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基本上和生病一樣,要來的時候誰都沒法制止,唯一的辦法就是埋首把工作就好,然後祈禱不會有預期之外的工作要做。
然而除了審計師之後外,香港還有很多需要加班的工種,譬如說在某條街道的轉角處有一家不起眼的盆栽店,為了準備除夕和新年的訂單,有一位女孩正在努力加班。
但女孩並沒有怨言,反正她也是孤身一人,不工作的話回到沒有人的「家」中,也只是寂寞而已。
把一盆盆的盆栽放好、整理店面、修剪枯葉、除草、倒垃圾,把這些工序做好之後,街上的行人已經變得疏落,經過每天都會走過的街道,女孩拉緊了針織外套,十二月的晚風仍然吹得很凶。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她來到一家已經倒閉的店面前,彷彿,還有一絲熟悉的氣味從斑駁的捲閘中傳出來,一陣咖啡的氣味。
晚風把路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在不久之前,這兒還開著一家奇怪的咖啡店,由一個奇怪的男人打理,出售著奇怪的咖啡,然而女孩還是會在空閒的時候來這裡點一杯。
即使她不能喝咖啡。
和大多數自稱喜歡咖啡的人一樣,女孩其實不懂得分辧咖啡的好壞,她到咖啡店,純粹是因為咖啡的氣味可以勾起她的回憶,因為她有一個喜歡咖啡的老爸。
喜歡到把自己的家財投資在咖啡店和咖啡豆的買賣上,然而在香港,一個耿直的商人基本只會有兩種下場:輸,和輸很多。




因為堅持使用公平貿易的咖啡豆、因為堅持使用有機農產品、因為堅持提供優質的商品、因為堅持考慮顧客的健康,店,幾乎沒有賺錢,但卻賺了一班穩定的顧客,甚至開始有媒體的報導,然而伴隨著的不是經營上的轉機,而是加租。
「生意好像不錯,下月租約滿後加百分之五十吧。」長得好像豬一樣的業主說。
結果為了交租只好節省其他開支,開始用廉價點的原料,開始加一點價,開始減一點人手,但最後每個所賺的,全都跑進貪得無厭的業主的口袋裡。
然而在一個看似絕望的情況下,女孩的爸爸卻莫名其妙的得到了一筆資金,讓店苟餘殘喘了幾個月,當時女孩的年紀還少,以為出現了希望,但她卻不知道原來那是一種叫高利貸的慢性毒藥。明明自己的老爸只是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別人分享,明明他只是希望公平公正做生意,難道在奸商和霸權之下人命就只如螻蟻,不值一提?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從前家中的紅字和被膠水堵住的門鎖,更加無法忘記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內的老爸,和他最後的悲傷眼神。
 
在盆栽店工作,已經好幾個年頭,眼前這家曾經名為Anecdote的咖啡店卻是在兩年前左右出現,只開了一年,便倒閉了,大概就和自己的老爸一樣,那個總是戴著黑框眼鏡的人也是個不善經營的人吧,看他的店平常根本沒有人就知道了。
女孩駐足在捲閘前,一滴眼淚慢慢流過她雪白的臉龐,無聲地沿著她的下巴掉到地上。
第一次到Anecdote,是被一陣獨特的香味所吸引,女孩不懂得或不會喝咖啡,甚至討厭咖啡,畢竟咖啡這東西毀掉了她的家庭,但她還是踏進了這家店,點了一杯波多黎各咖啡,是老爸喜歡的咖啡。
凝視著杯中的漣漪,女孩卻連一口都沒有喝。




而這一切,當然都看在店主的眼中,而這位店主,正是阿Sam。
少數地,阿Sam對這個幾乎每天都光顧的女孩幾乎一無所知,因為她每次都只會坐在同一個位置,點一杯一口都不會喝的波多黎各,然後發呆,有時候是一小時,有時候是三十分鐘,有時候是三小時,視乎她到底有多空閒。
阿Sam對她的認知,僅限於她胸前的銀色名牌上寫著的「璧琪」,和她散發出來的莫名的悲傷。
 
昏黄的路燈在爍動,影子隨意地搖晃,剛離開了Anecdote所在的街道,璧琪卻聽到一陣鐵閘被打開的聲音。璧琪停了腳步,心臟「呯呯」的跳動,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還是沿著剛剛走過的路回到咖啡店的門前。
果然,Anecdote的大門打開了,黃色的光線從半開的鐵閘中溢出,把一小段的街道照亮了。璧琪握緊了雙手,慢慢走到門前,只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還是那套白色襯衣、牛仔褲和黑框眼鏡。
「喲。」阿Sam好像對璧琪的突然出現一點都不感到驚訝,「要來一杯波多黎各嗎?」
「好,」璧琪沒有細想,「還以為這店已經倒閉了。」
「呀,還沒,」阿Sam把一勺咖啡豆放進研磨機,「喀喀」的聲音伴著隱淡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不過最近有點事,沒時間顧店,乾脆休業好了。」




「噢原來如此,」此時璧琪已經坐了在平常的位置,卻突然驚覺自己身上的錢根本不夠,「糟糕!我帶不夠錢!」
「喔不要緊,反正你都不會喝。」阿Sam若無其事地說。
「不好不好不好,要不我到附近的提款機提款吧!」璧琪邊說邊提起手提布袋。
「不用了。」阿Sam指了指門前的小黑板。
「一杯咖啡,換一個故事。」黑板上的粉筆字有點褪色,但這幾個字仍舊清晰可見。
「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阿Sam把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璧琪面前,「反正我最近剛好沒有靈感。」
「但我的故事一點都不有趣。」璧琪拿起咖啡,貪婪地呼吸著屬於過去的味道。
「不緊要。」阿Sam坐在璧琪的對面,「只要是發生過的故事,就有被記載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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