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作阿生,鄭明生,很普通的名字,不過倒適合我,因為跟我的人生差不多,也是平平無奇……
說是完全沒有可炫耀的事蹟也不盡然,學生時代算是威風過,但長大之後,才發現年青時所謂威風,根本不值一晒,而且書又讀得不好,因着小時候的一個所謂「夢想」,中五畢業後去讀了一個時裝設計文憑,拿到文憑之後,除了碰壁,就是碰壁,終於明白到在這個社會中,凡涉及「真、善、美」的事物,還是留在夢中好了……放心,我不是來說教的,不打算對人所共知的事情長篇大論。
總之很簡單,既然夢想不打算去追,人生還剩下的東西不多,相信九成人也過着同一種生活──「搵食」。
為了搵食,當然最直接就是打工,畢業後一年,算是已經試過了自己想做的東西,既然一事無成,那便跟每一個放棄了生活,卻不能放棄生命的人一樣,隨便找了間公司上班,當時沒甚麼想法,總之學歷和工作經驗也是跟設計相關,自然就找了間設計公司工作,當了個初級設計師助理。
眾所周知,香港不是沒有真正的設計師,也不是沒有好的創作,只不過比率少得可憐而己,大部份稱為「設計師」的人,主要職責就是在上班時提供一個娘親被人蹂躪(偶爾下班時也要),工作內容跟創作通常沒甚麼關係。
設計師尚且如此,我身為助理,還要是初級的,要做的事可想而知,簡單點說就是文員加打雜。
就是如此,我過着這種入職七千元,每年加薪不超過百份之五,朝十晚十一,一星期五天半,星期六美其名返半天,但剩餘那半天通常被食埋的日子,已經好一段時間了。
 
看到這裡,大家會否認為這是一篇發洩文?
不!我真的不是想說自己有多辛苦,我媽生得我不聰明,大道理我不太懂,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洗腦這回事,但在這兩、三年間,不管我向誰訴苦,聽到的回應無論是甚麼也好,必定會搭上一句:「係咁架啦!」




所以現在不論遇上甚麼古靈精怪有理沒理的為難,我的腦中就自動自覺會彈出一句:「係咁架啦!」
我相信,這種情況應該叫做,麻木了。
反而我覺得自己也頗擅長自得其樂,例如,我的放工時間訂明是晚上十一點,但十二點前能離開office算好彩,凌晨兩點前走叫正常,放三、四、五點也不是罕見的事。
對此,我早沒甚麼怨言,更會反過來想,有時星期五放十二點幾一點,一下樓經過公司附近那間叫INN SIDE OUT的半露天餐廳酒吧,其實我不好飲酒也不愛夜蒲,沒有幫襯過它,不知道它的食品質數如何,只知道每逢星期五、六在我放「正常」鐘數的時段,它總其門如市,人龍排至馬路旁,重點是當中不乏很多年青貌美的OL,通常她們都已換了一身戰衣,短裙低胸斗零踭應有盡有,雖然我很清楚這些機會不是我的,但能夠一飽眼福,我已當是這種收工時間所賜給我的bonus。
 
說起公司附近的環境,我覺得除了對上的一項外,我公司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地理位置。
我們的office位於銅鑼灣,走出大廈不多遠便已經名店林立,對曾經發着時裝設計夢的我來說,可算是十分吸引的一個要素。
提到這一點,我想我也不是完全夢醒,甚至那顆會被人恥笑的童心好像還有點殘餘,證據就是,每逢上、下班經過那些名店的櫥窗時,我總會被深深地吸引住視線,尤其是夜蘭人靜的時候,我有時更會忍不住走到櫥窗前,跓足欣賞。
很多不懂時裝的人都認為,所謂名牌,只是世上某群自以為是、眼高於頂的人,互相吹噓出來騙錢的東西,他們根本就不懂,一件真正的時裝、一件能稱得上作品的衣裳,它包含着設計師多少的心血!
應該說,莫說是設計師,單單是如何把衣服配搭、佈置上櫥窗模特兒公仔,也已經是一門學問。




在我公司附近的某間世界級知名品牌時裝店,就有如此的一位高手,這間店鋪櫥窗設在分叉路口的轉角,位置十分理想,我相信那間店鋪應該有一位很有時裝觸覺的店員,我雖沒有見過其人,但每次這間店鋪換新季,此一名店的櫥窗擺設吸引力總遠超其他名店,配襯在模特兒公仔上的衣飾更是一絶!
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負責佈置的店員偏心,我總覺得櫥窗內其中某個模持兒公仔每次也是特別出眾的!不瞞你們,我更做了一個超級幼稚的行為,我在心中偷偷地替這個每次換裝也特別漂亮的公仔起了一個名字,叫KiKi。
欣賞這些一流的時裝作品,儼然就是我苦悶的人生中其中一樣最大的樂趣……
直至那一天……那一晚……應該是那一個凌晨,我又工作至很晚才能離開,成功連續第九天成為公司最遲走的人,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離開的時候,是凌晨二時三十分……
 
走到街上,沿着每天收工的必經之路走,明明是炎夏,卻出奇地有點涼意。
其實銅鑼灣區燈火通明,不管多夜,以明亮度來計,街上的環境也跟晚上八、九時差不多,惟一分別當然是少了很多人,但正常情況下,我甚少遇到一個人也沒有的情形。
不過今天好像份外蕭條,沿路不見半個人影,但也稱不上奇怪,我一直走,來到了馬路的其中一個分叉路口。
經過我最讚譽的那間名店,原本我也沒有特別留意,首先吸引我注意力的,是……
咦?平時這個櫥窗不是有四個模特兒公仔的嗎?




認真看看,的確是少了一個,而從那個空出的位置可以看出,少了的正是KiKi!
奇怪?難道是想換佈局嗎?可是如果真的要cut走一個公仔,不是應該從新擺位嗎?這樣的擺放方法,留下了一個大虛位,空空洞洞的,視覺上不太好看,這麼高級的店鋪,不會犯下如此初級的錯誤吧?
但接下來,我卻留意到另一件事。
其他三個模特兒公仔,看來都換了新裝,跟我今天上班時看到的有所不同。
那些配搭很聰明,把衣裳的優點都突顯了出來,尤其是中間連身長裙那一個……
我看得很入迷,不知不覺間慢慢向着櫥窗步近,一步、兩步、三步,直至近得從玻璃窗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我的臉幾乎跟模特兒公仔的頭部重疊了在一起。
真的很好,配襯得很有味道,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想學習一下配搭的人那充滿潮流思維的想法,視線從長裙的下擺,一直遊移到模特兒公仔那沒有五官,純白的頭部之上……
碰!
突然,模特兒公仔猛地前傾,一頭撞了在玻璃上,把近在咫尺的我,嚇得怪叫一聲,倒退了幾步!
 
我嚇得呆了,傻了般直瞪着櫥窗,心房還在突突亂跳!
怎……怎麼了?到底發生甚麼事?
第一個想法,應該是有風把模特兒公仔吹倒了吧?但在完全密封的室內,會有這麼強勁的風嗎?冷氣?公仔一直放在這個位置,整年間相安無事,偏偏在我湊近時被吹倒了?
我不想隨着自己的害怕胡思亂想,合起眼,用力地搖了搖頭,要冷靜才能搞清楚是甚麼回事。
我再次張開眼,想看清楚是不是有些甚麼東西我遺漏了的,可是定睛一看,咦?




三個模特兒公仔又整整齊齊站回原位,很盡責地擺着往常的姿勢。
剛才中間的一個,不是倒下了嗎?
在我眨了一下眼之間,發生了甚麼事?
我想走近一點,看清楚一點,好確定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
就在我慢慢步近時,所發生的事情,卻令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看見……我看見……我看見站在左右兩旁的模特兒公仔,它們本身分別面向旁邊,但在此時,卻一起慢慢……慢慢地擰過頭來,擰向我的方向!
怎麼了?有機關?一間時裝店的櫥窗模特兒公仔會有機關?
我完全不知道這是甚麼狀況,只知道自己的雙腿開始軟了起來……
碰!
我的膽尚未震完,中間的那具模特兒又再次一頭撞向了玻璃!
沒錯!這次我看得很清楚,它不是倒下來,而是彎腰、俯頭,撞向了玻璃!
看得清楚,不代表不害怕,相反,是更加更加害怕,但一時間,我居然被唬住了,完全想不到應該做甚麼,更不懂逃跑,只是下意識地一步一步向後退着。
碰!碰!碰!碰!碰!
它撞得不是很快,但卻連綿不斷,一下又一下,而且一下比一下大力,慢慢地,聲音越來越響。
我的雙腿不停在抖,抖得整個身體也在搖晃,就是想不到要逃,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根本慌得整個人失了魂。




碰!
咇……裂……
鈴!!!!!!!!!!!!!!!!!!
隨着它猛力的一撞,玻璃窗沿着它撞擊的位置,如蜘蛛網般破裂開來,而防盜警鈴,也隨之大作!
那響徹街巷的警鈴,直闖進我的耳內,輕易地就把我撃倒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卻沒感到痛,意識到的就只有恐慌!極度的恐慌!
看着那亂中有序的裂紋,我意識到,下一刻將會發生甚麼事了……
 
在我眼前,穿連身長裙的模特兒公仔雙掌按着櫥窗,上身慢慢拗後,它的動作慢得就像電影中的慢鏡一般。
可是,不論它如何的慢,我也阻止不到它接下來的行動,甚至乎,我連大聲驚呼的能力也失去了,嘴巴張得老大,卻連半滴聲音也發不出來。
砰零!!!!!!
沒有意外,模特兒公仔一頭撞下,已碎裂得不堪一擊的玻璃應聲爆開!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直至這時,我才能失控般狂叫,以叫聲來發洩胸中的難受固然重要,但在得回身體的操縱能力後,此刻更重要的,重要得尤關性命的,是我意識到要立即逃跑!
我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爬了起來,拚了命般向前狂奔,我不知道現在是甚麼一回事,也不肯定身後的那些時裝模特……或許我不應再叫它們做公仔,我覺得,稱它們為木偶會更為貼切。
總之,我不肯定它們是否要傷害我,我只知道,心下的恐懼感已成足夠的理由驅使我盡快遠離它們!




抽空回頭一看,一如所料,剛才在櫥窗內的三具木偶已「逃」了出來,而且更向我追了過來,我以為已經沒有情況會比這樣更詭異,可是立即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砰零!砰零!砰零!
街道兩旁,其他的店鋪,凡有擺設木偶的都破窗而出,追着我直奔而來!
不止如此!某些玻璃碎裂的聲音從我頭頂響起,一些透明碎片迎頭飛濺下來,我當然明白到這意味着甚麼……
果然,立即就聽到身後傳來沉重的硬物墜地!位於樓上鋪的那些木偶都加入了追趕行列!
可是我又能怎樣,除了跑,還是只有跑!
我連揮手擋開濺下來的玻璃碎的閒暇也沒有,我確信如果被身後的那批木偶追到,後果將會比這些微不足道的皮肉之痛,可怕上千倍萬倍!
 
我一鼓作興不停發力向前跑,幸而,當年校際運動會長跑奪的亞軍並不是騙來的,縱使近年工作忙了,為了減壓和身體著想,我也沒有徹底把田徑擱下,加上中、小學累積那幾年幼功可不是白練的,我有自信腳力絶對強於很多人!
自問跑得已經十分快,但身後那些砰零碰隆,不知是木頭、塑膠還是甚麼的,總之是硬物不停着地的聲音,不斷干擾着我的神經,我知道那是木偶們的腳步聲,既快且亂,逼得我不得不回頭看看。
一望之下,才見到原來已經聚集了十多具木偶在緊追着我,它們的四肢怪異地扭曲着,某幾具甚至看來像是蜘蛛般爬行,有些更像倒立,還有些我不懂怎樣形容,這個數量固然令我心頭恐懼,但更可怕的是,它們的速度很快!跟我不惶多讓!
單是這一點已經令我慌亂得難以形容,雖然它們跟我尚保持着一段距離,而且這個距離在我奮力地跑之下並沒有縮短,但從他們身上傳來的威脅,那份恐怖,卻如同一把利刃,已經架了在我喉頭之上!
我不敢再多看,回頭繼續放盡去跑,其實此時我的腦袋早已甚麼也思考不到,更不知跑下去是否代表有其他辦法,但除了雙腿,我已沒有任何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了!就在此時,閃過了一個念頭!
對了!人呢?
一直以來不見半個人影,為甚麼會這樣的?難道……難道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嗎?這種在科幻電影中才會出現的情節,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不合常理啊?




可是從我身後有這批東西追着開始,這世界已沒有常理可言了吧?
不要管是否荒謬、是否合理,這刻我只希望會有其他人出現,不管是否來救我的,也不管是否有作用,人類是群居的生物,遇上任何困難,總不會想獨自面對,很正常吧?
人來啊!我只求有一個人!甚麼人也好!我不寄望有如荷里活電影安排的一樣,在這刻會有甚麼神勇的新晉警官或者特殊部隊出現解救我,我只望能有任何一個人出現,讓我知道不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不知所謂的狀況!
但現實中,沒有人有義務回應我的渴求,我只能靠自己雙腿一直逃。
直衝下了一段斜路,見到了希慎的入口,在全力衝刺之下我不想勉強跑上扶手電梯,急向右轉,轉了一個街角!
人!我終於見到了另一個人!
 
對,如我所願,我終於遇見了另一個人,可是帶給我的,不是希望,而是絶望……
我看見的這個人,從身材和衣著來看,是一個女生,她穿得很惹火,短得只足以剛剛蓋住臀部的連身裙,裙擺下露出了大截白滑的大腿,配上一對皮革長boots,胸前也開得很低,完全就是一副搵食的戰鬥格。
換了是往常,遇見這樣的女生,單是看看已經令我很高興了,可是如今……你知道為何,我要憑身材衣著才能知道她是女生嗎?
因為她的臉……或者說她整個頭部,已經血肉模糊,我遇見這個女生時,她並不是站着的,也不是像我一般在逃忙,而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她的身上,也騎了一具木偶。
沒錯,就是追在我身後的那種,穿着一件橙紅色洋裝,我看見它,舉起右手,猛地落下,擊在女生那已經如爛西瓜般的頭上。
一下,再舉手,又是一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看起來就單純只是它的「目的」,我不知原因,也沒有興趣知道。
看着眼前的景像,我的胸中湧起了一陣悶意,想作嘔!
令我作嘔的不單單是血腥的畫面,更加是那份無比的絶望。
剛才我之所以逃,只是因為一份純粹的害怕,我不清楚那些木偶是否真的會傷害我,可是如今,面前的這一具明確地告訴了我,一個我不會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