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分手了】



起來的時候還殘留着點點Hangover的跡象,舌頭上很苦,肚有點空,卻不想吃東西,
我泡了個熱水澡,Miki正在沙發上熟睡。

我自行繫上那偽社會的狗帶,扣好了手袖針,拿起裝着人生的公事包,把門關上。
Miki 睡得正酣,晨早的八時三十五分。



沒有駁命來電的特發奇遇,街上喪屍沒有咬人,滴答滴答,
今天如昨天就像明天的再復印,日復日,一直在圓圈內奔走,夜復夜,一直追趕自己的背後。

打吉鐘聲在0857沒情趣地打了個呵欠,回到辦公桌前,
糧單已安份地伏在桌上,他正好也告訴着我請安安份份地蹲在這裡。
打開電腦,替電腦工作。今天是星期二,又是每星期的例會,那令人發瘋的 Team Meeting。

我的團隊共七人,另有一位大姐大每星期也會下來卒數,
我們每人要向她report手頭上的工作,亦要準備好未來下星期的日程,定立目標。



大姐大名叫Debbie,中女,極有錢,瘦得像道友,應該未破處,但已處於更年期,
每次見她都不外乎對下屬破口大罵中,她特愛羞辱男同事,生人勿近。

會議室內,當然少不了高潮環節-「飛躍龍虎榜」,成績老早如皇榜般繫在中央示眾。
眼看着圖表中別人條棒又長又堅挺,多少像亞洲仔面對黑鬼婆般乏力。

「講下你今個禮拜做個乜?」Debbie指了指同Team的 Jason。

「係…Debbie姐…咁…我今個禮拜呢就主要Cold Call左六十七個客…
可能今個月淡少少…只係…中得一個…另外,我都有…」


Jason站起來,手中拿着一疊二疊的A4 Notes。

「你等陣先,你係咪唔想撈呀?」

「唔…唔係呀…Debbie 姐…」

「你睇你件恤衫皺紋紋,我係客都唔聽你講啦。你出到黎,
我仲以為你屋企無錢買燙斗咋,仲話教客投資基金?搵鬼信你呀?」

「哦…哦…」除了點頭,還是點頭。

其餘的人也盡量低下頭來望着地板,本能性地檢查自己的恤衫西裝。

「今日個會你唔駛開喇,睇到你都影響曬大家心情。」



「哦哦…」

「洛仔!」

噢,竟然到我了。

「做乜跌左落尾二?」

「唔…今個月真係淡d…同埋,我全力搞緊個大陸客,而家Keep住同佢果邊聯絡,
佢地成日改期,一日推一日,不過如果呢個番到既話…」

「咁即係未有啦?」

「係,就有…今個禮拜係忙d,我都知自己少左 Call客。」



「呢個唔係藉口,咁你唔識留夜d打多幾個電話架?」

「唔…唔…」

「咁問題都係你call客唔夠數,目標確立唔明確啦。」

「唔…唔唔…」

Debbie 姐繼續連珠爆發…這種時候最緊要的就是盡量抽離,軀體上繼續點頭唔唔唔…
以虛空的姿態浮游於半空,看着自己及家人默默點頭。

看看桌上的鋼筆。 
看看Projector 中射出的耶穌光。
看看同事們頭頂伸出的白髮。
看看射燈下飛揚的塵粒。



「唔…唔唔…」

終於她轉到「飛躍王」彩琳琳…

彩琳琳是從內地來港工作的年輕大學生。

「講下你點解上到第一?」

彩琳琳雀躍地站直身子,輕咳了一聲以清喉頭,手把文件夾捧於宏偉胸前,環顧了四周,抑揚頓挫地說:

「很榮幸,很感動!能夠協助客人同時又可以讓自己學得更多,體驗得更多,我覺得很充實…
我相信,成績不過是一個數字,真正驅使…」

然後我們像上了一堂國民教育課,感受着中華民族之光。



呸,說什麼滿口道理,在場的大家都知道,她那些源源不絕的保單都是她與老闆們在酒店套房中傾回來的。

不過,說實話,對於出面公司大老闆來說,
錢花在保險上也總好過錢花在保險套上,易於開數又易於與老婆說,
的確,彩琳琳也真是蠻週到的。

美麗的演說在一輪偽善的掌聲下完結。

Debbie姐離席後,我們有五分鐘Break,然後又輪到另一位高層進來和大家 Sharing…
分享成功心德,分享世界真善美的喜悅。

「你選對了!你的前途將會光明一片!」會議室中的 PowerPoint 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其實我地要做既就係幫人!幫得幾多得幾多。好多人誤會左我地個行業,一聽到保險從業員就避之則吉,
佢地存有誤解,以為我地響佢地個袋到攞錢。錯錯錯!我地必須要以行動去教育佢地,
佢地總有一日會番黎感激我地,明白到原來對未來有計劃,有保障係咁咁咁重要!」

每個星期二的早上,我們都是先比人拿去通櫃然後又煲番碗心靈雞湯你飲,
這種一淡沙糖一淡屎教學實教我精神分裂。但,可以怎樣?
外面風大雨大,以我的學歷及經驗,在外很難找回萬七元的人工了,唯有擔君之周吧。

「今天,我想你地寫低簡單幾隻字。」

黃色memo紙一張一張的傳過來。

「細個果陣,可能你地都寫過架喇,今日你地有機會寫多次。我.的.夢.想。
究竟你地想去到邊呢?究竟你地距離成功仲有幾遠呢?而家,為自己寫低!」

我拿起了一張,紙很輕,夢很重。

我從西裝褸袋中拿出墨水筆。

我的夢想…

我怔在紙張前,筆支與memo紙像遇上同方向的磁鐵般,相互排斥,怎樣也下不了筆。

無形的抗力使我背上不其然冒起了抖大的冰冷汗珠,有一滴滲進我的皮帶邊緣。

我的夢想…

我曾經是樂隊的結他手,妄想過自己能以音樂維生。我把大部分時間心力都投放在夾Band上。
做歌,編曲,找演出機會,宣傳,自資印製CD…什麼觀塘Live House,蒲窩,山林道Cash Bar,蘭桂坊…
大部份的演出場地都有我們的足印,不是我們音樂特別動聽,或許是我們夠便宜吧。與其說便宜不如說義演,
與其說義演不如說貼錢出show…因為我們樂隊演出是沒有酬勞的,但我們的朋友每次也很支持我們,各自淘銀包購票入場。
最高興的一次是嶺南大學的表演,提供了$200車馬費給我們,四人平分。
雖然金額不多,但能夠做着自己最喜歡的事又能賺到錢,還有什麼比這更興奮。 
閒時在小型琴行教授結他班,節衣縮食,一出糧就去添置器材強化裝備。
倘若其中一人說要結婚,要專心事業等等而離隊,其他人則要重頭再來。

一個舊人離開意味一名新人加入。兜兜轉轉,來去往返,周而復始。

堅持呀,撐着呀,掂呀…

結果有天,說出放棄的人是我。
那些新人就像舊日的我那樣露出「為什麼要妥協,為什麼不堅持走下去?」的憐憫鄙視眼色。

組Band 注定難,我已經習慣…

現實就這樣殘酷地吞噬了我們的熱情青春,成為了不敢面對鏡子的大人。

各人有着各人的生活,聽音樂少了,睇show少了。偶爾踫面說起那段歲月,
也驟覺難為情,還是換個話題,說說內險股或QE3 政策吧。 

對過去一笑置之,對夢的解析有了新一層的意義、理解,這就是「長大」吧。

我的夢想…

筆尖劃過黃色memo紙,留下永不磨滅的墨水足印…

上面是:「四小龍,500 呎,海景連兩房。」

台灣九把刀說過,說出來會被嘲笑的夢想才有價值。

我相信,我的夢想價值連城。

起碼,我自己打從心底中嘲笑着自己,嘲笑着昨日那個憤青,嘲笑着未來那個老頭。

我拿着筆,全身抖震,墨水也傾湧而出,
是說起夢,太令人振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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