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擁抱,竟是最虐心的距離》

 
      柔和的光線陪襯著熱滾滾的粥,本應是溫馨的畫面。

      桌上的微溫,儲藏了甜絲絲的過去與現在。今天食客不多,他也坐回了這個最近門口的二人卡位,每次如是。

      因為,她說這位置才能從玻璃窗目睹對面店裏的小貓。

      「哥哥,你唔食?」





      男孩抬頭,凝望著那白皙的臉孔,那清純的雙眸。

      根記粥店,一對男女,一碗雞粥,一杯豆漿。

      「你個傻妹。」他皺起雙眉,「趁熱啦。」

      她淘氣的「哦」一聲,拿起羹輕吹熱乎乎的粥,臉上只有幸福的色澤。

      女孩紮了一條長長的馬尾,啡色的髪尾擱在胸前。淡淡的雙眉,反襯著圓大的啡色雙眸,潔白的小鼻及永遠露笑的粉紅嘴脣,脹鼓鼓的臉蛋……





      她真的很美,很惹人憐愛,不是嗎。

      「哥哥,點解你次次嚟都唔食野既。」女孩才啜了一口熱粥,水汪汪的雙目注視著男孩。

      「我唔鍾意食粥,」男孩拿起那鋼筆轉動著,「我正係飲豆漿。」

      「咁比一半我飲得唔得架。」女孩不等他回應,已經從旁端出一支飲管,塞進黃白色的玻璃杯裏啜喝起來。

      他笑了。





      「笑咩啊你?」女孩睜大雙眼,臉色泛紅的用手輕按男孩的嘴脣,「唔準笑,唔準笑!」

      他止不住笑,笑容背後是竭力止住的情緒。

      這個17歲的女孩,叫千奈。

      白哉知道,那是他聽過最美的名字。

      男孩12歲的時候,俄藉父親重病逝去,母親無力在莫斯科獨力養大兩個小孩,於是帶著白哉與千奈回到熟悉的香港生活。男孩跟母親及千奈一同於香港生活了六年之久,聰明伶俐的他很快便掌握了廣東話,只是不懂書寫口語而已。

      只是18歲的時候,因為某種原因,他才被迫離開兩人。出走三年,母親不幸病逝,還就讀中學的千奈缺乏照顧,白哉才從外地回港照料妹妹。

      他還以為,未來會是甜美的音韻。





      或許,美的東西多少藏著淒美。

      千奈嘴脣沾滿白粥,卻莞爾一笑,可愛的神情令人情不自禁。

      「呢度D粥好好食啊,哥我地以後多D嚟呢度好冇啊──」

      他情不自禁的忽爾捉住了少女白滑的手。

      濕潤的觸感。

      千奈因為過度的震愕,說不出話。

      白哉捨不得把臉遠離千奈的嘴唇,溫度彷彿飆升幾度,世界停止了轉動。

      「哥……你點可以……」





      「我愛你。」

      白哉模糊的視線凝視著渾身顫抖的千奈,她的雙眸沾滿悸動與哀傷。

      世界絕對不會原諒他引致的違和。

      驀然,女孩手上的羹掉往雞粥裏,她按住胸口,痛苦的哀號著。

      「千奈!」白哉焦心起來,雙手緊抓她的肩膀,店內的人卻如身處另一維度,完全沒有施以援手的打算,或者說他們根本察覺不到兩人。

      「啊……」千奈的身體抽搐著,臉色蒼白起來,口裏驀然吐出鮮血。

      「千奈!」白哉驚愕的涕淚俱下,目睹周遭的環境化成黯然的灰白,根記粥店的場景及千奈猝然如幻影般無影無蹤。





      劇烈的喘息。

      白哉張口結舌的張望四周,熟悉的地方,陌生的氛圍。

      那好像是山東街。密集的高樓在兩旁整齊排列,店鋪的名字他也懂得背誦,除此之外卻看不出是一條香港街道。

      街上的車匿跡,兩條行車線就如機場的跑道暢通無阻。行人道並無行人,店鋪全數關閉,兩旁的大廈外牆蒼白褪色。整條街,儼如末日後的孤城。

      怎麼可能,突然就從根記來到了這個詭異的地方了?

      白哉知道。在這灰白的街道上,每喘一口氣,也感受到空氣裏的蒼鬱。

      街道的盡頭,一個黑影,站著注視著他。

      白哉急促的步向那影子,兩人相距數十米,街道上僅他倆。白哉一路走,一路思度著,千奈到底去了哪裏……





      兩人相距十米,從黑色背心拔出的手槍已狠狠對準了那詭異的黑影,隨時可以了結他的生命。

      「你想殺我?」

      那人並沒有掏出任何的武器,只是如石像般站立在馬路中心,凝視著持槍的白哉。他露出了一排骯髒的尖齒,嘴角裂開些許。白哉只有震愕,只因那絕對違反常理。

      那人的輪廓、身材、衣著,跟自己如出一轍,只是膚色灰白,牙齒銳利,雙目的眼珠極小。

      就像,自己內心的夢魘。

      「你係邊個。」混血男淡然的盯著眼前貌似自己的怪人,隨時扣動板機。

      「我?」那人歪著頭,「我係你。」

      莫名的恐懼從四面八方湧來,白哉四肢如被千針刺中似的,撕心裂肺的痛使他倒在地上,抽搐著身體。

      「我係你。」那人詭異的笑,怪異的膚色,就像被魔鬼纏身一般。

      「你唔係!」白哉崩潰的在地上打滾,頭部彷如即將撕裂,一片空白──除了氾濫的罪惡感。

      「我係你,你係我。」那灰金頭髮的怪人拐著步走向他,伸出舌頭,「正確來說,我因你既罪而生──」

      白哉緊按左腿血肉模糊處,手槍跌到地上,淒厲的吼叫著。

      明明,滅聲子彈準確無誤的射中了怪物的左腿,怎麼自己的左腳都莫名其妙的受創了。

      「你唔洗旨意殺我。」金髮怪物的左腿穿了一個洞,麻木的臉容卻不像承受了什麼痛楚,「我就係你,你殺我,等於殺自己。」

      白哉苦苦掙扎,灰白的地面沾滿了傷口溢出的血液。

      「我因你而生,我係你內心既罪。」怪物的舌尖滴下骯髒的唾液。

      「唔會……」白哉緊抱左腿,眉頭緊皺。

      「你接受唔到我?」怪物失心瘋的笑著,「因為你畸形既價值觀,罪先會萌生,我先會存在。」

      白哉很清楚他在說什麼,卻不欲接受這淒厲的現實。

      「亂倫既雜種,罪無可恕,嘻嘻。」

      「唔係!」白哉雙手抱頭,眼淚不能飆出更多。

        那怪物依舊注視著他:「係你害死佢,所以我存在,嘻嘻。」

      這時候,白哉才注視到地上的鮮血。觸目驚心的血從前方的小巷蔓延至腳下。當下,白哉已經淚流。

      「千奈!」

      他揪心的站起來,忍耐左腿的痛,奔往那漆黑的後巷……

      那畫面,對男孩來說,是終生不願見的地獄情景。

      他把口吐鮮血的千奈擁在懷裏,淚如雨下。

      「千奈!千……」淚人凝視著雙目緊閉的妹妹,她的口裏是一個貫穿脖子的彈孔,及洶湧的血。若非行兇者粗暴的把槍械塞進嘴巴裏開火,是不可能造成這般創傷的。

      而且,那是必然致命的。

      「快D醒……快D醒……」白哉涕淚俱下,就如屯積了千年的雨,終究承托不住。

      不會的……不會的……

      千奈死了。

      「係你害死佢。」金髮怪人步近白哉,「變態既兄長。」

      「我冇……」

      「如果唔係你戀上佢,你根本冇必要翻香港同佢同居,佢唔係你身邊,佢就唔會成為被殺目標。」

      「唔係……」白哉倒在地上,捲縮身體,渾身抽搐如瘋子。

      「係你!你好清楚邊個指使殺佢,你知道殺佢既目的都係,因!為!你!」

      「唔係!唔係!」白哉崩潰的痛哭,如被虐打的可憐小貓,雙手亂抓地板,弄得滿手傷痕。

      「係你!係你!係你害死你最心愛既千奈!你既罪係唔會被寬恕!嘻嘻嘻嘻……」

      「唔係……」

      白哉心知,是他害死千奈的。

      那兇手,就是要讓他喪失所有。而他,喪失所有了。

      蒼白的世界褪色,周遭回復固有的黑漆漆。

      「今夜又不自覺的尋找你的身影,無法丟棄充滿回憶的信……」

      手機的鬧鐘鈴聲,播放著Sambomaster的Love Song。

      回到現實的男孩渾身冒汗,臉頰都是淚。

      床頭的電子時鐘顯示著:「02:39」。

      「唔係我……」男孩抱頭的痛哭著。

      男孩根本沒有在根記吻過千奈,根本沒有挽過她的小手。他也不曾遇到那詭異的「自己」,也沒有到過灰白的街道。

      這精神問題,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了,自從千奈的慘劇發生後便加劇了不少,現在連夢中也會復發……

      或許,他太想念千奈了,那罪咎也成為往後的夢魘,揮之不去。

      他絕對自知,骨子裏愛著誰。

      那是十一歲的時候。

      「雜種!嘻嘻!」高大個子的人拿出了第二支朱古力醬,準備往瘦弱的金髮男孩嘴裏噴。

      「噴佢!噴佢!噴佢!」旁邊圍觀的男孩漸多,冷漠的路人紛紛散開,反正欺凌與他們何干。

      沾滿淚水的臉頰被塗上更多甜醬,眾人嘩嘩大笑,唯獨被奚落的他獨自哭號。

      「哥哥!」一個小身影猝然從人群嚟擠出來,撲到傷痕累累的混血男孩身旁。

      「雜種兄妹。」胖子調侃的語氣噁心到極點,其他人相繼和應。

      「你地唔可以咁對佢架,停手!」千奈張開雙手,站在躺在地上的男孩旁,弱小的身軀卻實在如螳臂當車。

      「係你自己攞嚟。」胖子輕蔑一笑,一把將女孩也推到雪地上。

      「千奈!」白哉無能為力的哭號。兩人就這樣,吃了很多拳很多腳。

      那緩慢的數分鐘,天是灰色的,或許滲了一點點的血紅。沒趣的童黨玩了個夠後便離開了糖果店,丟下渾身瘀傷的他和她。沒有人伸出援手,就讓他們躺在骯髒的雪裏。

      女孩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靠著磚牆,用手帕清理著白哉身上的血。她滿手瘀傷,卻不予理會。

      「你做咩行埋嚟……你傻咗啊?」白哉的淚從來沒有停住,除了肉體的痛楚,同樣接受不了親妹被殃及。

      「你就傻咗啊衰人,我唔通睇住阿哥比人打死咩。」比白哉小四年的千奈溫柔一笑,把男孩臉上的朱古力醬及鮮血抹乾。

      零下三度,對他倆來說不算太冷,至少白哉在寒涼之中感受到了一點點的暖。

      「對唔住,阿哥冇用,保護唔到你。」

      那條朱古力,是買給千奈的。剛才千奈就在糖果店外等候親哥買糖果,想不到最後竟落得被人痛揍的下場。

      傷痕累累的男孩惱羞的緊握拳頭:「我一定會報仇……」

      「唔洗啦,唔洗理佢地,最緊要你冇事。」千奈緊緊的躺在白哉的懷裏,緊閉雙目。男孩自然的把脆弱的身軀擁著,感受著軀體的微溫。

      千奈是第一個,請他吃朱古力的人。當整個世界也要把他遺棄之時,只有這女孩把他扶起來,對他溫柔一笑。

        12歲時,母親帶著兩人回港,然而母親多病,家庭只能靠著以往儲下來的錢過活,家裏的雜務也是千奈負責。體弱多病的白哉一直待自己的妹妹很好,同時卻對千奈日久生情了。

      畸形,卻無法自拔。

      或許值得慶幸的是,中六的時候白哉因為成績彪炳,獲得莫斯科一所名校經濟學系青睞,母親便放心的把他送往了遙遠的故土。

      白哉也以為,只要離開便能淡忘對妹妹的不倫情感了。

      可他每晚發夢還是遇見千奈。每當想起她那溫柔的笑,內心總是一陣莫名的悸動……

      數年後,居港的母親不幸病逝,白哉終究敵不過自己,從俄羅斯回到了香港與千奈同居。

      這些年,就讀高中的千奈成長了不少,成熟的臉孔同時帶點青春的氣息,就是一個標準的苗條淑女。她待白哉還是像之前一樣的溫柔,聲線還是那般甜美。

      千奈是一個完美的女孩,在這蒼白的世界裏,也只有她向孤立無援的白哉伸出了手。她,就是白哉的全部。

      白哉是個極度理性的人,他卻恐懼自己會踩入那深不見底的深淵,永不超生。

      每個下午,男孩總會帶著千奈四周遊樂,就當是盡了自己作為兄長的責任。除了冒險樂園、公園,最經常去的就是根記粥店。儘管抗拒中式食物,因為千奈獨愛粥品,他還是願意經常帶著滿口笑容的女孩到粥店吃下午茶。每次都是雞粥,豆漿一起喝,每人半杯,剛剛好。

      他倆就像熱戀的情人,在殘酷裏互相依偎。

      白哉很清楚,他倆有血緣關係,這種違反倫理道德的感情是會被咀咒的。他只能一直壓抑,把那赤裸的情慾藏在內心的某一處,卻埋葬不了。

      每個晚上,千奈墮入夢鄉之時,另一房間的白哉總會捲縮在床上嚎哭著。

      別人無法體會。

      再次與千奈一起生活,根本是出於他的一己私慾,反正就算他留在莫斯科,也會有居港親戚照顧妹妹。他根本是屈服於內心那畸形的情感,才選擇了這條折墮的道路,為的就是再次見到她那獨一無二的笑容,慰藉那寂寞的心靈。

      這種情感,是不被容許的。

      一個寂靜的晚上,男孩按捺不住內心氾濫的情緒,進了千奈漆黑的房間,一把把女孩緊緊擁在懷裏。

      「千奈……我好辛苦……」

      千奈的背心沾滿白哉的清淚,熟睡著的她卻從來不知。那一晚,男孩只是一直把她擁著,崩潰至終於要孤身離開的時分。

      明知這是條被世界遺棄的路,怎麼還是走下去呢?

      擁抱一個不敢愛的人,感覺無法言喻。

      擁抱,竟是最虐心的距離,因為最終只能默默的目送折懷裏的她,越走越遠。

        溺愛親妹的他固然清楚,自己不可再作任何越軌的行為,他寧願獨自默默壓抑那不倫的慾望,也不忍讓千奈受傷。

        要折墮,就自己折墮好了。

        可千奈不會回來,卻是殘酷的真相。她在數個月前,已經死了。

      警察在深水埗的一條後巷發現她,她口部穿了一個洞,法醫證實是子彈造成,卻不知子彈來歷。當晚,白哉因重感冒留家休息,千奈外出,卻因而遭到不測。讓警方追查兇手對他並無意義,一來難以捕捉這班兇徒,二來他寧願用自己的手法處理了這件事情。

      只需一點功夫,他便找出了參與謀殺的四名幫派分子。

      那天,他躲在家裏哭了很久。

      若他堅持伴隨女孩外出,悲劇就不會發生。

      而且,若非自己選擇與千奈同居,千奈也不會成為攻擊對象。

      那是他的罪,無法得到解脫的罪,化成夢魘摧殘剩下來的他。

      千奈怎麼要如斯狠心,丟下自己一人了?

      怎麼,童話裏的小孩,總能夠得到美好的結局。

      因為那是童話。

      有誰不欲寧願相信世界是美好幸福的?

      失去千奈的白哉,就如無法飛起來的鳥,就只能絕望的苟延殘喘。因為,千奈就是他的全部。

      他,就只可以懷著僅剩的失去,孤身含著淚,蹣跚的走下去。

      「但說這些你都已經聽不到了 如果奇蹟出現 是否能再一次對你說」

      白哉紅腫的雙眸近乎張不開,他在床頭亂摸,終究還是拿起了響鬧不斷的手機。

      無來電顯示。

      「邊個。」

      「嘻嘻嘻嘻……」

      聽罷,他已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死四個人仲唔夠?你都想死埋?」男孩故作鎮定。

      「仲失去得唔夠多?」

      「已經冇野可以失去。」他淡然一笑。

      「錯。你一分鐘前仲有,不過宜家可能冇──」

      白哉掛掉電話,一把勁衝到了家的門,拉開了鐵門便衝了出去。

     他實在很怕,下一秒便要再次承受失去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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