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阿樹都沒有回應那個閃爍的圖標。
躺在被灰白色蚊帳包圍的床上,廉價的驅蟲劑氣味揮之不去,天花是斑駁的黃,油漆早已掉了一半,關不穩的鐵窗在晚風的吹拂下發出咀咒般的聲音,然而這樣的環境,卻是另一種寧靜。
閉上眼睛,整天舟車勞頓的疲憊馬上蔓延全身,只是過份的疲乏亦令人難以入睡,時間緊絀,最多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可以留在柬埔寨,王爺幾乎沒有給予任何指示,在他眼中只有最後最後的份報表是重要的,其他的事情他能夠不管就不管。
 
「到底不應該做甚麼呢?」
阿樹心想,如果有無限的時間,他當然可以拿出公司的員工手冊和methodology出來逐點逐樣的做,但眼下時間就只有這麼多,絕對不可以浪費時間在多餘的事情之上。
應該調查那些來自泰國的金主?不,時間上不許可,再者要是XONIC有心做假,安排一班南亞裔人士來假扮顧客和供應商也不是沒有可能,看看香港辦公室那一堆已確認的詢証函便知道了。
檢查今年新增的器材?雖然機器型號和功能甚麼的阿樹壓根兒不懂,但最起碼確保了有一堆固定資產物理上存在,是否真的值錢可以找第三方做獨立的估值報告。
收入和支出?阿樹想起那些塵封了的合同和研究報告,如果XONIC真正的業務僅限於收取專利費和收取客戶研究費用做農作物的基因改良,那麼著眼點應該是基因改良的研究項目,甚麼時候收錢、甚麼時候確認收入;當然這些可以單憑「合約」和「成果報告」來做一連串空中樓閣的估算,但如果根本沒有相應的現金流和「真實成果」的話,一切只是廢話而已。
果然最重要的還是要到實驗室和銀行走一趟。




 
「叩叩叩叩」一連串急速的叩門聲把阿樹從睡夢中強制拉扯過來。
看一看手機的鬧鐘,才六點三十分而已,阿樹下意職地輕輕拍打自己的面頰,讓自己感覺上清醒一點;一打開門,只見雙手交差疊於胸前的費爾,板著口面地看眼角還黏著眼屎的阿樹。
「你今天有甚麼安排?合約、會計流程的文件、銀行月結單等都按你電郵上所寫的準備好了,要參觀廠房的話下午也可以帶你去。」費爾一字一字的吐出,彷彿在大門外已經預先演練過幾遍。
「嗯,據我所知你們只有在一家銀行中開戶,我想到那兒再打印一次月結單。」阿樹勉力令自己的腦袋動起來。
「為甚麼?」費爾問,「月結單已經有一份了。」
「程序上我們需要自己到銀行打印一份。」阿樹把「因為怕你們做假賬」留在心中,因為他終於看清楚費爾粗壯的手臂和幾乎把短袖襯衣撐破的胸膛,然後想起有審計師不小心查到公司做假然後被殺掉這個不好笑的笑話。
「好吧。」費爾想了一想,「三十分鐘後會有司機來接你。」
說罷,木門被粗暴的關上,只留下阿樹獨自站在門的另一端看著不規則的木紋。
 




「哈佬,我的名字叫阿托」當叩門聲再度響起,門外卻不是這個神情冷漠的費爾,而是一個身型略矮而且非常瘦削的少年,看起來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卻不知道他其實比阿樹還要大上幾年。
「你好。」阿樹提著背包,手上還拿著昨天在機場買的麵包。
「不要吃那種東西啦,」阿托開朗地笑道,「待會兒我帶你吃些地道的好東西!」
「有甚麼好東西?」阿樹好久沒有遇到這樣開朗的人,心想身邊的人總是表面上帶著笑容容,但骨子裡卻是一片空洞,只懂得用金錢和消費來把自己充撐起來,最後卻連甚麼是快樂都忘記了。
「呵呵待會兒你便知道。」阿托領著阿樹走到廠房外的停車場,才早上七點多,廠房內外都已經變得非常熱鬧,和昨晚剛到埗的時候完全是兩個模樣。
「這邊請。」阿托打開舊房車的車門,請阿樹坐進烤箱般的車裡。
清晨的陽光帶著稻穗的黃金,形成一種無法抗拒的顏色,透過細小的車窗變成了一幅應該掛在美術館的畫。
 
大約在顛簸的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鐘,阿樹和阿托終於來到這一區唯一的銀行,不過是早上,銀行裡已經有十多人在等候。
「這邊等一下吧,應該很快的。」阿托看著唯一開著的櫃檯,不負責任地說。




然後阿托開始說自己過往廿多年是過著怎樣的苦日子,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一名蒙著面的強壯男人衝進銀行亮出手槍,大叫了幾句即使聽不懂他的語言也會明白他意思的句子,阿托才驚恐地閉上嘴巴。
銀行裡的人開始意識到自己將會失去習而為常的日子,開始大叫、開始求饒、開始流淚、開始失禁。
但蒙面的男人只是把槍指著銀行職員,耐心地等待對方把一袋袋的現呈上,等待總是漫長的,蒙面男開始四處打量,彷彿他只是一個來銀行提款的普通市民,然後他的目光落在阿樹身上。
正確的說,是四目交投。
剛好對上的視線。
來不及移開的視線。
該死的視線。
蒙面男的手臂慢慢挪動。
很慢很慢,慢得好沒有移動過,但槍口卻已經來到阿樹的面前。
然後,蒙面男的手指扣下機板,微細的火光隨著若有若無的後座力從槍管中噴出。
然後,空氣中彷彿有硝煙和火藥的味道。
然後,子彈劃過一道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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