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把人生分成兩段——我遇上她前,以及她離開之後。中間有道遼闊的深淵,透不進半點光。
 
像走入森林了,樹影敝天,要等到找到出路,確切地離開,光才會再次出現。到時,我也會走到一個新的世界。把曾經緊緊地抱擁着的放了下來,遺在森林裏面,一把火燒掉。
 
放火一刻痛苦非常,但若干年後,森林的一切秩序將會重整,來野餐的人還是會來,無人會記得森林燒過這場大火。
 
但是,走入森林的我死了,剩低個離開森林的我。我永遠都記得。
 
我眨眨眼,又作了一場怪夢。


 
時鐘指針指着四時半,我身體像被燒傷一樣疲憊,彷彿真的從大火中拼命奔跑過般。下午,天色漸暗,房間沒開燈,厠所傳來水聲。我慢慢轉身,往厠所的方向望。原來阿遙已經上來了,她坐在對面床。我想,厠所裏面的該是KELVIN。
 
這是秋天裏不太寒冷的一日,阿遙扎了馬尾,拉起衫袖,還穿了短褲。一張開眼睛、打側身,便看見她如妖精般白的雙腿、她的笑臉,我眨了眨眼,心裏想:發生甚麼事了?做夢嗎?
 
今天是阿遙約定上來找KELVIN的日子。或者說實話,阿遙並沒有約定我,她只是約定KELVIN而順道給我告知而已。在睡夢間想了很久我才記起這一件事,同時記起她的那一句話,「到時你可唔可以扮唔識我?」
 
「你係……?」我問阿遙。
 
阿遙看看厠所,KELVIN還沒出來。「我係KELVIN女朋友,」阿遙回答我說,「你叫我阿遙得嫁喇。」


 
「哦——」我輕地應答了聲,拉長了尾音,因為,我想不到之後還可以說些甚麼。我裝作繼續睡覺,轉身面向牆壁一邊。
 
現在,房間只有我倆活着,其餘一切都是死的,默不作聲,沉默了許久。
 
宿舍房間的設計簡單,一打開門首先看見左右各有一個衣櫃、有一張床、頭頂位置連接着一張書桌、書桌的再遠處有一扇窗,這樣的格局將房間平分兩半。兩張床中間有條小小的通道,這是我們的距離。
 
「咦?」KELVIN剛從厠所出來,「佢啱啱唔係醒咗咩?」KELVIN問,他應該在厠所裏面聽見我們剛才的對話。
 
「佢又瞓返喇。」阿遙答道。


 
「哦——」KELVIN像我一樣,沒有甚麼可以說了,在阿遙和我兩個這樣理應互不相識的人間。後來他勉強想到些話,「佢咪我平時同你講嗰個格仔,」他開始把我介紹給阿遙,「之前同你講嗰個上網寫嘢嘅男仔啊。」然後他指着我的書架,「嗰本書咪佢寫嫁囉。」
 
阿遙跟着他的說話,走到我的書桌面前。這一年,我在書桌的水松板上貼了許多以前的相片,所有相片都是三四年前的了。當年中學我參加了話劇學會,負責做演員,大都是笑蛋角色。
 
其實這些她都知道的了,我想這樣告訴KELVIN,但不可能。之後他繼續高談闊論,講到他這天的課堂、他的白痴朋友……阿遙停在我的書桌面前,我感覺得到,所以我轉成仰睡,張開了眼。只有阿遙見到我,KELVIN並沒為意。
 
我們四目交投。
 
當時KELVIN講起他兼職的同事。KELVIN是個有無限量笑話、無限話題的男人,和他一起的女人應該都很快樂吧。這一點我對KELVIN深感佩服,YEAR 3遇到他作我的室友,我一直在向他學習。
 
阿遙的視線避開了我。
 
話題一早從我的身上離開,但是,她停下來了,視線聚焦在我書桌的水松板上。我曾告訴她我的故事,我猜,她這刻應該想起來了。回憶像潘朵拉盒子一樣一打開就血如泉湧。她打開了關於我的記憶,我也不小心打開了關於她的。
我告訴過她我在話劇學遇過一個女生,在大約中三、四左右,那場戀愛談得很糟,我徹底地粉身碎骨。此後,有兩三年我都是一個人過。在所有年青男女都熱衷拍拖的那段時光,我以為我是愛上了孤獨的,卻一邊不由自主地害怕寂寞。幸好,做喜劇演員的這些年,我學懂怎樣令別人笑、怎樣可以把我這個孤僻的人在人群裏混得下去。後來,我學懂連憎恨都掩飾。


 
「我好憎嗰個女仔。」我告訴阿遙,「我好憎佢啊!」這是我第一次將自己痛苦一面表現人前,也是我第一次在女人的面前哭。
 
如果在每個朋友群中都畫個圓心,我就是所有圓形的周界,偏未曾踏入過某一個圓。玩樂時一起,到了傷悲只獨我一人。我身邊有很多很多人因為我而笑着,但我有清楚的意識知道,我是孤獨的……最孤獨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自己孤獨。
 
「甚至嗰陣我開始討厭做戲,」我也曾這樣告訴過她,前所未有地另一個人坦白,「因為我每次再做戲我都會記起嗰個女仔——但係當我見到人笑,我心裏都有把聲同自己講,『我唔可以唔做』,因為,『依個係我唯一嘅存在意義』。」
 
「如果有一日我唔再好笑,佢哋統統都會走。」我說。
 
最後我發現我一直都背棄了我,自我扭曲到連自己的真實情感都不敢面對。這些心底說話我只跟阿遙提過。
 
「唉啊,」當時她拍拍我肩,「唔好喊啦,」除此之外,她半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大概這種感覺她一次都不曾有過。最記得的只是那時她說,「有啲咩事我陪住你!」
 
沒有人不會走,天下無不散筵席。合起眼細想,到底我出世至今有幾多個人與我擦肩而過,有幾多個人我曾記住他們的名字而我現在記不得的。自她離開的那天起,我每日都在學習接受人一個一個的離我遠去。
 


現在,兩年過去,我學得很好。我已經習慣望着人的背影,看着他們縮小、消失。現在我可以睜大眼看着這種場景,不帶悲傷。

 
KELVIN走到阿遙後邊,從後抱住她了。
 
「喂,陣間食韓國嘢好無?」KELVIN在阿遙的耳邊問。
 
「是但,」她說,望向KELVIN,與他臉貼臉的,「你話事。」
 
「咁我上OPENRICE望下先嫁喇。」他一手抱住阿遙,一手把電話伸到前面。阿遙替他打開上網頁面,開始在上面掃。
 
他們討論每家韓國食肆,哪一家吃過、哪一家多正評。我合上眼。
 
「咁依間好唔好啊?」男聲說。
 
女聲回答,「唔好啦,依間貴啊。」


 
「唔緊要啦,我請之嘛。」
 
「咁都係啫,唔抵食吖嘛。」
 
「哈!」
 
「依間啦,我聽過FRIEND話抵食。」
 
「哦,好啊,咁依間。」男聲總結。
 
然後萬物無聲,人走了嗎?怎麼連腳步聲都沒有?我好奇地從眼縫窺看。
 
他們親吻了。
 


阿遙幸不幸褔,或者KELVIN一到夜晚會不會找其他女生,這些事情現在都與我無干。我不斷說服自己,我愛的只是兩年前的阿遙,我不過沉醉在回憶罷了,就算阿遙現在回來,也已不是兩年前的那麼回事。過去的我們只活於過去。若果隨便走錯一步,我仨都會痛苦得很。
 
我應該離開他們。
 
「咁依家出去喇喎。」KELVIN對阿遙說。
 
阿遙看回前方,「嗯」的哼了聲,鬆開那對緊抱着她的手,邁開一步。他們走回房間的門口處,穿好鞋子,兩個人互相照看對方的衣衫有哪裏皺了、或者配得不好看,他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我清楚記得是KELVIN先離開的,阿遙跟在背後。臨別時我倆對望了眼,有兩三秒世界就這樣靜止着。她按着門,定在那裏,「拜拜。」她以發不出聲音的口型說,微笑。我怕和她有再多的眼神交流,於是又轉了身,再面向着牆壁睡覺。
 
門關上時發出輕輕呯的一聲。從門口吹來的風停下來了,外面會客室傳來的歡笑聲變得沙啞沉重。百葉簾如常關上,室內只靠些下午步向黃昏的暗淡微光照明,淡藍色光像塵一樣鋪在這裏的每一件東西上。世界最後還是剩低我一個人。
 
我應該離開他們,或者他們會自然而然的離開我。此後的三數天,我與阿遙彷彿斷絕連絡。
 
但我再聽到阿遙的名字不過是幾個鐘頭之後,KELVIN說要喝酒,又是「BILLY」,在大學生和病人交界的那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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