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開洗手間,我便見到暴徒在小道上四處亂奔,為求安全,只能在草叢中緩緩前行。越礦飛車的嘈音不再,橋樑粉碎,軌道斷裂,車卡已掉進深坑。

變異者把垂死的人類扯碎,將殘肢拋向暴徒,拍胸狂嘶。

陽光映照南區,微風柔和,我卻沒法觀賞波光粼粼的南中國海。瘋叫四起,暴徒們似乎知道冰極天地有匿藏的生還者,躁動不安,亂碰亂撞。部分暴徒殺進一個叫「雪狐居」的建築物,大肆破壞,而它的旁邊就是躲藏十一個生還者的企鵝館。

細望四周,暴徒的數量太多,我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接近企鵝館。若目標人物真的躲藏在企鵝館,他們凶多吉少。

「雪狐居」被破壞殆盡,百多個暴徒正把大門扯爛,還隨手擲到我身處的矮樹叢。我頓覺這兒不夠安全,趁著暴徒不察,採取捷徑,輕輕一躍,引體上昇,爬到禮品店的頂部,再蹲身急步,跳到熱帶雨林探險徑的瞭望台。瞭望台有大型圍板阻隔,能讓我隱身一會,用望遠鏡靜靜觀察。





暴徒們開始拍打企鵝館的正門。它被生還者鎖緊,雖一時不會被攻破,卻不可能長時間抵擋暴徒的衝擊。

這時候,我留意到企鵝館有一道隱蔽的後門。雖然四周有暴徒行走,但數量不多,是生還者逃出生天的絕佳機會。

若然我是生還者,必定會放手一搏。

但是,我等待了一會,後門依然沒有動靜。暴徒的衝擊變得更加劇烈,大門搖搖欲倒,企鵝館的淪陷已在倒數。

「為何他們……」





看來,生還者寧願死守,也不敢冒險殺出去。

他們在期待神的打救嗎?

愚蠢,神是不存在的。

「10%。」

能救出生還者的可能性,相信只有一成。





既然他們不敢自救,我亦不會挺身為他們冒險。我是軍人,任務當前,只能作出最恰當的選擇。若江子聰和唐芷妍真的在內,我亦只能替他們收屍。

「奇怪……」

我留意到一個異象。

登山纜車在不知不覺間被啟動,圓筒型車廂緩緩向山頂攀升。它們大都空無一人,唯獨有個車廂是例外的。一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收起衝鋒槍,安然坐著,興致勃勃地遙視海洋公園的亂局。他很臉熟,渾身肌肉,輪廓鮮明,也許混合了其他國籍的血統,我一時想不起在何時何地曾見過他。

纜車持續上昇,我再不能用肉眼追蹤。

怪物只顧獵殺,沒有發現這個男人已悄然離去。變異者玩厭生還者的遺體,將越礦飛車徹底破壞後,嘶聲溝通,朝向冰極天地狂奔。

企鵝館的結局,了然在心。

「唉。」





我嘆了口氣,只能離開瞭望台向海洋天地潛行。空曠環境令潛行的難度變得更大,我總要在分岔口利用硬物引開暴徒的注意。有時候,牠們很聰明,沒有中計,我必須閉聲靜氣,偷偷潛到牠們的身後將之暗殺,拉入草叢。暴徒臨死前的掙扎反應與人類非常相似,看著牠們的恐懼,我偶爾也會湧起一絲的罪咎感。

冰極天地的殺戮聲,將這邊的暴徒統統吸引過去。我把握難得的時機,一邊在大街小道上穿梭,一邊查看地圖和路標。

「鯊魚館。」

原來,我已奔到鯊魚館的大門,一如所料,它已被生還者鎖上。數個暴徒在小道上奔來,我發現二樓有一扇窗戶仍未上鎖,便收腰挺腹,縱身一躍,抓緊外牆的突出物,施展非常自信的攀爬技術,沒數秒便成功進入鯊魚館的內部。

很黑。

鯊魚館的窗戶不多,我必須依賴夜視鏡才能在走廊中行走。

館內沒有遭受絲毫的破壞,但一條條鯊魚正在大型魚缸中互相廝殺,濁水飄浮著血色。缺少訓練員的餵飼,牠們餓得同類相殺,獵殺本能表露無遺。





我越過許多介紹鯊魚特性和種類的展板,時間不多,只好低聲一呼,試探是否真的有生還者隱藏。

「有人嗎?」

聲音很細,但我留意到左邊的小型展館內傳出摩擦聲。生還者遲遲未有現身,我不敢鬆懈,緊握尖刀,謹慎步近。

「出來吧,我不會傷害你。」

他們還是沒有回應,但我聽見更多的摩擦聲。

「我是來自赤柱監獄,若你是人類,出來吧。」

生還者終於放低戒備,亮起電筒,讓我見到他們的盧山真面目。這五個人顯然是平民,一個白髮男人,一個青年,一個男童,一個年輕少女,還有一個肩膀受了重傷的中年女人。

他們渾身血污,神情疲倦,全部都手持泥鏟、水喉等低級武器。





沒有戒指,沒有小馬尾。

目標人物不在這兒。

「你們有否見到叫江子聰的廿多歲青年和叫唐芷妍的十八歲少女?」

這時候,中年女人突然跌坐在地氈上,按壓肩膊的傷口,連連呻吟。

「媽媽!」

青年、少女和男童放下武器,趨前照顧中年女人。

「這種裝束,你是女軍人嗎?為何有此一問?」





「我需要找到他們。」

「你不是負責去救出我們嗎?」

白髮男人的語氣有點神經質,握著泥鏟的手指在劇烈抖動。這是危險的先兆,我不擔心會被他們傷害,只擔心我要傷害無辜平民。

「是,但他們是優先的目標。」

白髮男人步步進迫,樣子變得猙獰,但我一點也不害怕。

「妻子快要死了,你還說甚麼優先的目標,救我們出去啊!」

「我必須找到江子聰和唐芷妍。」

「你聽不見嗎,救我們出去啊!」

「請先答我。」

「我答你的媽!」

男人舉起泥鏟,威脅要攻擊我。我苦笑,左腳輕輕一掃,男人的瘦弱身體便隨之而倒,再用鎖身技輕鬆把他制服。

「何必呢?」

「爸爸!你……你快放開爸爸啊!」

三位年輕人嘗試把我拉開,卻被我的軍刀嚇退。他們開始哀求,神情真摯,不似弄假,讓我心內一暖。

想不到,在這種末世中還能碰到齊齊整整的一家人。

家人嗎……

「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你們,但你們必須合作。」

「不要傷害我們……我不知道誰是江子聰……誰是唐芷妍……請救救我們……」

男童痛哭,少女下跪懇求,青年拾起武器想要保護他們。我莞爾一笑,雖然我不算是好人,但不見得是大奸大惡之徒,不理解他們為何要這麼戒備。

白髮男人持續掙扎,態度惡劣。

「閉嘴,她怎樣也會殺掉我們!」

「我無意殺掉你們。」

他們太弱,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威脅。

我放開白髮男人,把他推向三個年輕人,收起軍刀,舉起雙手,盡量令自己的語氣顯得友善。

「我只想知道,江子聰和唐芷妍是否曾在海洋公園出現。」

男人揉著痛處,但仍立刻撲向他的妻子。我把兩人的特徵告訴這些生還者,可是他們都顯得茫無頭緒,成年人如此,小孩也是如此。

白行一趟。

「罷了。」

我很喪氣,不想再浪費時間,轉身離開。

突然,少女和男童出盡全力抱著我的雙腳。以我的能力,絕對能夠輕鬆掙脫,但我不忍心去傷害無辜的年輕人。

「救救媽媽……救救我們……」

「不要向她求援,軍人根本不可信!」

「你在說甚麼。」

「你不是與他一伙嗎?」

「他?」

然後,白髮男人連珠炮發說出他們一家的經歷。

他們只是普通的公務員家庭,居在香港仔的海怡半島。災難發生前,他們眼見鄰居們陸續出現瘋狂的行為,覺得有恐怖事情即將發生。男人思考了一整晚,決定投靠住在深水灣封鎖區內的姨媽,因為她的獨立屋在完善的防衛系統,非常安全。可是,他們的車輛根本進不了封鎖區,被守兵強迫折返。

三月十六日下午四時,車輛駛到海洋公園大門時,世界突變,瘋叫頓時四起。他們非常幸運,沒有家人染有HPV病毒,自然也不會感染M Virus變成暴徒。殺掉數個暴徒後,他們逃進了空無一人的主題公園,成為這裡躲藏的第一批生還者。

時光飛逝,逃進海洋公園的生還者越來越多,在兩夜間便成為接近三十人的團隊。他們多次商量如何逃出去,但深水灣和赤柱市區是戰場前線,有太多怪物聚集,他們絕不可能在日間逃到赤柱監獄。然而,即使在清晨時份,他們亦同樣缺乏勇氣離開海洋公園這個安全地帶。

最終,他們決定留守,等待救援。

數小時前,情況出現突變,一個混血男人潛入主題公園,聲稱是赤柱監獄的軍人,希望能借宿一宵,大吃一頓,再回去赤柱替生還者尋找救兵。大家聽見這個生機,無不殷勤招呼,大杯酒,大塊肉,歡樂得很。凌晨四時,混血男人昂然離開,卻在一個小時後突然折返,還把生還者聚集於入口,訴說有少數的唐氏變異者在赤柱市區來回守衛,若要成功闖關,就必須有人把牠們引開。他揚言會擔當這個重責,大部份的生還者卻不同意他的方案,拒絕同行。

別怨我。

這是他與生還者的最後一句對話。

他朝天開槍,刻意將深水灣的暴徒和變異者喚醒。怪物來得很快,混血男人不管生還者的死活,逃到海洋列車站,消失無蹤。生還者非常恐慌,無計可施,只懂得尾隨混血男人,體能卻根本未足以跟上專業軍人。帶傷的生還者走得不遠,被暴徒追上,在隧道內慘被殺害。變異者和暴徒步步進迫,生還者逃到高山站後,恐慌得分成三組,各自亂奔。

若非有生還者大叫大嚷,將變異者引到越礦飛車,他們一家是沒可能逃到海洋天地,亦不可能看到混血男人把後備電源啟動,讓機動遊戲運作起來,制造大量嘈音,把更多的暴徒吸引過來。

「男人的名字是甚麼?」

「我不知道……但他說自己是赤柱監獄的重要人物……我們相信了……」

白髮男人吃吃傻笑,就像在恥笑自己的天真。不論那個軍人有甚麼背景,有甚麼苦衷,他的行徑都與謀殺無異。

謀殺……

齊哥在小欖監獄的決策,也算是謀殺嗎?

「不要放棄我們……」

僅存的良心在叮囑我不能就此放棄他們。我輕撫嚎啕的男童,步近中年女人,她立即用雙手掩蓋傷口。

「不用遮掩,我看得出是暴徒的咬傷,你何時被咬的?」

「我……我在隧道出口逃生時……笨手笨腳……倒下……媽媽為了救我,才會……」

男童泣不成聲,媽媽把他抱進懷內。

「你是否左撇子?」

「不……我是右撇子……我會否有救……」

沒救了,你隨時都會變成暴徒。

我很想依書直說,但我看著他們這麼無助,小孩們又這麼驚惶,我壓抑著自己不在小孩子前宣佈他媽媽的命運。

這位媽媽的肌膚只是微熱,相信還有一段時間才會異變。

「我不知道。」

「帶我的老公和兒女離開……求求你……」

「不,你們都不能離開。外面非常危險,躲在這兒反而有一線生機。我完成任務後,會派人來救出你們。」

白髮男人半信半疑,但他再沒有其他說詞,只能沉默地抱著家人,哭得比剛才更加崩潰。

「媽……媽……」

男童哭得非常大聲,我不忍心騷擾他與媽媽的最後時光,決定不去阻撓。

我把白髮男人拉到一旁,叮囑他要時刻注意妻子的轉變。他臉色一沉,明白妻子已經沒救,哭著更兇。

耽誤十分鐘,我才拔出軍刀,預備離開展館。

「別遺忘我們……」

「放心,我會找到救兵的。」

他們破涕為笑。

有機會為他們帶來光明,我很高興。



隆。


這個時候,劇烈的震盪令五個生還者同時跌倒,鯊魚館濁塵亂飛。

「糟了。」

我立刻聯想到有甚麼怪物能令鯊魚館出現這麼強勁的震動。沒兩秒,我再次感到另一次劇震,牆壁浮現裂痕,鯊魚缸亦開始滲出海水。

若再受到撞擊,它很可能會……

生還者惶然無助,只知伸手向我求救。

「你們快……」

我還未及警告,衝擊讓展館的天花搖晃塌下,大型魚缸的裂縫如同蜘蛛網般急速擴大。

水,越滲越多。

不行了。

「跑啊!」

清脆的一聲巨響,玻璃崩裂,海水滾滾而出。白髮男人匆忙抱起男童,護著家人逃跑,可是他反應雖快,亦改不了被洪水捲走的命運。

「鎮定!」

他們只把手和腳露出水面,胡亂揮舞,不會聽見我的呼叫。潮水撲至,我放鬆身體,讓自己與亂流融為一體。即使是最狂怒的凶濤,水必然會向低流,也必然會有平靜的出口。我不管湧入鼻口的海水,觀察水流的動向,保持平衡。‭ ‬

穿過數條走廊後,四周越來越亮,水流變得更加湍急,巨型魚鰭更在左邊不祥地接近。

離心力突至,我撥開黏臉的海草,抓緊飄浮的大白鯊展板。

「啊!」

身體下墜,水流在樓梯急速打轉。雖頭昏腦脹,但我仍看到海水己把後門徹底沖破,連忙握緊軍刀,與展板一起沖出晴天。

陽光刺眼,瘋叫四起。

水流久久未肯歇息,直至被沖到大型的草地才能停下。渾身濕透,但我深知危機四伏,不敢怠慢,迅即一躍而起。

「啊啊啊啊!」

雙腳還未站穩,便見到生還者張開雙手,大聲驚叫,隨著急流湧到我的腳旁。他們氣急敗壞,無法立刻站立,只懂連連咳嗽。

「爸爸、媽媽、哥哥、男孩……」

我匆匆點算人數,驚覺缺少了一人。

「救命啊!」

一聲驚叫,令我發妹妹正被一隻幼鯊噬著雙腿。牠的體積不大,卻沒法穿越更加細小的後門,動彈不得。

揪心的恐懼,令我立刻撲回鯊魚館。

牆壁的裂縫正在擴大,後方似乎囤積了巨大的壓力,要把外牆徹底破壞。妹妹的求援很悲切,我不理風險有多巨大,只管與洪水對抗,逆流而上,成功抓住她的雙手。她淚如雨下,雙腳快要被幼鯊咬斷,鮮血泉湧。

「可惡!」

一刀,一刀,又一刀。

軍刀插進幼鯊的腦袋,牠還開不肯鬆口放開獵物。抬頭一看,黑暗中不只存在著一對凶殘的魚目,二十多隻巨型鯊魚正準備要凶群而出。

「救我啊……」

生命精華流失,妹妹的叫聲變得非常單薄,眼神極端無助。

牆磚快要裂開。

特殊時刻,只能行特殊之事。

沒法了。

「撐著啊!」

我咬緊牙關,揮起軍刀,狠下心腸,對準妹妹的左腳砍下去。

「啊啊!」

我砍了三刀,左腳才能被砍成兩截,她尖叫數聲,痛極昏倒。

正要砍下右腿的時候,牆壁傳出巨型的悶響,儲蓄已久的能量終於破牆而出,洶湧的海水立時把我彈向天空。渾身劇痛,我在空中翻滾數回,才能硬著地,再滾到軟綿綿的草地上。

「咳咳咳。」

胸骨差點碎裂,我不能自控地狂咳。

「妹妹!」

「仔,不要過去!」

我匍匐在地,聽著哥哥哭喊要殺返鯊魚館,白髮爸爸死命抱緊。

群鯊亂舞。

牠們在血池中爭食,對象是四肢分離的妹妹。妹妹的頭顱無力後傾,雙眼再無任何生氣。

利齒一噬,上身被巨鯊吞進肚裡。

媽媽的尖叫,非常凄厲。

心臟很痛。

我救不了她。

「牠……牠們來了!」

上天不容許我們有悲傷的空隙。瘋叫迴響,暴徒們在鯊魚館的兩側殺出,朝著我們狂奔而來。磚塊脫落,數隻唐氏變異者攀上快將倒塌的鯊魚館,饒有興味地欣賞鯊魚們的狂舞。

我一邊咳嗽,一邊在草地上打滾,將最接近的暴徒狠狠踢倒,割斷牠的喉嚨。

「快走,我殿後!」

淚未曾抹乾,爸爸就必須保護家人狂奔。暴徒洶湧而至,個個都張牙舞爪,把我當作失散的迷途羔羊。

我不懼怕,只想將狂怒向牠們發洩。‭ ‬

「來啊,咬我啊!」

被暴徒重重圍困,我只能主動殺向牠們最薄弱的一角。

女性暴徒在盲眼位撲來,但我很快察覺,彎腰一躲,順手便把牠甩向數個極具威脅的暴徒,將牠們撞翻。右方傳來瘋叫,眼角窺見三個暴徒的血盆大嘴,雙手隨即舞動,刀光一閃,牠們掩著喉嚨痛呼。

「別小看我啊!」

血液沸騰,我怒極狂吼,部分暴徒居然有點退縮。這時,左邊閃出另一個暴徒,牠身體強壯,我不想硬踫,欠身一躲,令牠失去重心撲倒。機不可失,我奮力一躍,將力量集中於左腿,狠力一踏。

血花四濺,腦漿亂噴。

「喝!」

又一個醜陋的暴徒來挑戰。

我連跳帶踢,右膝一撞,牠被我踢破鼻樑,高血壓令鮮血立時亂濺,再也表現不了原先的凶猛。前方的大部分暴徒都愕然後退,但還有兩個不怕死的勇者意圖夾擊,衝殺過來。我調整重心,把左腿在空中橫掃,正中臉頰,讓牠們的牙齒鬆脫,直飛到後方的草叢。

空隙頓現,我乘勢雙手一撐,打個空翻,殺出重圍。

跑了數秒,這些軟弱的暴徒才懂得繼續追擊,瘋叫亂鳴。我並不畏縮,因為我比牠們的速度更快,能令我畏懼的就只有又快又強的變異者。

幸好,還未聽見嘶鳴,似乎變異者還未有意追來。

生還者在十字路口拐彎,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全,可是距離尚遠,我只能加快奔速。

「哇!」

此時,數隻暴徒在草叢裡跳出,把他們撲倒。

「可惡啊!」

舞盡雙手,速度卻已到極限。

趕不及了。

哥哥把暴徒踢開,不理頸部被咬的傷口,揮舞鐵鏟把攻擊他的暴徒擊昏,然而鏟影一逝,他又被另一隻暴徒撲倒。白髮爸爸成功擊斃一個暴徒,再想去拯救垂死的兒子時,動作太慢,被三個暴徒壓在地上,艱難地保護著自己的要害。媽媽死命守護男童,任由暴徒如何拉扯和啃咬,也忍著痛楚,不讓他受到傷害。

「放開他們啊!」

這些天殺的怪物,全都該死!

我奮力一躍,跳上石欄,採取最簡短的路徑,直奔到牠們的上方。這時,暴徒猛扯男童的小手,想把他拉到一旁開餐,媽媽自然寧死也不願放手。拉扯之間,男童哭著喊痛,左手被扯得僵直。

太直了。

這樣,他必然會被……

「不要啊!」

拍的一聲,左手與身體分離,溫血四濺,男童即時昏倒。

媽媽抱著男童,嚎叫讓我憤恨填膺,咬牙一跳,把噬著男童斷臂的暴徒踢到老遠。暴徒們對我這位不速之客非常重視,紛紛放下獵物,向我衝咬過來。

喉嚨被咬出大洞,哥哥流血不止,渾身抽搐。

救不了他們……我救不了他們……

「怪物,下地獄吧!」

火氣上湧,軍刀狂舞,吼聲蓋過暴徒的瘋叫。我見到牠們衝近也不作迴避,正入中路,刺進心臟,再一腳踢開。

戰鬥本能推到極致,刀鋒閃過,鮮血亂飆。

一個暴徒還未死透,爸爸拿起鐵鏟,雙眸含淚帶恨。

「還我兒女啊!」

鐵鏟擊得暴徒後腦裂開,爬行想要逃跑。

「還我兒女啊!」

再一記重擊,暴徒七孔流血,無力再爬。

「還我……兒女……嗚……」

暴徒的頭顱被打到稀巴爛,哥哥望了爸爸最後一眼,靈魂之窗變得空洞,厄運已不可挽回。

暴徒大隊又再襲來,我還見到一個黑影在晴空飛翔,而且越變越大。我拉著生還者退後,看著它轟然落地,砂塵飛揚,把數個跑得最前的暴徒壓扁。

定睛一看,是巨型鯊魚的屍體,胸膛穿洞,心臟被怪力抽出。

變異者跳上跳落,與這些新玩具戰得不亦樂乎。巨型鯊魚已差不多死光,若變異者玩厭了,加入追擊的行列,我們必死無異。

「走啊,放下他們!走啊!」

媽媽受了重傷,但不願把男童放下,背起沒有反應的小身軀,痛苦前奔。即便爸爸如何悲憤,我亦不得不強迫他離開哥哥。他見到暴徒躍上哥哥的屍身,開懷大嚼,才願意滴淚逃生。

奔了兩個街口,我們去到一個名叫「海洋劇場」的地方。

這時,爸爸突然停了下來。

「怪物咬斷了我的腳筋,跑不遠的。」

他苦笑,舉起鐵鏟。

我早留意到爸爸的跑姿很不自然,現在他更一拐一拐,長褲變色。

瘋狂的獵殺,轉眼便會掩至。

「老公,不要放棄!」

「女軍人,保護老婆和兒子……我只能靠你了。」‭ ‬

他痛苦一笑,沒有等待我的回應,殺向數以百計的暴徒。我朝天悲呼,把男童移到我的背上,強迫媽媽繼續她的丈夫。

慘叫驚天,爸爸的下場可想而知。

臉頰很熱。

視線很矇。

我不想見到齊齊整整的一家人,永遠崩離。

「麗姐!」

淚影交疊,我見到杜欣喬和曾偉杰朝著我們急奔而來。男人瞧向我的後方,臉色劇變,慌忙用衝鋒槍掃射暴徒。

「路……安全……路……」

身心俱疲,我感到無邊的倦意。

「那邊有變異者殺來,我們只能坐登山纜車,跟著我!」

杜欣喬展開赤瞳,與火狐一起引領我們穿梭於熱帶雨林天地的小道。槍聲不斷,但我沒有回望,擔心著男童和媽媽的情況。男童依然沒有反應,媽媽的呼吸聲則變得極端沉重。

纜車還未停駛,車站就在眼前。

「快到了,你們堅持著。」

「嗯……」

媽媽回應得氣弱游絲,雙腿卻未停下。此時,杜欣喬突然大聲一呼,喝令丈夫不能繼續掃射,必須盡快逃走。

「怎麼了!」

「牠們來了,跑啊!」

震撼大地的奔跑聲,樹影的後方出現一個個躍動的巨型闇影。變異者終於玩厭鯊魚,要來追殺我們這些死對頭。

西洋長劍砍開鎖鏈,我們直接進入纜車站的內部。

震動越見強烈,我們躍過數道障礙,成功撲入一個紫色的車廂。杜欣喬想把車門關上,它卻卡著沒動。

低頭一看,暴徒已殺進車站,變異者亦在百多米外狂奔。

「快,為何還不起動!」

「嗚哇!」

纜車仍然停留,似乎還在等待起飛。瘋叫震撼,暴徒正在奔上樓梯,不顧一切地向我們殺來。

我不能死。

救得一個得一個。

「把槍給我。」

搶去曾偉杰的衝鋒槍,我把心中的怒火逐一射出。儘管牠們眉心中槍,月台屍橫遍野,我還是毫不滿足,勢要將牠們射成蜜蜂窩。一隻暴徒突破槍林彈雨,差點殺進車門,我反手抽出軍刀,直插牠的頸側。

血如泉湧。

牠倒在車門與月台之間,伸出雙手,窩囊地向同伴求救。我無名火頓起,不但沒停止掃射,還把左腳對準牠的頭顱。

「很痛嗎……」

血筋居然滲出淚水。

「對被你們殺害的生還者哭訴吧!」

醜陋的臉孔消失,變成了一堆可愛的血漿。

長尾掩眼,小火狐表示不願觀看。

震動。

纜車終於移動,瞬間昇至半空,我把死透的暴徒一腳踢開,讓牠被同類分屍。暴徒們在車軌上狂奔,蠢得只懂抬頭,來不及停步,紛紛失足掉到車站的下方。變異者跳到纜車站的外牆,急速爬近,即使跳躍力多麼強橫,牠們還是撲了空,沒能阻止我們離開,連聲怪叫,嘗試用巨石攻擊我們,又未能命中。

「大步檻過……」

「還未。」

連聲嘶嗚,變異者拔足狂奔,引領暴徒離開登山纜車站。纜車越昇越高,我看得出牠們是奔向海洋列車的隧道。

「難道牠們要跑到另一邊的車站去伏擊嗎?」

我一邊替男童止血,一邊對杜欣喬點了點頭。

「我……我們該怎樣辦?」

曾偉杰還是太嫩,不懂得掩飾他的驚慌。男童的創傷巨大,出血情況非但沒有改善,還越見惡劣,徹底陷入昏迷,脈搏很弱,嘴唇亦變得極白。我沾上一身童血,沮喪得想不出任何主意。

「我們跳下去。」

杜欣喬左顧右盼,忽然這樣說。

「老婆,你瘋了嗎?」

她不在意丈夫的質疑,還指向山頂的最高峰。

「纜車抵達山頂例必會減速和震動,那時候,車廂與山岳的距離是整個車程中最短,又有大樹作緩衝,那是我們跳下去的唯一機會。」

媽媽的狀況同樣惡劣,被噬的傷口不斷流血,神情痛苦,眼神亦有點游離,只知抱著兒子啜泣。我心煩意亂,對海洋公園又不夠了解,沒法作出決定。

「杜欣喬,隨你說的做。」

纜車昇得更高,宏麗的南中國海映入眼簾。我沒心情欣賞,輕握媽媽的雙手,希望給她鼓勵。

這一握,讓我心臟更痛。

她的皮膚很熱。

「女軍人……你的名字是麗姐嗎……」

媽媽輕吻兒子的額頭,把手伸進外衣,掏出一條染滿血跡的車匙。

「麗姐……給你的……是我家的車匙……一架吉普車……我們雖然……沒有離開海洋公園……但我們明白……總有一日……要離開……這三天……老公把吉普車……強化……你們拿著車匙……帶我的兒子逃出去……」

媽媽把兒子橫放在座椅上,越退越後,退到車門的旁邊。

「你想做甚麼!」

杜欣喬非常驚訝,但我心中有數,悲傷立即將我包圍。

「太遲了……不要阻止我……我很不舒適……很熱……熱得像要把我燒溶……頭昏腦脹……在我眼中……世界變得血紅……我不行了……我快失去意識……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媽媽站立不穩,皮膚還開始變紅,嚇得曾偉杰慌忙舉起衝鋒槍。新增的噬傷,或許已令她體內的M Virus濃度提升,加快了異變的速度。

「車牌是……DD7689……救救我的兒子……你們一定可以……麗姐你一定可以……答應我……」

雙眸迷矓,她正在等待我的答應。

肌膚更紅,她快要失去知覺,變成暴徒。

「不要做傻事!」

杜欣喬苦苦相勸,卻令她退得更後,差點掉出纜車。

「我答應你。杜欣喬,別打斷她,讓她盡情說話。」

這是一個母親的最後遺托。我不想她留下更多的遺憾,只好對杜欣喬搖了搖頭,視線模糊。

「謝謝你……麗姐你是個好人……」

微笑無力。

「逃自港島市區的生還者……曾告訴我們……銅鑼灣的香港中央圖書館……躲了一批擁有武裝的生還者……他本想投靠……但無法接近銅鑼灣……黑暗中……有更可怕的怪物在躲藏……你若想尋找那對年輕人的消息……可以到那裡一探……咳咳咳……」

咳嗽亦顯得痛苦。

這個時勢,遺言已成了奢侈品,但我不忍心看著她繼續說下去。

「仔……很害怕鬼怪……別對他說鬼故……他每天要學習……可以的話,教他一些新詞……他最愛吃壽司……環境若許可……嗚……」

她啜泣得一度無法言語,皮膚火紅,她已時日無多。

「他……不願做……運動……訓練他……讓他將來像你這麼強……告訴他……爸爸媽媽……很愛……」

她不再說話。

遺言未能完成,她的雙眸失去最後的靈氣,跌出卡廂。

我們欲救無從,目擊她墮到數十米下的山坡,頭顱著地,頸椎明顯移位,顯然沒可能再存活。杜欣喬掩著嘴巴,小火狐吱吱悲鳴。我跌在冰硬的坐位,淚也不懂得滴下來,渾身乏力。

此曾相識的畫面,為何要讓我見到第二次……

若然有神,為何祂總是這麼殘忍。

若然有神,為何會讓這種災難發生。

心很冷。

「麗姐!」

曾偉杰探視男童的脈搏,聲音悲傷而惶恐。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放於他的頸脈,沒有脈動。

「不會的。」

按壓胸膛,深深吸氣,呼進他的嘴中。

沒有脈搏。

「不會的……」

雙手不斷按壓,我重覆進行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痛恨自己為何不把血盾留在身邊。

你不想聽到母親的遺言嗎……自殺前,她還是想著如何將你養育成材……

沒有效果。

沒有生命跡象。

「麗姐,他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

我見過的死人,比他們兩人加起來還要更多。我清楚知道男孩受到這種創傷是很難存活。

我只是不想相信自己。

「我答應了她……」

車廂滲滿男童的鮮血,遺容帶著無比的痛苦。淚影蔽目,我甩開杜欣喬的手,坐在血池中靜默。小火狐跳到肩上,就像要給我支持。

震動強烈。

景觀變得更加開揚,不經不覺我們已來到山頂。就如杜欣喬所說,纜車的速度正在減慢,下方是茂密的樹林。

「是時候,要跳了。」

我抹掉眼淚,收拾武器,默默把男童的屍體背起。他們還未及反應,我便躍了出去,身體持續下墜,枝葉刷得我全身痛楚。危機感令我清醒,抓著一支較粗的樹枝,把它當作吊環打轉,卸掉墜力,再輕輕爬下大樹。

當我安然落到草面,他們才倒在我的旁邊,不斷叫痛。

我沿著山坡奔跑,左尋右覓,成功找回媽媽的屍體。我背著這對母子返回原地,竟見到杜欣喬和曾偉杰在徒手挖泥,火狐也用小爪幫忙亂挖。

「這樣挖,何年何月才能完成。」

山坡有一大片芒草,我將母子的遺體隱藏在芒草堆中,蓋上他們的雙目。

「對不起,我沒辦法替你們找回其他家人,讓你們一家團圓。如果有天堂,請你們在那兒等待他們來接你。」

媽媽死於非命,但掛了一抹微笑於唇邊。

「對不起,我沒法兌現承諾,將來會親自去向你道歉。」

我們再三鞠躬,然後抖擻精神往下奔跑。得到杜欣喬的協助,我們輕易辨認出暴徒的聚腳地。牠們果然在纜車站期待獵物自投羅網,殊不知我們已金蟬脫殼。

我們撥草而行,避開纜車的主要線路,逐漸返回水平線,看到一座充滿血跡的大型建築物。小火狐吱吱亂叫,表現激動,作勢要衝向那座建築物。杜欣喬連忙抱起牠,低聲安慰,才令牠打消念頭。

「熊貓館讓牠想起剛被殺害的親人。」

我從窗戶看進去,見不到任何生物,卻見到一個個熊貓和火狐的頭顱被插於竹枝。我用眼神示意杜欣喬別要接近,以免小火狐觸景傷情。

突然,我聽見遠方的一聲嘶鳴。嘶鳴非常尖銳,令我在這裡也能感受到變異者的瘋狂怒火。

杜欣喬展開赤瞳。

麻雀驚飛,纜車站殺聲騰騰。長尾再次掩著雙眼,火狐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顫抖。

「快,出口就在不遠處!」

杜欣喬說得沒錯,海洋公園的出入口與熊貓館相距不遠。邁出闊步的同時,我凝視掌中的染血車匙,地圖顯示停車場就在出口的不遠處。雖然媽媽一片好心,但我從沒想過要駕車離開,吉普車的引擎聲勢必會吸引大量暴徒,這樣做與送死無異。

可是,在現在的情況下……

「不要慌,牠們還未發現我們,靜靜地走。」

我把車匙握得更緊。

媽媽,感激你的心意,但我不希望會用到它。

「這邊!」

杜欣喬對海洋公園真的非常熟悉,似乎曾來此無數次。她帶領我們去到海洋奇觀時,一隻變異者爬上燈柱的頂端,搜尋我們的蹤跡。這一區有許多小型建築物和雕塑,我迅速規劃路線,指導他們該在哪個位置停步,哪個時候移動,務求令我們不會暴露在危險環境超過三秒。

「走。」

我們潛進人工湖旁的一間小餅店,暴徒在主題公園內亂奔,要靜靜離開,變得更加艱難。

「嘿,暴徒小弟很盡責啊。」

「香港人始終是香港人,變了怪物仍然喜歡被人奴役。」

我們伏了很久,這些天殺的暴徒還是呆頭呆腦,亂碰亂撞。

越撞越近,數量亦越來越多。

我們總會被發現的。

「兩位,你們跑得快嗎?」

暴徒撞入旁邊的洗手間,瘋狂破壞,局勢已刻不容緩。我收起軍刀,杜欣喬和曾偉杰愕然對視。

「你想做甚麼?」

「難道……你想我們奔到出口……甚至是奔到停車場……」

一點即透,難怪齊哥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我將車匙拋給杜欣喬,把最安全的路線描述一次。

「你們敢嗎?」

杜欣喬沉吟了一會,點頭。

「直接奔向停車場,不要回頭,找出DD7689,盡量駛到大門接應我。我會對付牠們,沒有人會追你們的。」

「太危險了!倒不如我們再待一待,也許……」

「不能,來不及!杜欣喬,把西洋長劍借給我……不用你的衝鋒槍,留來旁身吧。」

杜欣喬對齊哥很重要,我不想他們沒有自衛的武器,拒絕曾偉杰的好意,把衝鋒槍交還給他。他的目光很糾結,既害怕,又真心替我著急,沒想到警務處處長的兒子是這麼純良。

想起他的爸爸的下場,我於心有愧。

「麗姐,不要太勇。」

杜欣喬雙手奉上西洋長劍,恭敬得讓我笑了出來。我摸摸火狐的鬆毛,步出餅店,曲著身,潛到湖邊對兩人伸出拇指,示意他們預備奔跑。

潛行術是我的強項,即使是變異者亦未能發現我的膽大行徑。

一個女性暴徒在湖水前躲懶,呆望湖面的倒影。我潛行至牠的後方,輕輕拍打牠的膊頭。

「小妹,在等人嗎?」

轉身的姿勢很人性化,牠睜大血眸,與受驚的普通路人無異。


嗚啊啊啊!


夢寐以求的效果。

瘋叫最能吸引暴徒的注意,血眸紛紛轉到我的身上。瞧見兩人奔出餅店,我立刻反手斬向女性暴徒的頸項,西洋長劍是意想不到的鋒利,叫聲靜止。

揪著長髮,牠的身體緩緩倒下。

我不喜歡殺戮。

當敵人毫不講理,很遺憾,我們就必須殺戮才能生存。

「原諒我。」

舉起頭顱,我踏上人工湖的石椅,讓每個暴徒都清楚見到主動挑戰牠們的瘋女人。瘋叫牽動憤怒的嘶鳴,我把頭顱擲向最接近的暴徒,牠未及閃躲,已被我橫腰砍成兩半。

持著人多勢眾,暴徒一窩蜂衝殺過來。

怒吼一聲,我突入暴徒群的中心,釋放野性,亂舞長劍,讓晴空綻放一朵朵血花。即使在小欖監獄,我亦從沒親手殺死這麼多的暴徒,聽著牠們的慘叫,感受到異常高熱的髒血,立時憶起黃金海岸的死難者,憶起那個寧死不屈的女護士,憶起海洋公園的受害者。

我從不想見證那麼多的死亡。

我脫離軍隊,就是想追逐和平自我的生活。

為何要迫我。

一切的源頭,都是這些怪物的出現。

一切的罪惡,都是牠們強加於我的身上。

「死吧!」

怒火燃盡理智,野性令我的懼意完全消失,手起刀落,影像晃動,任由身體與血腥共舞。喘氣的瞬間,我才頓覺身邊已再沒站著的暴徒,不是癱倒於湖水,就是四肢被切斷在呼喊。

暴徒的懦弱本質再次表露無遺,強大的變異者雖然逼近,但牠們還是怯懦得讓出足夠的空間。吼叫一聲,牠們縮得更開,我把握機會突圍而出,盯著海洋公園的標誌直奔。

風聲,在背後怒鳴。

又是這種技倆。

我奮力一撲,地面強烈震動,連聲巨響,塵土立時飛揚。拋擲巨石是牠們的慣常技巧,但亦是我的生機。

若牠們全力追殺,我反而會更恐慌。

雙腳落地,我在泥灰中繼續狂奔。


嘶嘶嘶!


牠們終於明白我不是一般的獵物。

我拔出配槍。

來,讓姐姐來陪你們玩一會。

風嘯聲又至,我邊跑帶跳,躍到左邊的紀念品售賣車,再借力騰空,讓速度進一步提升。

我不享受軍旅生活,但沒有那時的艱苦軍訓,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能夠逞強。

血肉在身邊爆破。

暴徒在變異者眼中只是低等生物,與巨石並沒兩樣,都是牠們的發洩工具。牠們很憤怒,爬牆聲四方八面,極速而至。

精品店就在眼前,我衝向放滿動物玩偶的陳列櫃,狠狠一踢,大量的玩偶立時飛出店外。破窗而出,我躍入前方的洗手間,射破一個個水龍頭,讓噴水聲四起。

牠們連番怒嘶,爬牆聲也變得凌亂。

與人類相比,牠們還是太嫩。

人類,狡詐得多了。

如果是赤柱監獄的軍人,他們必定會知道我的唯一目標,就只有海洋公園的出口。但根據研究人員所說,變異者其實大概只有十歲的智商,只要與牠們鬥智,勾起牠們的好奇,混淆牠們的判斷,最後的勝利就會是我。

我再度破窗而出,連連打滾。數個變異者正在攻擊洗手間的大門,亦有一個變異者在檢視路上的玩偶。儘管血痂有多堅硬,也不可能抵擋我的特製子彈。

牠拾起玩偶,配槍直指牠的腦袋。


砰。


彈頭穿過痂肉,鮮血四噴。

變異者慘叫一聲,玩偶又再墜落凡間。牠的身體還未倒下,我便奔進最接近出口的主題餐廳,看到廚房擱著兩支石油氣樽,立刻把它們抱起,衝向窗邊。變異者們在視察同伴的安危,嘶聲似乎有些悲傷,但我不管。

牠們是人類的敵人,無藥可救的怪物。

我絕不猶豫地把滅火筒擲向石油氣樽。有個變異者很敏銳,一手接住了它們。

「更好。」

我開了數槍,石油氣樽隨即爆炸。火焰是牠們的弱點,血痂助長火勢,很快便變成數個著火的巨人,嘶鳴不再憤怒,極度痛悲,抱頭慘叫,亂跑亂跳。

我逃出餐廳,躍過閘口,跑到主題公園的車道。

嘶聲狂怒,完好的變異者終於發現仇人已逃出海洋公園,又再衝殺過來,表情無比怨毒,就像我殺死了牠們的親人,恨不得把我撕開十多份,祭祀同伴。

「呼呼……」

我在車道上亡命,雙腿開始發軟,但還未能見到吉普車的出現,

身後的追趕和喊殺,不斷迫近。

我很快,但牠們更快。

「啊。」

壞念頭在腦海閃過,心裡一寒,杜欣喬和曾偉杰會否已把我遺棄,駕駛吉普車絕塵而去。

不會的。

我看得出杜欣喬很果敢,曾偉杰亦是善良之輩,不似是貪生怕死,會遺棄戰友的垃圾。

但是,我經歷了那麼多,還能相信人性嗎?

出賣朋友的人,我還見得少嗎?

性命尤關,我這位陌生人又是否真的值得他們去冒險嗎?

「嘎嘎……」

一連串的疑問,令思緒變得混亂,體力彷如被刺破的氣球直線下降。惡意滿溢的嘶聲更加迫近,不須半分鐘,我必會被牠們趕上,成為名實相符的活祭品。

「齊哥……」

與齊哥相遇的畫面,就像在前一秒發生般那麼清晰。可靠的大手向我接近,就像要永遠保護我,要永遠把我從小時候的惡夢中抽離出來。

巨樹在身邊刷過,讓我差點失足,但沒倒下。

樹。

對,我與齊哥相識,就是在一棵巨型榕樹之下。

巨樹見證我的新生,也埋藏了我的過去。

殘葉飄揚,我看到亡靈的微笑。

這時候,刺耳的引擎聲把陰霾驅散。微笑消失,亡靈隨風而散,變異者爆出狂怒的嘶鳴。

他們沒有遺棄我嗎?

體力已到臨界點,若再拖延一會,我定必死無葬身之地。變異者雖被突如其來的嘈音騷擾,卻沒有減速,恨意令我成為牠們唯一的獵物。

「我……」




殺意盎然,牠們越追越近,愛與恨令怪物的表情更加人性化。瞧著遠方的強光,我提醒自己不能放棄希望,不可被過往的陰影拉進地獄。




拔足狂奔,我跳上一輛房車的頂部,垂下雙手。




變異者非常亢奮,以為我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等待。




我在等待水平線上漸現的模糊車影。

車窗被鑲上一條條鐵支,有點滑稽,亦未足以抵禦變異者的攻擊。但是,我見到更多的希望,對生還者的別出心裁很是感恩。




我不會辜負你們的好意。




「我不要死!」




變異者閃身而至,血痂的紋路頓時一清二楚。刻不容緩,我從戰鬥衣拿出一件小型的緊急工具。




蜂鳴器。




一瞬間,尖銳的蜂鳴令變異者紛紛放慢腳步。牠們不是掩著雙耳,就是痛苦得抱頭瘋叫。張美螢的研究果然沒錯,蜂鳴是短暫癱瘓牠們感官的最有效方法。但是,不久後牠們便會適應這種聲音,對付同一批怪物,只能用一次。




「麗姐,那一邊!」

杜欣喬打開車門,指向沒有變異者的另一條車道。

吉普車高速接近,DD7689的車牌變得無比清晰。它殺上行人路把數個暴徒撞開,再鏟上草地遠離這?的亂局。

他們不敢駛近變異者,人之常情。




「不要減速!」




蜂鳴續響,變異者的痙攣卻已䦕始減弱。這是不祥之兆,我立即喝令杜欣喬關上車門,全速奔向車道。

起步不久,嘶鳴再次變得凌厲。我不須回頭,只須看著曾偉杰的恐懼表情,便已知道背後的危險隨時逼近。




DD7689,我盯著車牌狂奔。




「快點啊,麗姐!」

一個變異者擺脫枷鎖,發力撃向壞車的油缸,汽油亂溢。我不知牠是有意還是無知,急速的起跑刷出火星,火星迅即變成烈焰,兩旁的大樹都化身為巨型火把。

DD7689就在眼前,我對準鑲滿鐵支的車門,凌空飛躍。




指尖與金屬接觸。

雙腳離地,我與吉普車融為一體。




「快進來!」


「不,先加速!」




風聲怒號,我把西洋長劍塞進車廂,只管與地心吸力抗衡。蜂鳴器下墜,被車輪輾碎,煩人的聲音立時消失。




氣氛頓變,悲鳴不再,變異者無不迸發狂怒的嘶吼。首先適應蜂鳴的變異者特別兇猛,牠的速度與吉普車相若,幾乎抓住我的雙腿。幸好引擎聲一轉,車速變得更快,我才躲開被撕開兩半的命運。




車身劇震,巨石直擊吉普車的尾門,令我鬆開左手,差些掉下。




「麗姐!」

「別管我,加速啊!」




尾門全毀,引擎卻未受衝擊。吉普車高速前進,轉彎亦毫不減速,火海漸遠,海馬標誌也變得細小。

最後,變異者的奔影也不復存在。




我們終於逃出生天。




我們終於成功離開海洋公園。




他們很聽話,沒有減速,直至香港仔避風塘才把吉普車停下,讓我腳尖著地,蹣跚地爬入車廂。一坐下,我立刻被毛蓬蓬的長尾圍繞雙眼。火狐對我生還歸來似乎非常雀躍,吱吱聲很有生氣。



渾身是血,渾身是汗,渾身是痛。

「爸爸曾提過駱警司有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我以為只是爸一時誇張,今日一見,還覺得爸爸的描述不夠䀡切呢!」

「給我食物。」

我不想聽見廢話,只想服用高糖食品補充體力。杜欣喬彷彿閱讀到我的想法,把數排特濃巧克力交給我,讓我立刻嚼食。


很寧靜,我終於能平靜地欣賞南區的壯麗景色。

「你的西洋長劍很鋒利,非常罕見,它是從何而來的?」

「很久以前,很長的故事⋯⋯」

杜欣喬只顧抹去長劍上的臓血,看來不願在丈夫面前細説它的往事。我輕輕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還是留待適當時機才去套問。

「這是⋯⋯」

料理大家的傷勢時,我見到杜欣喬全神貫注地閲讀一本小型筆記簿,令我很是好奇。正想向她借來細讀時,筆記簿的尾頁掉出一幀全彩的相片,是公務員家庭的全家福。

他們剛搬到海怡半島,每一位成員都笑得很開心,像對未來充滿希望。

「是那個爸爸寫的。他每次強化吉普車,便會把當時的心情紀錄下來⋯⋯不,縮手,你不該看,內容並不令人快樂的。」

她把筆記簿收到背後,不讓我閱讀。

「你是軍人,對生死離合本應見怪不怪,為何會對他們的遭遇這麼感觸⋯⋯我很感興趣。」

「與你一樣,很久以前,很長的故事。」

「哈哈,你真是非一般的軍人,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她把筆記本放回儲物格,只把他們的全家福放到我的掌心。然後,她抱起火狐,拉上安全帶,示意丈夫立即坐回駕駛座。

「開車,不速之客又來了。」

果然,引擎剛被啟動,一大群暴徒便在街角奔出來。曾偉杰發力一踏,殺出一條血路。我們在香港仔隧道前徘徊良久,隧道內雖毫無動靜,又是最直接的路線,但包括我在內,誰也不想挑戰未知的黑暗。

「那麼,我們該去哪兒?」

如果不走隧道,也不該原路折返去大潭道,我們隨時會碰上狂怒的變異者。我把地圖翻來覆去,最後只看到一個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從不在我和齊哥的計劃之內。

「駛上山,我們進入香港仔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