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世紀的香港,一個繁囂都市。外人何以得知這片土地繁華?沒甚麽竅門,單看居民步速便知一二。

香港人,步伐急促。外人欲知這些人正在趕甚麽?沒甚麽頭緒,人人在這裏皆怱忙──長者趕着乘車喝茶,婦人趕着接子買菜,上班一族則不論白晝黑夜、不論紅黑日,也趕着完成重複苦悶的工作。

大概因為慣於過着節奏急促的生活,所以香港人雖沒受過同一訓練,卻能在大街上整齊地快步前衝,有秩序得就像未曾出現過前仆後繼的意外一樣。外來者一看見成千上萬香港人迎面襲來,就不禁把港人的紀律性與他們士兵的軍紀偷偷地連繫起來。

某早,在急流人潮中,有一位穿着藍校服的短髮青年,揹着白書包左穿右插,逢人過人,惹來不少路人的奇異目光。正當他憑着矯健的身手在短短三條街道的距離裏,連過了數十位穿着恤衫和皮鞋的上班一族後,前方馬路上的「綠公仔」突然亮起。在學生對面的人群連忙起步前進。他一見狀便馬不停蹄率領落後的人群迎戰。在斑馬線上兩軍交鋒,各自活用明亮的眼眸,洞悉生位死位。靈活的年青男子比起在戰場上的眾人更先察覺有利位置。他首先一個箭步,搶在對面的健碩男子前,踏在前方兩位女子間的空位上,然後再略微斜身閃過了她們後方的健碩男子。電光火石間,一位慈母攜着雙兒忽然擋在他面前。三人構成的密度很高,要在剎那間突破甚有難度。可是,他又不能因此止步,因為挺身而出的人肩負着為後方開路的重責。他不論以任何理由停步,不論花多麽少的時間停留,也必定會招來他軍後方的不滿,甚至咒罵。急中生智,他從褲袋中拿出了一個五元硬幣,然後把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圈,再將硬幣滑在食指背上。他輕輕一彈,硬幣直飛出去,擊中其中一位小孩的校褲袋,然後噹啷一聲落在黃色油漆的斑馬線上,接着滾回男學生那裏。小孩不知就裏的叫了一聲,在他低頭看一看時,牽着媽媽的手不其然地拉了一拉。他的母親自然把叫聲和拉手視為小孩求教或求救訊號,於是停下了腳步。

難得的時機給創造出來了。學生彎下腰撿起轉動的錢幣,然後馬不停蹄地故意步進婦人的視線,佯作受到她另一位兒子的阻撓。婦人察覺到孩子堵塞了別人的路,便把孩子往她的身體一拉。路一通,學生二話不說領着後方數十人從缺口直搗黃龍,直至抵達彼岸四散為止。正當學生經過一幢商業大廈大門前時,一位婆婆突然急步跑出,伸手想截停靠近邊線行駛的的士。豈料她竟在路邊滑了腳,整個人向後翻倒。眼看着她必定給摔到得半死時,剛戰勝了「馬路之役」的學生再次見義勇為,跨出了兩三步便迅速走到婆婆那邊,接着伸出了前臂,及時讓婆婆跌在臂上。前臂給人骨硬撞了一下,多少是有點痛的,可是畢竟是救了人一命,也不管甚麽了。怎料此時那位婆婆吐出的第一句是髒話,接着是她的脊骨給撞痛的就像裂開了,再來是醫藥費甚麽的。最後警察來了,差不多全部目擊者早已離去,幸而還有一位願意作供。然而,事情還是必需鬧上警局。那位學生最終沒有給起訴,由他父親接出去了。





學生父子倆走到警署旁的公園,挑了一張長木椅坐下。

父親烏髮蓬鬆,唇上蓄着鬍髭。他眼神凌厲地盯着兒子,然後嘆道:「白圭,你這小子,真丟臉。」

白圭無奈地望着父親道:「我一心只想着救人,怎想到會好心做壞事呢?」

白圭父搖頭道:「我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你的功夫。」

白圭睜大了雙眼,心裏忽爾明白父親白龍這句話再也正常不過,因為他是個典型功夫迷。據聞他活得像自己那麽大時,便已四出拜師學藝,然則每門功夫在實戰上各有不足,因此未曾試過在一門派學滿。後來,他認識了香港蜚聲國際的武打巨星李小龍的截拳道,並以此為基礎研究武學。白龍在白圭出世後,一直教他獨創的功夫,以栽培他成為武術高手。因此,白圭的功夫可說是師承李小龍截拳道,又能說是來自各家門派──當中包括父親白龍所研發的那派,不過他本人並沒為此命名。





一談到功夫,白圭更加無奈地道:「我已施展出『鴛鴦步』了。我先把左腳跨過右腳,形成第一個交叉,然後右腳橫移,再重複動作,不消兩三步便已及時走到婆婆身邊。」

白龍又嘆了一口氣:「你只想着你對的事情,當然不理解別人看到你錯的那事。你上半身向我這邊彎過來。」

白圭不明所以,也不便逆父意,便照着他的話做,忽爾感覺到父親的手托在他的心胸下,並且慢慢牽引着他下降。

白龍待兒子挺回身子後,便一針見血道:「你剛才錯在沒有順勢向下慢移卸力。」

白圭雙目發光,佩服父親的洞悉力。





白龍道:「根據家規,你犯錯便要罰,明早碰巧你又不用上學,你與我一同參加太極課吧。」

白圭心道:「你一早就想找籍口要我陪伴你吧。」儘管心裏一萬個不想,他還是不敢說出口,只道:「好吧。可是,今午我還要上學。」

白龍笑道:「練功又不見你那麽勤力。先來跟我吃點東西才回校吧。」

白圭苦笑着拿起書包,與父親飛快地步出公園,途中又再惹起路人的奇異目光。

翌早,白圭天剛亮時便睡眼惺忪地跟着父親出門。兩人穿着運動服向着街尾的露天足球場走。白圭明顯狀態不佳,在路上給父親遠遠拋離。他雙眼雖然還未能睜大,但是倚着大腦的記憶自動導航,還是能抵達足球場。

那裏,父親早已與三十位太極早班學生打過招呼。白龍一見兒子在出入口那邊,便笑着教訓兒子道:「你昨天不是能跟上我的速度嗎?今天不會輸給太極班學生吧?」

太極班學生三十人,年齡範圍由六十歲至九十歲。這明顯是嘲笑着白圭這個年輕人的差勁體魄。

給父親那句話的激勵,白圭鬥志旺盛起來了。他睜圓了眼睛,抖擻了精神,挺着腰走向前輩們那邊打招呼。能帶動氣氛的不愧是與眾不同的人,在一眾耆英中添了一個年青人,整個環境立刻充滿了活力。





隔了半晌,白龍領着三十一位太極學生,在足球場的硬地上,以五分鐘抬一次手、以十五分鐘耍一招的速度耍太極。白龍的慢動作示範映入白圭的雙目裏,就像知道捷徑的登山者在山頂俯瞰着不知者繞山路一樣。

終於,苦如煎熬的一小時三十分過去,太極班結束了。白龍父子與學生告別後吃了早點才回家。白圭洗澡後大剌剌地倚着沙發坐。面前的玻璃桌上凌亂地放着一堆書──那些白龍親自撰寫的武學研究。白圭百無聊賴,伸出疲憊的手拿起最高的那本亂翻,然後被其中一頁字詞迷着。

「在有引力的地方,一舉手一投足也算是鍛煉肌肉。然而,相比起其他運動,太極從最根本起鍛煉。微觀來看,一套動作牽涉數以億計細胞溝通和運動,而太極招式耍得越緩慢,細胞溝通的基礎便打得越穩。有了牢固基礎後,動作便能變得快而勁。」

白圭心道:「難怪每次耍太極後,肌肉會那麽疲勞,原來剛才有上億個細胞在體內『打樁』。」

浴室的水聲停了,白圭便把手上那本書放回書堆裏。不消一會,從浴室裏傳出白龍的叫聲:「我約了你舅父黑星見面,你去不去?」

白圭回道:「今天也沒別的事要做。」

白龍喜道:「好,你快點穿好另一套運動服,我一出來便立即出發。」





白龍家雖然兩代習武,可是白龍並沒有立一門派,更遑論訂製道服武袍,因此白圭的另一套運動服要數到學校的了。

兩人乘的士前往西貢一處偏僻工廠,途中兩旁雜草長至及腰,據司機說工廠早已廢棄了十多年,除了偶有流浪漢外,也沒有其他人跡。兩人甫抵達工廠,便發現工廠的拱門型鐵閘緊閉着,生鏽的鐵桶散落在工廠前,整個荒野了無人氣。隔了半晌,一個黑衣人突然在工廠旁邊出現,並且緩緩步近白龍父子。他給黑布蒙着臉,僅曝露於人前的雙目銳利十足。他腳步輕快,縱然腳下佈滿了碎石,白龍父子卻難以察覺其腳步聲。待他與白龍父子相隔不足十呎時,白龍推開了白圭,拉開了架步,慣用右腳放在後方,然後用力一蹬,左膝向前襲去。黑衣人雙手交叉地擋在胸前硬吃了一招,接着順勢以雙臂下壓來追擊頹勢的左膝。

打架最重要是創造最多可攻防空間,這樣才能讓自己在剎那間轉換攻防。就在剛才黑衣人決定彎下腰,用雙臂下壓白龍的左膝時,他變相丟棄了上半身的武器防守,更甚的是白龍的雙手還騰空着,黑衣人的背部現在任由別人宰割。白龍笑着佔了便宜,他把雙手拍向黑衣人靠近自己胸前的側額。

勝負看似已分,豈料黑衣人此時抬起雙手架開白龍的雙臂,然後欲掐住白龍的勃子。白龍乾脆蹲下避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邊站起來,一邊揮拳如雨地由下至上擊向黑衣人的身體。黑衣人的神經線交錯傳遞痛楚,也來不及把大腦的反擊訊息通知四肢。白龍一直打到黑衣人的頭部為止。他眼看黑衣人閉着雙目,便輕敲他的天靈蓋數下。

白龍哈哈大笑,揭開了黑衣人的臉紗。

那人是一位皮膚黝黑、臉容瘦削的中年男子。他放聲大笑,露出了皓白牙齒。白圭認出了他是黑星舅父,連忙向他打招呼。

黑星笑道:「圭仔,乖乖。你爹功夫更瀟灑了。我已經擋不過他數招了。」

黑星年紀雖較白龍小,但是頭髮卻已斑白了。





白龍笑着抱拳回禮:「承讓,承讓。」

黑星曾與白龍在某門派習武,與白龍不同的是他很有毅力,因此不管實用與否他也囫圇吞棗先練了其形。學成後經朋友介紹在片場當武師、特技人,近年甚至能擔當電影武術指導。黑星接着請白龍父子從側門進入工廠。在明亮燈光下,寬敞的工廠裏全是一排排五顏六色的貨櫃。此外,數部攝影機早已準備就緒,將稍後的精采畫面盡攝其中。

白圭對於眼前的拍攝現場感到很好奇,尤其是那些「威也」,它們能令普通人一嚐停留在空中的滋味。在黑星把他們介紹給紅鴨舌帽導演後,白圭到處參觀了一會。在白圭回到原處後,導演還坐在椅裏並未開拍,從舅父口中得知這是由於大明星何煜遲到了三小時。導演說了三個小時髒話後,決定不等了,先為替身拍點東西。

白龍父子在導演身後仰望,全身黑衣的黑星舅父走到兩層高的貨櫃上。導演拿着擴音器一喊「Action」,黑星跑了數步後便向前一躍,當飛到對面的貨櫃時,卻未能觸到鐵邊。幸而,黑星舅父跌在下方的軟墊上,並沒受到太重的傷。

工作人員扶着黑星舅夫走向導演時,黑星舅夫表示他需要休息一會才能繼續拍攝。眼看着本已不耐煩的導演皺眉時,他連忙道:「導演,若果你相信我的話,我推薦我的親戚白龍代我拍這個動作。」

黑星指向其貎不揚的白龍道:「別看他這款模樣,他曾與我在同一門下習武,身手靈活得很。」

導演權衡了片刻,便接納這個建議。他對着白龍說:「我們這次拍的是武打片,戲名是『隔代宗師』。你要做的是重複黑星的動作。你表現得好,我們會將你的名字也加進工作人員名單裏。」





導演其後示意下屬移走貨櫃下的軟墊。此舉其實是想測試白龍是否真有本領。若沒有真本事的話,白龍必定放棄挑戰。導演盯着白龍,只見白龍笑着答應協助拍攝。起初導演想試白龍功夫的真偽,後來他卻變得想看他在壓力下的身手如何,於是裝作不記得了軟墊一事。向白龍點了點頭後,導演便步回自己的座位。

白圭一聽到父親爽快答應,就緊張得手心冒汗。他張口欲勸其父之際,身旁的黑星拍了拍他的肩膊一下。白圭轉過頭來望着黑星,不明為何他要父親尋死。

白龍神情輕鬆地穿上黑衣,接着敏捷地攀上第二層貨櫃。他堅定地望着對面貨櫃的最遠邊緣。

「Action!」

白龍輕快地跑了數步,然後在中段加快了手腳的運轉,接着在邊緣用力一蹬,手腳盡量在空中伸展。白龍停留在空中的時間頗長,仿如他在空中飛了數秒一樣。導演拍攝武打片已有二十多年了,甚麽經典動作他未曾設計過和看過,然而眼前不用「威也」也能飛得那麽優美,卻是頭一次。他只看得不其然地站起來了。白龍漂亮地落在另一端的貨櫃,猶如麻雀落在幼枝上似的輕巧。白龍順勢向前打了數個筋斗,最後畢挺地站直身子。隔了半晌,工廠裏依然鴉雀無聲──眾人皆給整套行為流水的動作震驚了!

導演牢望着貨櫃上的白龍,口中無意間吐出「cut」一詞。然後,工廠裏的全體人員紛紛清醒過來,朝着身手不凡的白龍報以雷動掌聲。

白圭的腦裏起初還是充滿憂慮,可是他一見父親輕鬆地跨過十呎闊的距離,便喜上眉梢來了。他一邊拍掌一邊望着從貨櫃躍下的父親。此時,黑星舅父笑道:「剛才我想給你爸看看我的身手,豈料越用力,身體越放不開,結果向前衝得不夠。你爸就不同了,縱然遇上同樣壓力,他都能專心完成動作,因為在他眼裏,凡涉及功夫的都遠勝其他東西。」白圭微微點頭贊同。

由於白龍始終不熟識整齣戲的動作編排,所以與白圭看多一會便離去。白圭以為舅父這天故意製造機會給父親,好讓他日後一起擔當特技人和武術指導。然而,他在往後數天也沒有聽過父親提及拍戲的事宜。以為這是由於那天的導演對父親的功夫還是不滿意,怎想到從黑星舅父探口風後,才知父親推卻了對方十多次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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