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吃飯時,我直接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
我一早已經向樂宜交代過,說我今天約了小學同學,讓她找阿達他們吃飯。
 
平時他一定會埋怨我打擾他和大聲妹的二人世界,不過今次也沒說什麼。
 
走進學校旁的花槽,路人紛紛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也沒理會他們,畢竟這路走過不下千次了。
 
走到開始變得陰暗時,終於發現一塊混土牆。
我使勁發力,跳起抓著牆的頂端,再慢慢撐起自己。
最終到達了一個由殘破建築物的一角和圍牆組成一小洞。




 
連我這個平時有做運動的男生都覺得有點吃力,一會還是像以前一樣幫她一下好了。
 
站穩腳步後,空間小得連腰也不能伸直。
我靠牆而坐,寒風颯颯地刺進單薄的校服,鑽進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令我打從心底感到寒冷。
 
稍微回首看著小窩,除了兩張木椅外空無一物,但這裡的每一根雜草,都讓我記起了數年前的溫柔。
 
這種溫柔,比寒風更粗暴地撞進我的心,化成一絲絲暖意,將每一陣寒意由我身體裡排走。
 




我有想過為什麼這小窩有一天突然不再溫暖,以為是科學上的原因。
但最後發現世界一直都是冰冷的,只是我有她為我發熱,才能覺得溫暖。
人走了,自然冷了。
 
我別過頭來,坐在剛爬上來的牆上。
雙腳垂在半空,不經意地瞄到身邊有幾隻螞蟻正抬著窩裡的雜草離開。
若可以的話,我也想讓牠們將我心裡的雜草清走。
也許這工作,需要我今天親手做吧。
 
突然我的腳尖被猛地一撞。




 
「哇唉!!」伴隨著一聲怪叫,我雙腳一縮,身體卻失去平衡。
我在快要向前跌時抓住旁邊的燈柱,才幸運地不用親吻地面。
若是抓不住,躺幾星期醫院也實在在所難免。
重新坐好後,我向下望,想找出兇手。
誰知下面只是一塊有裂痕的水泥路。
 
我小心地跳到地上,環視一周還是看不到什何人。
 
可能只是路過的流浪貓貪玩而已吧。
 
正想再跳上牆壁時,突然右肩被輕輕拍了一下。
幾年來我一直都在腦海中嘗試描繪出這觸感,但都不成功。
現在終於再次出現了。
她沒有穿校服,一件白色連帽外套配上深藍牛仔褲。




 
我呆呆地注視著她,她比以前清瘦了不少。
是因為我嗎?
不,不可能吧。
 
「喂!做咩無見幾年變左個傻仔嫁?幫我上去啦。」她笑了。雖然面容瘦了,但依然像陽光一樣給我溫暖。
 
我過了一會才懂得反應:「哦哦......」
 
我走到牆邊蹲下,讓她可以踏過我攀上牆。
 
「你唔驚我望你咩?」我笑說,試著配合她緩和氣氛。
 
「驚咩啫。」她咬著唇,爬了上去:「你都有女朋友啦。」
 




我想了想,依然想不到該怎麼回應她,所以什麼也沒說,跟著她爬上去。
 
對啊!我已經有女朋友,為什麼你還要再次像以前一樣出現在我面前。就像數年前一樣。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大聲說:「哇!!咁多年都仲係無變。」
 
「係囉,居然真係無人發現喱度。」其實我一開始也很驚訝。
 
「咁咪要多謝你囉,唔係你嗰次無啦啦發脾氣,我地都未必搵到喱個度。」她說,俏皮的性格依然沒變。
 
「喂呀我好耐無咁樣發脾氣啦!」
 
說起來就難為情,那時我常為了雞毛蒜皮的事發脾氣。
改變我的,又是她。
 




「係囉......」她嘆了口氣:「唔係點會識到個咁好嘅女朋友。」
 
......
 
一片寂靜,我能聽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能感受到血液在身體中不斷輪迴。
卻不能再次觸摸她的內心。
 
血液最後化為怒氣,一步一步地沖向我的頭腦。
「你到底想點......」話都未說完,她就用手指按住我的唇,不讓我繼續說下去。
 
「陣間先。」她有點哽咽:「比我好似以前咁同你一齊。最後一次。」
 
我被嚇到了,再也不敢說什麼。
 




「食野啦,好肚餓呀。」她回復笑容說。
 
一邊吃著她帶的飯盒,一邊談以往的趣事。說是趣事,但其實全程都是在嘲笑我。
 
「你記唔記得呢,中三嗰年你第一日開學就當住全班仆左係度,哈哈哈哈......」
「你嗰次拎住枝唇膏問我食唔食得,哈哈哈......」
「我地去游水嗰次,你一掂到啲水就縮埋一舊,大佬三十幾度都怕凍,哈哈哈哈......」
 
一開始是她單方面的嘲笑,漸漸地變成了我的自嘲,上課的鍾聲早已在不遠處響起,但我們都裝作聽不到,現在的時光比一兩個缺點重要。
和她一起總有聊不完的曾經。
 
可能那時我實在太白痴,會跟我這麼熟的除了阿達就只有她了。
都不知該說他們蠢還是偉大。
 
「係喇,係咪想知我發生咩事?」
 
話題一轉,輕鬆的氣氛再次變得沉重。
 
她的酒窩依然很深,眼睛依然咪著,卻令我感受到極大的傷感。
 
我微微點頭。
 
 
 
終於升上中學了,不知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算起來,已經兩年沒見過他了,
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嫁給他呢?哈!
 
「嘉欣!一唔一齊出去食飯呀?」
 
「緊係出啦!難得升上中學可以出去食,不如食M記啦」我說。
 
「好啊!」
 
我和班上幾個女同學熟絡了起來。
 
我連忙追了上去。
 
怦怦!
 
嗯,頭好暈。
 
我不自主地慢下了腳步。
 
怦怦!
 
頭愈來愈暈,像整個世界都翻轉了一樣。
 
怦怦!
 
全身的力氣都被偷走了,我無力地倒在地上。
我好怕,我發生什麼事了,要死了嗎?
 
怦怦!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到她們擁了過來。聽覺開始失去,自己的心跳聲和氣聲卻愈來愈刺耳,最後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我急速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不要啊......我還不想死啊!
 
至少,先讓我再次遇上他。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
 
 
「爸爸!爸爸!醒喇醒喇!」
 
還是好暈......
 
我撐開眼睛,發覺周圍都白茫茫一片。
死了嗎?不,是醫院吧。
 
爸媽都在床邊捉住我的手。
 
「我......係咪有咩病呀?」我苦笑。
 
「唉......太聰明都唔係好事。」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走了過來。
 
「等等!」媽媽走到他旁邊說了什麼,但我聽不清楚。
 
「抱歉,我明白你嘅想法,但我地法律上無權向病人隱瞞,而且我個人上......都覺得同佢講會比較好。」醫生說。
 
那醫生未等媽媽回應就走到我前方。
 
「嘉欣你好呀,我係陳醫生,係你主診醫生。你知唔知自已有咩事呢?」
 
我疑惑地搖了搖頭。
啊......好暈。
 
「你有嘅係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
 
那是什麼啊.......說了等於沒說,可以說重點嗎?
 
「吱吱吱吱吱」
窗外無間斷的鳥鳴聲刺耳得令人煩燥。
 
「姐係乜野啊?」我盡量充滿耐性地說。
 
「其實唔係一個好嚴重嘅病,只要做好適當的治療,大部分患者都可以過正常人一樣嘅生活。」
 
什麼叫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要一直吃藥還叫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嗎?
 
不過算了,既然有了這個病,也沒辦法了,不會死就行了,哈!
 
我的眉頭鬆開了少許,好久也沒試過這麼緊張了呢!
 
「不過......」醫生繼續說。
 
我知道這是個轉折用的連接詞,代表接下來說的是壞消息。
 
我再次夾緊眉頭。
 
「不過嘉欣你......發現得太遲,病情已經到左急變期,骨髓組織開始壞損。」他頓了一頓。
 
我心裡一沉。
拜託......要我一輩子吃藥也沒所謂,只要......
 
「你嘅壽命大約得番五至六年。」
 
我的心被狠狠的打了一拳,一瞬間,房間內沉默了。
只有窗外的鳥依然吵個不停,像是在嘲笑我這只有十多年的人生。
陽光透過窗簾滲進房間,滲進我的皮膚,卻無法溫暖我已在不斷敗壞的內臟,更無法照耀我已成廢墟的心。
 
算了,還有六年命啊!
 
哈哈......
 
「咁我幾時出得院呀?」我問。
 
醫生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了愣了一愣後說:「其實最快聽日就出得,不過要注意唔好做太劇烈嘅運動。」
 
太好了!那我明天起就可以開始做我想做的事。
我拿起我的日記,打開第一頁。
 
這是我之前無聊寫出來的一張BeforeIDie的列表,想不到現在真的能派上用場。
 
還我看看......
 
第一個。
好似好好玩,我要跳降落傘!
 
哈!這個不能做了。
我拿起筆把它刪除了。
 
第二個。
排球隊啲師姐好型,我要入學校排球隊!
 
......
 
第三個。
去夏威夷滑浪!
 
......
 
......
 
......
 
「啊!!!!」
我瘋了一樣拿起筆在薄上亂劃,將一個又一個的願望刪去。
 
「嗚啊啊啊.......」
我這算什麼人,自己想在死前做的事一樣都做不到。
我真的只能等死嗎?
 
我還有什麼能做......
啊!我還要......
當他的妻子!
 
剛寫完我又把它刪了。
哈!不可能的吧。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不過,要是能再次遇上他,也是不錯。
 
他如今到底在幹什麼呢?
 
 
「邊有咁多絕症啊......」我笑說。
 
「哈......」她也笑了:「我都想知。」
 
到底......如何才能找到他呢?登報紙?貼啟事?
不行,這樣太高調了,搞不好還會因此討厭我。
 
我在學校的操場踱步,球場上的排球員每個都在拼命地向上跳高。
我也想像她們一樣......
 
每一個人都像長了雙翅膀,在球場上任意飛翔。
 
「砰!」一個球員跳高扣球,球卻畢直地向場外飛去。
哈!人總會有點小失誤的。
 
我沿著球飛的路徑看,發覺一個胖子在吸著檸檬茶。
 
這種胖子,通常也會直接用臉去接下這球吧。
 
只看他微微拿起左手。
「砰啪!」
 
我的頭被重重擊中,耳鳴像昨日一樣佔領我的頭腦。
我倒在地上,雖然沒昨天那麼強烈,但暈眩感依舊揮之不去。
 
迷糊中我瞄了瞄眼前的胖子,這臉龐,這輪廓,這背影,怎看都和他很相似。
 
「美逸老公!」我大叫。
 
胖子回頭看著我。
 
嘻!果然是你。
 
「哈......咁姐係你嗰陣話比我個波打中好暈都係真嘅?」我盡力穩定情緒。
 
「係啊,我同你講嘅野不嬲都係真。」她幽幽地笑了。
 
「咁嗰次呢?」我問,這是我一直最想知道的問題。
 
「嗰次呢......」她想了想:「一半半啦。」
 
「嗰陣我覺得自己仲有一兩年就死,咪諗住好似啲韓劇咁等你忘記我囉。鬧完你之後,醫生居然同我講外國有個醫生專醫我呢隻病,好大機會可以好番。我都不知幾後悔。」她說:「不過我講啲野就大部份都係真心嘅。」
 
她的一字一句都在我腦海中重現。
 
如此沉痛的經歷她居然可以輕描淡寫地陳述,她到底有多樂觀。
 
還是她只是在裝樂觀?
 
「咁姐係你依家已經好番......?」
 
「又唔係喎。」她嘖鼻一笑:「個醫生有病,仲死得早過我。」
 
「哦......」
 
原本應要哭哭啼啼的話題出自她口中就像閒話家常地輕鬆。
 
不過聽到整件事的真相後,我還沒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到底我,現在對她是什麼感覺。
 
她突然將頭靠過來,吻了我。
 微風柔柔地吹過,她的氣味透過氣流溶入我的身體。
直到她開始有點透不過氣才分開。
 
「咁我見仲有兩年命,咪搵番你囉,點知你又......」
 
她臉上帶著兩行淚痕,我分不清這是遺憾,還是滿足。
不過依她的性格,應該是滿足的比較多吧。
 
我居然連一點心跳的感覺都沒有。
 
「好喇!成六點,快啲番去交人啦,唔好要人地等。」她笑瞇瞇地看了我一眼:「可以令我地小逸逸動心嘅應該都係好女仔。」
 
「洗唔洗送你呀病人?」
 
「唔洗喇走啦。」她推著我離開。
 
 
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回家,我拿出手機。
 
「喂?食左野未呀?」我問。
 
「未啊......你去咗邊啊?食完飯就唔見左你嘅?」
 
電話另一邊的聲音總是那麼溫柔。
 
但我該如何暪過她呢?
 
「哦......阿達話唔開心,喊曬咁搵我傾計。」這種時候,當然是搬他出來了。
 
我繼續說:「我番緊黎嫁喇,食咩好?」
 
「BurgerKing啦!咁耐無食。」
 
「成日夜晚都食喱啲垃圾食物......肥死你!」我笑了。
 
「係咪唔得吖?再嘈唔比甜品你食!」
 
我都能想像到她現在的表情了。
 
「得~緊係得啦。」我說:「唉......啱啱識你嗰陣都無咁惡,我要退貨呀。」
 
「無得退喎,嘻!」
 
「唉......實食窮我。」
 
總算沒空手而回,我得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