗎?」一道老練沉實的男聲傳至我的耳畔。 


「沒,沒。」我未轉過頭來嘴裡便說著。 


他鼻樑架著副老花圓形眼鏡,本來已不大的眼睛被鏡片折射顯得更小,目上兩道眉毛黑白夾雜而整齊,有些還長得垂在眼角,臉上滿是皺紋,但整張臉看去沒有明顯老態,精神奕奕的,這神采飛揚的老伯穿著件衣領都鬆掉的灰色T恤與一條藍紅間格的四角褲,像把家中的居家拖鞋穿出來了,頭髮雖青又銀,卻異常濃密,造型好不「街坊」,這張臉很眼熟。 


「欸,你不是紙紮店的老闆嗎?」我恍然大悟,那時在鋪面只顧挑著香燭也沒有仔細看看這老頭的樣貌。


他才剛放下餐盤,托了托那與眾不同的玉造眼鏡後瞄瞄我,用著比外貌年輕的聲音說:「先生,我認得你。」 


「老闆真好記性。」我調侃道。 


「老店開張了少說也有個數十年了,一路從我父親傳下來,我們店裡沒什麼好,就是都認得街坊街里的臉孔,打成一片才能撐至今天。畢竟青年人也快接收這社會,也沒有多少人會拜祭了。」他認出我後打著和藹可親的聲線緩緩道。
「很少我這一輩的來買燭品吧?」我順著老闆打開的話匣子笑說。 


「哈,敢問先生貴庾?」他說話真的十分文縐縐,用著緩和雅氣的嗓音問。 


「今年應該三十,我也有點忘了。」我聳聳肩。 


「年紀尚小嘛,的確很少,說來我三十時也沒有你此般俊朗。」他稀鬆的說著場面話,接著說:「那位過世的朋友,身後事都妥當了嗎?」 


連我自己也差點忘記有跟他略提起過朋友自殺的事,他竟然對這短短半句仍有印象,我還真的有點訝異,又記起那悽冷的靈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也予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老闆,你會看人面相?」我想起當天只與他有過半面之緣,但他便能道破森尾的死,又以詭譎的眼神瞧著我,一時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問。 


但見他原來祥和的面色一沉,喝了口那本應屬於年輕人的汽水。 


「如果冒犯到老闆,就當我沒覆過這盤水吧。」他也可能忘記了這件事的細節了,故我才嘿嘿笑語,化解這小尷尬。 


「先生,老頭子我經年過七十,閱人大概說得上無數,加上自小對著這些神不神、鬼不鬼的東西,要說看面相,倒不如說是感覺。」他嚥下飲料,不緊不慢地訴說:「要說實話,那天先生印堂發黑,烏雲蓋頂,我怕嚇著閣下方說臉色不好罷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說這些話的內容還真像江湖術士,但他說話的語調語重心長,使我也無法懷疑他所說的真偽。 


「如果先生想說更仔細的,老的該能讓先生瞭解清楚。」他欲言又止。 


在那天祭祀時的雲霧裡目睹似有若無的妖魔鬼怪,我猜這老頭子或許也能靠他的經驗告訴些我未知的,一聽無妨,便致了致謝:「當然,就辛苦老闆了。」


「我老爹本來是個道教術士,以前流行幫人打齋造法事,靠此養活我們一家幾口,自小他便常提醒老的,拜祭神鬼絕不只是為求個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為了地府的亡魂,所以我們這店進的貨由開店至今都是千挑萬選,絕不會待慢先人。」 


他打著說書人的語氣娓娓道來:「這世界太多東西我們未能解透,而能借的就只有古人的鑑。盤古開初,中國人皆信神鬼,歷史上不論儒佛道三家或多或少也有涉獵到這方面,儒家避談鬼神,變相說明必須有才能避;佛道二家更不用多說,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有社會,生死交替不絕,豈會古時有鬼,現世無魂?有人拒信這世上有鬼,先生評評理,這荒謬不荒謬?」 


「我那死去的朋友自小也能看到鬼,還說我家就有兩隻。我自己是沒有看到過啦。」這老伯說得頭頭是道,我哪敢反駁,見他經驗很是老道,而我又斷不是個口風緊的人,隨便就吐出真相。 


「我看,先生家裡已不止兩位先人了。」他愣住了半刻,看著我的眉間道。


他每每語出驚人,我亦禁不住把那天在燒香的時候看到三頭鬼魂在吞雲吐霧的事情告訴他,他毫不訝異,自在地脫下眼鏡來用衣袖抹了抹上頭的灰塵。 



「那先生是否相信,新的那位住客是閣下的朋友嗎?」他時常反問我,但其實答案在他問出之前已經確定下來了,我點點頭。 


「要是老的記性還未盡喪,那時先生言朋友為自我了結生命,但我爹曾說過,自殺者的魂魄並不會依戀特定的地方,佛陀閻皇都鄙殺生者,從他們生起這念頭開始便注定不能再戀棧陽間,死後只能成孤魂野鬼,頂多在街邊會見到它們,那位朋友真的是自殺嗎?」老頭兒架回眼鏡,眼睛瞇得更是犀利,又說中了另一件我心中深信不疑的事。


一而再,再而三,他就似我肚中的那條蟲,一字一句都如斯震撼,我再也沒法質疑這氣場異常的老翁,認真地壓低聲線,希望他能多說點什麼,但我又不欲他這一腳參得太深,便道:「老闆還真是字字珠璣,實話實說,我認為他是被殺害的,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無證的揣測,可不能當真。」 


「如果先生想老的幫忙,老頭子或許能略盡綿力,替先生解憂。」他平淡地說,不過從語氣間,我猜他該也發現了我有事隱暪,只是沒有抖出這事實。 


「人往矣,又能再做些什麼?」我不知不覺間也似被他那文辭感染了般,說起中學曾讀過的皮毛文言文,搖頭嘆息。 


「我看先生也是個知音人,倘老的斗膽界入此事,先生可會介意否?」他續道,我一時之間也猜不出他要幹嘛,便稍使眼色讓他說下去,他會意便言:「老的懂半點招魂之術,或可幫助先生見朋友多一面。」


這老頭子說話時淡淡然,但總能扣著我的心弦,招魂嗎?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這回事,還有那麼多殺人罪犯能逃之夭夭嗎? 



這經已是完全超出我的接受範圍,就跟我對別人說我可以代入死者一樣,別人也會認為我是個瘋子吧? 


然而,這老翁說的句句均言之鑿鑿,人生歷驗也非可輕易就訛作一通,如果他真的可以招來森尾的魂魄,那我不就可以知道他在天台看到的那個人相貌的究竟?要幫他報仇,在這節骨眼上能謂指日可待。 


「看來就是老的多事了。」他看一下我那深思的臉色,不以為然地說,又喝了一口。 


「不是,不是這樣的。只是我一時三刻,想到能跟老朋友以這種形式重聚,反應不過來而己。」我很快便下了決定,肯定的說:「就麻煩老闆到寒舍一趟了。」 


「跟老闆聊了這麼久,也未請教,我叫陳半。」我驀地想起禮數,恭謹地問。


「陳先生,老的是張紫陽。」他與我握了握手,感到手心滿是粗糙的觸感,說明著歲月的痕跡。 


他欣然一笑,很快便吃光了餐盆上的食物,雙手置在身後隨著我走回家。途中我們談到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說了說政治,甚至提到他膝下還有一兒,正在做教師,但妻子數年前就過世了,我問他有無與死去的老伴對話,他只無奈的笑道沒必要,因為他對她的愛已在心中,永恆無盡,而且他說算過日子,婦人早就踏上投胎之途了,再挽留只會跟自己過不去。 


他半路說先回店內拿些用品,喚我先去找些森尾曾穿戴的衣物,我便先告訴他地址,半小時後在樓下接他。 


我翻了翻凌亂的家,突然翻到那晚盛著啤酒瓶的膠袋,裡頭有一條黑色領帶,我猜是森尾那晚攙扶醉醺醺的我回家時脫下,放進了袋中吧?誰料到他再沒來拿回領呔,想到這邊我的心又泛起一陣酸澀,但卻沒有以往那種被放大的無可奈何的失意,反而心裡踏實了許多,這就是另一個與森尾對話的方法。


我掀開電箱就要稍為檢查一下,螺絲都上回來,開燈,屋子燈火通明,那電匠還真算個老實人,我看人準沒錯。但卻讓我瞄到那個破舊的綠色工具箱,攤開放在地上,而且還有些螺絲散落四周,電批等也沒有拿走,這些謀生工具他能忘了拿嗎?這不可能,明眼人也看得出他走得很急,就像是看見什麼被迫立即走人的情況… 


我執拾起地上的工具先放在一邊,就回撥給那電匠。 


電話接通,我好心地說:「師傅,燈搞定了,但你漏掉了你的工具箱。」 


「不…不要了,不要了!」他的話語抖得誇張,慌張說罷馬上掛了線,沒有半刻猶豫。 


廁所的燈閃了一下,水龍頭也驀然滴出水聲。雖然這房子日久失修,但經歷了之前數次,我也傾向相信另一個原因,很好,又是時間燒香了,我理解後便像自言自語地說:「各位稍安無躁,就等待會「招魂」完後便有香吃了。」寧靜規律的水聲沒有停,但似是慢了些。
良久,我在樓下與張老頭碰面,他換了一身金燦鮮黃的道士袍,衣裝長至垂地且隨風擺動,看上去就知道是高級品質的上乘絲綢而縫,但袍上卻一塵不染,衣服正中繡了黑白雙魚,鞋子也換上了白黑色的古裝功夫鞋,他左手環抱著那頂黑綢上闊下窄,「T」字型的道士帽;右手則抽住一個塞滿了物事的黑布袋。除了那副眼鏡與那炯炯雙目以外,整個人就如脫胎換骨一樣,與在快餐店裡的他般若兩人。 


「陳先生,我吩咐你準備的都妥當了?」張老頭走時健步如飛,問道。 
我揚了揚手上拿著的領帶,說:「他死前穿的。」 


他點點頭後,便讓我帶路往家裡走。這短短幾分鐘的路程,他沒有與我閒話家常,說三道四,而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邊走邊唸著些什麼,眼角瞥見他闔上眼睛的在走,口中唸唸有詞,他沒有看路,但卻走得穩健,愈看就愈不平凡。 


他甫踏進門內,浴室的聲音不知在何時就停止了,張老頭放眼於家中的一切,然後默默把廁所的門關上,電燈統統熄掉,四處變得暗黑,但仍勉強看到事物的形繪。
他把原來置在廳中央的茶几推近牆腳,只見他逐樣拿出袋中的物件,一一置在其上。 


他熟稔的準備著,很快,原來空無一物的小几已被一塊黃鍛布所覆蓋,長垂至地上,左右兩邊各放著兩盞白陶瓷所燒成的精緻蓮花燈,一層層的花瓣活靈活現,還有個盛著油的透明玻璃小壺,油上浮著一盞未點的燭芯。中間較靠牆的位置是一個小青銅香爐,花紋俐落華美,前頭放著三個簡約的銅奠酒杯,還有些亮金色的金屬狀的圓塊及一塊綠青的八卦鏡散而不亂地佈在几上。 


茶几靠著的牆壁上掛了三幅鮮黃幡,兩小一大,兩旁的比較修長,幡身較窄,中央的較闊寬。 


兩旁的人手在上頭用紅黑色交雜的筆觸繪著文字,每一個字都分別用兩種顏色寫成,像是中文,但我卻看不懂在寫些什麼。整塊招魂幡的構造可分開上下兩半,上半又可再細分為三個部份,中間只垂直地繪著同一個大字,左右似是鬼畫符般的細字雜亂地往下伸;下半則是被裁開成很多細布絲,寫著更小的文字,就似是現在衣服的流蘇般懸空。 


中間的大布幡設計上則沒有這麼複雜,金色的布料上繡了一個偌大的太極符號,黑白雙魚如在夕陽中暢泳,八卦的符文纏在四周。 


他從袍的內袋中摸出一小包米與幾個銅錢,將它們倒進另一個金色的布袋中後索緊,把我剛才給他的領帶順開,在上頭放下米袋,接著就把他有致地折疊起來,再用十條黑線繫之,將這些都弄好後便安穩地放在三個小酒杯前。


我看得出神,終禁不住問道:「為何要這樣弄?」 



他全神貫注地邊弄邊答:「米包是恐其魂久未歸,給予止饑之用,衣衫是他生前穿過之物,給予溫暖禦寒之用,衣服上存有亡者之氣味,可讓亡者循著氣味找回方向,方可完成招魂。米中含錢是要供亡者過路費之用,用十條線繫住是代表三魂七魄合其數十。」 


最後他從另一邊的內袋中抽出一把屈折起來的木條,腕一用勁,「啪」一聲木條便向外伸展開來,頓成一把桃木劍,他閉起雙目,嘴巴微微動著,豎起兩隻手指,深吸一口氣後,便在上頭往左至右抹去後便將之放在几上。 


看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他把那黑絲綢道士帽戴起,緩緩跟我說:「陳先生,待會你先靜心坐下,全身要放鬆。待我示意你時,心裡要摒除雜思,心裡要不斷想著你那死去的朋友,不斷重覆細唸他的名字,想想你們的往事,想著你有多惦掛他,他自會用其方法與你會面。」



我點頭示意了解,靜靜地坐在沙發上。老頭子便稍撥長長的衣袖,火柴一劃,點起一札燭香,將大部份扇開插在龕爐上的,用幾枝把蓮花燈與油燈的燭芯燃起,燭光映在八卦鏡與金圓塊上閃閃生光,所有東西都做得一絲不苟,原來暗色的空間泛起陣陣幽光,這裡就如跟外世完全隔絕,氛圍寧謐得可聽到燭火在燃燒的聲音,可聽到微弱風動的流向。 


老頭子把雙手貼合,結起手印,開始唸起咒文來,他的聲音沉實,從喉底啞啞地發出,小得幾乎要聽不見,那似是中文語詞但從當中又找不到平常說話的邏輯,又不能斷言是胡亂拼湊起來的文字,有些像是中國的方言,甚至有點像我聽過的梵文夾雜此內。 


呢喃聲不絕於耳,已是我這刻唯一聽到的聲音,香燭燒後飄起的是沁人的松香味道,但是心湖從未試過這麼平靜,就連半點波紋也沒有泛起,像一面鏡子。感覺他唸了非常久,他佇立於几前,除了嘴巴在瑟動外,一動不動的,宛如一尊人像,我屏息以待。


「開始。」 



「慢慢。」 


「記掛。」 


我專注地聽著這段喃喃,中間靜然聽出這幾個字,接著又是一陣又一陣的唸經聲,又聽到這陣緩和平淡的示意聲。 


我馬上閉起雙眼,心頭不停重覆唸著「森尾博正」這三個字,腦海隨住心聲浮現出他總對我微笑的模樣,還有他的母親也曾給我造過一頓飯,那晚吃得好不快樂,他總是那麼樂天,與我截然不同,要是他能回來該有多好? 


「森尾博正…森尾博正…森尾博正…森尾博正…」在這麼一陣沉寂中,我分不清楚自己是嘴巴在唸還是心中在唸著他的名字,漸漸我好像看到了闔上眼睛才能看到的場面,灰茫茫中沒有一絲光線,我呼吸的是冷凍虛寂,雲霧在飄蕩,而有東西正慢慢撥著煙魂,不緊不慢的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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