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又下雨了。」
 
不經不覺間,時間已到深夜,南丫島的天氣再次急劇改變。雨點落到屋簷,凌梓麗的思路被徹底打斷。
 
「天氣越來越變幻莫測。」
 
「嗯,近來都是這樣,偶爾傾盤大雨,偶爾萬里無雲。」
 




「像人性一樣。」
 
她嘆了口氣,步出綠色廢屋,仰視著烏雲密佈的晚空。繁星隱匿,雨勢越來越大,惡劣的天氣看來會維持一整個夜晚。
 
李絲雨審視速記,將赤柱監獄和海洋公園的回憶重溫一遍。這次,她無法與朱古歷核對內容,他的記錄很不完整,特別在生還者家庭出現後,更是寫得一塌胡塗。
 
「太垃圾了……」
 
「是你記錄得太完美,並不是我寫得垃圾!這五年來,我們與麗姐朝夕相對,也從未聽過她提及這段經歷的一點一滴,你怎可能這麼冷靜,寫得這麼詳細!你沒聽到嗎?麗姐獨自對抗十多隻唐氏變異者,居然能全身而退,那是多麼強悍的戰績,完全不可思議!你還記得在屯門龍富路上,我們單是對付光仔一個也差點全軍覆沒嗎?」
 




「麗姐的實力,在任務期間你應已見識清楚吧。」
 
「當然,但她的強悍超出我的認知,更別提她只是一個自然人!如果我有這樣的戰績,絕不會選擇隱瞞五年,第一時間便會向別人炫耀炫耀。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非常著迷,太厲害了,太厲害了!」
 
李絲雨輕敲男人的額頭,他不但沒有叫痛,還嚷著要她多打幾下。
 
「這麼多年,你還是如此不正經。」
 
她沒好氣地把筆記闔上,靜靜步到凌梓麗的身旁。雨勢繼續加劇,景物都變得模糊。
 




凌梓麗伸出雙手,感受雨水的寒冷。
 
「麗姐,你累嗎?」
 
「不累。我想呼吸一下清冷的空氣,心情有點鬱悶。」
 
「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當然可以。」
 
凌梓麗顯得猶豫,但她還是將掌心的雨水倒去,等待提問。
 
這些年來,李絲雨與她合作無間,五年前在赤鱲角的經歷亦令她們的關係更加親密。她們一次又一次完成危險的探索任務,可是李絲雨並不認為自己了解這位女戰士的一切,特別是她的過去。她們確曾聊過許多事情,但絕少會涉及私事,最多也只會聽到她與駱天齊在洪聖爺灣的閒情逸事。凌梓麗主動描述對生還者的感受,甚至有意談及她的過去,這都是李絲雨從沒預料的。
 
這次訪問,順利得有點詭異。




 
「若你知道唐氏變異者仍藏有人類的意識,而且有可能與牠們溝通,你還會殺掉牠們嗎?」
 
「會,當然會。」
 
答案乾脆俐落,讓李絲雨愣然了好一會兒。
 
「你不是不喜歡殺戮嗎?無論外表變成怎樣,牠們骨子裡還是人類,我們在赤鱲角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嗎?」
 
「海洋公園的變異者一心一意要殺掉我,我不得不還擊,不得不殺戮,沒有其他選擇。即使對手是真正的人類,我也絕不手軟。別忘掉我是軍人,若承擔了重要任務,就必須以任務目標為大前題。」
 
「駱天齊只是要你去殺人。」
 
「你錯了,齊哥給我的任務是要拯救更多生命。」
 




「你真心這樣認為嗎?」
 
「對。」
 
提到駱天齊,她的語氣總是會比平常更加強硬。雖然李絲雨絕不同意副隊長的觀點,但她亦不想令氣氛變得繃緊,只好改變話題。
 
「生還者不是曾說是一個混血軍人令海洋公園陷入亂局嗎?那個人是否唐英傑的親信高倫。」
 
「對,我認為是他。」
 
「為何你們不直接返回赤柱監獄去查問呢?若這樣做,文叔不就會……」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與唐英傑有任何關係,亦沒時間把他的特徵告訴杜欣喬。何況與心狠手辣的軍人合作,也不會得到甚麼好結果。」
 
也許,凌梓麗只會包容駱天齊的殘忍,而不會接受其他人的狠辣手段。她很好奇,駱天齊做了甚麼才能讓她這麼死心塌地,即使要讓她埋沒良心,她也心甘情願。




 
「麗姐,數小時前你不是曾問我『愛情到底是甚麼』嗎?我很想知道你為何要這樣問,剛才的回憶不見得有任何關聯。」
 
「有關聯的。」
 
凌梓麗低頭,這不是她的慣常動作。
 
「有關聯的,一切也有關聯的。」
 
正想追問的時候,凌梓麗驀然抬起頭顱,凝視著前方樹林的某一個位置。視野很差,枝葉被風雨拍打至猛烈搖晃,李絲雨看不出有任何的古怪。
 
「待在這裡!」
 
凌梓麗披風帶雨,衝進樹林。擾攘了數分鐘後,她才披頭散髮地重現在兩人的眼前。朱古歷很緊張,擔心他們是否已被郭榮安的黨羽發現,但她搖了搖頭,說是有隻小動物躲避暴雨,神經過份緊張。
 




M-Virus令李絲雨的感官能力敏銳了數倍。如有小動物奔過樹林,製造明顯的聲音,理論上她是應該能夠察覺得到的。
 
或許,這隻小動物真的太細小吧。
 
他們返回木屋,再次圍坐在破桌前。燭光搖晃,凌梓麗並沒有感染M-Virus,歲月未在她的臉上留下過多痕跡,只略添數條眼紋。她翻聽江子聰的聲帶,與文叔不同,未有展現太多的悲傷,只流露淡淡的黯然。
 
「麗姐,預備好嗎?」
 
李絲雨握著原子筆,預備記錄尚未完結的回憶。
 
「當然。」
 
「我們停在……對,是這裡。你們進入香港仔水塘嗎?」
 
「吉普車的速度很快,我們把暴徒甩到遙遠的後方。可是,當我們來到水塘的入口,便發現車道太狹窄,若有唐氏變異者在水塘內埋伏,會很難逃脫。我們商議後,覺得既然引擎聲會暴露行蹤,倒不如謹慎為上,放棄駕車,用自己的一雙腿越過港島的山區。我們取去車內的物資,把吉普車推進水塘,不讓生還者的遺物被暴徒破壞,也不讓追來的變異者猜想出我們已進入山中。」
 
「你們這樣就把那個母親交托給你的吉普車……」
 
見到朱古歷的愕然,副隊長只能苦笑。
 
「我們沒法不這樣做。杜欣喬收藏了他們的相片和日記,算是替他們保留曾經生存的憑證。無論如何,我死後必定會找他們道歉。」
 
「那又不用死死聲……」
 
「麗姐,不用管朱古力,請繼續吧。」
 
李絲雨怒視男人,讓他自動乖乖閉上嘴巴。
 
「山區非常靜寂,暴徒全都殺進市區,沿路都見不到任何暴徒。但是,當我想起黑衣人的遭遇,又想起生還者提到『黑暗中有更可怕的怪物在隱藏』,我就不敢掉以輕心,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抉擇。」
 
「你們有遇到危險嗎?」
 
「非常幸運,沒有。只是越接近水塘的深處,我們便見到更多倒塌的林木,聞到更多不尋常的惡臭。後來,我更發現一些暗黃色的黏液。」
 
「黏液?」
 
兩人低呼,同一時間憶起五年前在赤鱲角出現的巨型怪物。
 
「對,這些黏液是我初次發現,赤鱲角沒有相關記錄,杜欣喬和曾偉杰亦表現得相當驚訝。我嘗試在林間尋找黏液的源頭,但只見到一些小動物的骨骸,沒法找出任何清晰的腳印。我們提心吊膽,沿著港島徑緩慢前行,成功在日落前趕到灣仔的半山區。」
 
「確實位置是……」
 
凌梓麗想了一會兒。
 
「我記得,那是一條叫『甘道』的街。甘這不是我們那夜的終點,半山的人口密度不高,暴徒疏疏落落,我心繫齊哥和赤鱲角的事情,想盡快完成任務。他們屈服於我的強硬堅持,勉強與我一同摸黑下山。杜欣喬張開赤瞳,引領我們步下寶雲道健身徑,去到灣仔的市區。」
 
「你們真的很勇敢。」
 
「其實,我還想繼續前行的,但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唯有避開聯群結隊的暴徒,走進一幢很高的建築物,尋找結構穩固的位置去休息。軒尼斯道一片火海,莊士敦道亦不見得安全。你知道,在灣仔尋找歇息點絕對不是易事。」
 
「很高的建築物,那是……」
 
指尖在膝蓋上輕敲,凌梓麗抹了抹雙眼,卻不似是因疲勞而做出這個動作,而是不自然的身體反應。
 
「合和中心,我們在樓上的一間大型健身中心過夜。」
 
「那裡……是否發生了甚麼重要的事情?」
 
李絲雨輕聲試探。
 
凌梓麗考慮了十數秒,點了點頭。
 
「事關重大,請緊記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我們是一言九鼎。」
 
「那聽著,一切都要從我在睡夢中驚醒開始。」  
沒有風,沒有雨,世界一片黑白。我拿著媽媽親手製造的小風箏,返回小時候居住的圍村,見到熟悉的擺設,熟悉的小徑,熟悉的家門,偏偏見不到熟悉的親人。推開門,叫喊著每一個家人的名字,得不到回音。很冷,世界很冷,無論我怎樣喊破喉嚨,怎麼破壞居室,還是沒人願意現身陪伴。全家只剩我一人,很恐懼,我想逃離,卻發覺已走不了,門窗變成牆壁,裂縫更滲出斑斕的鮮血。血湧得很快,溫熱穢膩。我高舉雙手,祈望鮮血不會污染最愛的小風箏。渺小的掙扎沒用,我快要被血池吞沒,呼吸不了,呼吸不了……
 
「啊!」
 
額頭冒汗,氣溫急速變化,潮濕而溫熱。
 
是夢。
 
雙手沒有鮮血,空氣卻散發著淡淡的殺戮之氣。骨骼的痛楚,讓我清晰認知到2013年3月20日才是此刻需要面對的困境。我坐起來,拍拍臉頰,點亮打火機,環視周邊的健身設施。
 
沒想到,我還是會被小時候的惡夢纏繞。
 
是受到那個家庭的下場影響嗎?
 
我拿起水樽,凝視灣仔區的點點火光,喝下數口涼水令自己稍為清醒。原本只計劃小睡兩小時,瞧瞧手錶,已凌晨兩時,我睡了超過三個小時。
 
齊哥給我的任務,還未完成。
 
我不能再耽誤下去。
 
由於夜視鏡已借給夫妻守夜,我只能依賴微弱的火光前行。
 
「杜欣喬,曾偉杰……」
 
心神一凜,他們根本不在崗位,我只見到開啟的小電筒和曾偉杰取來操練的鐵啞鈴,無人看守武器和物資,座位亦沒有餘溫。情況很不尋常,我立刻抽出隨身軍刀,拿起電筒。
 
很寂靜,不似被暴徒入侵。
 
輪更休息前,我曾認真搜索合和中心的每一層,找不到生還者,亦找不到感染者,有許多可能性都能被排除。
 
他們離開了嗎?
 
不會,他們沒有離開的理由。
 
光線照射柚木地板,我立時發現一些濺有乾泥的鞋印,質感與香港仔水塘的泥土相似。軌跡從內到外,每步的距離都很寬闊,他們看來走得甚急。當鞋印去在曾偉杰的背囊前,突然顯得雜亂無章,或許他們曾慌亂地尋找背囊內的某件重要物品。食物、地圖和清水都未被拿走,潛藏小格的拉鏈卻被他們打開。
 
很奇怪,但我相信他們還在附近。
 
追蹤鞋印,我緩緩步向後樓梯,再走到上層的電梯大堂。然後,我聽到微弱的怪聲由盡頭的洗手間內傳出,。細心一聽,是女人的痛苦呻吟,而且與鞋印的步向相符。
 
還未闖進洗手間,女人的啜泣和求饒便在耳窩揮散不去。
 
聲音很熟悉,是杜欣喬。
 
「放過我……嗚……放過我……」
 
我連忙開啟廁門。
 
下一秒,我見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也不能忘記的畫面。
 
杜欣喬渾身抽搐,不論是額頭的皮膚,還是指尖的嫩肉,都變得血紅,且是極端鮮艷的桃紅。血管脈動,跳躍得像隨時會令皮膚爆開,讓洗手間飄散血花。雙眸不再是正常的漆黑,眼球都被赤色籠罩,變成比暴徒更可怕的血眸。指甲抓破皮膚,就像想把潛伏在身體內的邪魔抽出來,但每當她的傷口流出血液,沒兩秒便會癒合,十秒後更會自動消失。
 
「杜欣喬!」
 
自問不是一個臨危會失措的人,那一刻我卻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懂得撲向前方,嘗試突破高熱的蒸氣。我強忍灼痛,想不出怎樣才能令她回復正常,只能看著她咬破嘴唇,用意志壓抑尖聲痛叫的衝動。
 
「杜欣喬!」
 
「別看……別看著我……啊……別……」
 
劇痛的煎熬令漂亮的臉孔扭曲,可是當她抬起頭,發現我就站在面前,她還是立刻強裝了一個微笑,就像這個微笑能解決一切的困難。她呻吟一聲,身體再度猛烈抽搐,隨即背對著我,無論我怎樣低叫,亦只願面對牆壁,不願轉身。她的自尊似乎不喜歡別人看到現在的恐怖狀況。
 
「我能做甚麼,告訴我!」
 
「別看著我……嗚啊……」
 
我開啟水龍頭,把自來水潑向她的身體。這個應急方法起不了大作用,她還是抽搐,還是背對著我。
 
她要變異嗎?
 
疑問進入腦海,我盯著手上的尖刀。杜欣喬的痛苦,眨眼間我就能替她解脫,但我是否該這樣做,這又是否唯一的解放方法……
 
「麗姐!」
 
曾偉杰撞開洗手間的大門,握著一隻斷臂,氣急敗壞。斷臂非常新鮮,鮮血不斷滴落在瓷磚地板上。
 
「你……」
 
「讓開!」
 
很許沒被別人這樣呼喝,考慮到情況危急,我還是乖乖騰出空間讓他能接近妻子。他放下斷臂,在口袋中拿出一隻小碗和一支針筒。
 
他把斷臂舉起,鮮血滾滾落到小碗的中央。
 
「杰……」
 
杜欣喬終於轉身,痛楚的表情讓曾偉杰流下男兒淚。他舉著斷臂,輕喚妻子的名字,淚珠如瀑布下瀉,就像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劇痛。
 
「不……不要擔心,老公就在身邊……」
 
曾偉杰哭得比妻子還要兇,說話也含糊不清。此時,他忽然把斷臂交給我,我雖然不知所以,但還是高舉斷臂,讓小碗溢滿污穢的鮮血。
 
他摸向杜欣喬身旁的一件小東西。
 
是一個小型的戒指盒。
 
「很快沒事……很快沒事……」
 
他不管我的驚訝目光,迅速打開小盒,拿出一隻平平無奇的古銅色介指。它不但沒有鑲上寶石,還沒有任何雕刻和暗紋,是絕對的不起眼。還未猜到他要做甚麼,便見到他把古銅戒指拋進小碗之中。
 
 
撲。
撲。
撲。
 
 
戒指與小碗接觸,血液的表面竟即時翻滾,就像在火山口的熔岩那麼活躍生動。
 
我不理解。
 
這完全不可能。
 
曾偉杰正要把針嘴放進小碗,他的妻子卻如獲至寶,搶去小碗,把碗內的鮮血一口氣喝清光。
 
「啊!」
 
低呼一聲,我萬分愕然地看著她的皮膚漸漸變回正常,血管不再脈動,連眼球的赤色也開始消散。蒸氣變薄,杜欣喬不再痛苦呻吟,還懂得把嘴內的古銅戒指輕輕吐出。她筋疲力盡,躺在地板上連連喘氣。
 
曾偉杰喜極而泣,熱吻妻子的粉額,迴避滲出髒血的嘴角。我放下斷臂,意識到杜欣喬的性命就這樣被挽救過來。
 
關鍵人物生還,我應該感到喜悅。
 
然而,困惑和恐懼卻攫住了我的心。
 
「告訴我,你們隱瞞了甚麼。」
 
聲音沉鬱得不像自己的聲線,軍刀直指兩人,腦海中浮視一些不合常理的詞語。
 
妖術。
 
邪法。
 
甚至是,黑魔法。
 
「麗姐,你……」
 
察覺到危險,曾偉杰下意識地張開雙手,保護妻子。儘管他深知自己絕不是我的對手,還是沒有退縮,守護在妻子的身旁。
 
對未知的恐懼,令我的語氣更加強硬。
 
「解釋,立刻。」
 
我步步進迫,不經意踏中硬物,一看,正是那隻看似平平無奇的介指。
 
「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曾偉杰身材魁梧,亦較我高出不少,但見識過我的戰鬥而敢主動對抗的男人,並不多見。他鐵定了心要保護妻子,站立起來,作好格鬥的準備。
 
「麗姐,我們不知情。」
 
「沒可能。若你們甚麼也不知道,又怎會懂得這種邪門的應急方法,說!」
 
腳尖挑起斷臂,一腳踢向曾偉杰。他把它撥開,掌心和牆壁都染上血紅。
 
「我們真的不知情。這些都是黑衣人告訴我們的!」
 
「黑衣人?」
 
驀時間,我意識不到他在說哪個「黑衣人」,還刻意晃動軍刀示威。可是,當我再踏前一步,見到小碗內的殘餘鮮血,隨即憶起唐英傑手持紅酒的窩囊相。我記得,他曾清楚提到一個黑衣人即使腸穿肚爛,還能把江子聰的血液樣本和金星報告送到赤柱。
 
「是赤柱監獄的……」
 
「對,就是那個黑衣人。」
 
杜欣喬扶著洗手盆,吐掉嘴中的鮮血,艱難地用自己的力量靠在牆邊。她望向丈夫,一臉疲憊。
 
「杰……你不應跟她說的……」
 
「老婆,多躺一會,由我來解釋吧!管它甚麼金星木星火星土星,我不想你受到傷害!」
 
「別說了……我要水,很渴……」
 
杜欣喬把頭顱浸進盆內的清水,嚇得曾偉杰魂飛魄散。他猶豫了一會,指向我的臉龐。
 
「不要傷害她。」
 
「只要你們供出事實,我就沒必要行使武力。」
 
我放下軍刀,釋出善意。
 
他想了一想,奔向下層去拿取礦泉水。不知是碰巧還是刻意,閉門聲一落,杜欣喬便從水中抬起頭,長髮半蓋臉龐,膚色蒼白,水與汗在兩腮滾動。
 
我們互相對視,她偷笑。
 
「麗姐,沒嚇著你吧。」
 
「更恐怖的事情,我也見過。」
 
「我也覺得你是個有經歷的女人。」
 
杜欣喬的精力看來已完全恢復,不但能自行站立,還能在鏡子前整理儀容。見到自己的臉蛋,她搖了搖頭,嘆氣不止。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一個人類。」
 
一個美女,居然說自己不像人類。
 
「我不評論。」
 
「但是,我也不是一個吸血鬼。」
 
她故意把曾偉杰騙離現場,想必是有話要說。果然,她見到我沉默不語,便拾起戒指,把它放於我們的正中央。細望數次,我還是見不到它有任何雕飾,平滑無光。
 
「很平凡的古銅戒指,對吧?」
 
我點點頭。
 
「若非得到黑衣人的善意提醒,我也不會知道它竟是這麼不平凡,能救我一命。」
 
「提醒?他不是受了重傷,剛去到赤柱便昏迷嗎?」
 
「這也是事實。」
 
「那麼,你們的關係是……」
 
她只顧漱口,把齒間的血腥味全部沖去。
 
「我們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嚴格來說,我不認識他,他卻對我的事情非常熟悉。他知道我的年齡,知道我的居所,知道我在哪間大學畢業,但我從未曾與他有任何交集。」
 
「他在災難發生前找過你,對吧?」
 
她頓了一頓,點頭。
 
「三月十六日的深夜,杰背離崗位,趕到我家,把災難即將發生的消息告訴我。起初我半信半疑,但思前想後,發覺杰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我們商議後,決定躲在家中直至災難爆發。」
 
「黑衣人何時來找你?」
 
「下午兩時多,他身穿黑色大衣闖進來,嚷著要抽取血液和查問阿聰的地址。杰與他起了小衝突,不一會就被他擊倒。那時候我還以為會被幹掉,誰知他抽取一支樣本後,便友善地求問阿聰的下落。他的樣貌很醜,頸上的疤痕也很可怕,但我感覺不到任何惡意。他教導我若身體感到「異常」,便是需要吸取更多M virus,因為我染有HPV病毒,在災難降臨後便會幻化成M virus,若不這樣做,有可能會出現可怕的併發症。」
 
「這隻戒指……」
 
「他說,只要把這隻戒指放進感染者的體液,便會活化病毒的某些成份,令它們變成對我『有益』的細胞。」
 
我清洗戒指,仔細地多番檢查,還是看不出它有甚麼特別。
 
「這是第幾次發作?」
 
「第一次。之前我只會在能力透支時才會感到不適,這次卻像丹田內有股妖火在燃燒,差點把我殺死。」
 
「第一次?」
 
我對此質疑,杜欣喬沒好氣地用指尖刷理頭髮。
 
「千真萬確。若不相信,你大可向杰查問。」
 
「我做事,不用你去指指點點。」
 
她看似沒有說謊,但我仍然非常警戒,刻意耍開丈夫並不像是無心之舉。
 
「黑衣人有否向你詳述為何戒指會令病毒改變?」
 
「沒有。他道出這個應急方法後,便迫令我把卑路乍街的地址說出來,繼而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他……等一會。」
 
不對,聽上去有點不對。
 
我嗅出了謊言。
 
數小時的相處時光雖不算長,但我斷定杜欣喬是絕不會輕易向黑衣人就範。就算黑衣人以武相逼,倘若她不願意透露江子聰的地址,必會托詞推卻,甚至利用錯誤的地址去誤導黑衣人。
 
指尖再次伸向軍刀。
 
「這是事實的全部。」
 
「不,我不認為是。」
 
撫摸冰冷的刀身,我冷不提防地把軍刀貼在杜欣喬的臉頰,來回抹動。她的眼神有點動搖,別過頭,但還是不願把全部事實告訴我。
 
「我說了,這就是事實!」
 
「臉部皮膚,真的是很嫩滑……」
 
我裝作要劃花她的臉蛋,哪知杜欣喬眼神一變,主動壓向刀鋒。皮膚裂開,鮮血順著軍刀滴到地上。
 
雙眸,再次變成血紅。
 
傷口開始癒合,她暗笑。
 
「麗姐,別威脅我。」
 
我絕對不想傷害他們,可是我必須知道真相。
 
「放手!」
 
猶豫之間,我聽見一聲低喝,曾偉杰衝進洗手間洗手間,小火狐在他的腳邊緊緊相隨。牠一見到杜欣喬,便興奮得撲到她的懷內,撞得她咳嗽了好一會兒。
 
「你別想傷害老婆!」
 
曾偉杰抱著蒸餾水,護在妻子的前方。
 
「她隱瞞部份的事實,我要知道全部。」
 
「我們會說出來,不要傷害她!」
 
「杰!」
 
杜欣喬立刻反抗,但被她的丈夫抱住,還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望向她。
 
「事到如今,你仍想維護江子聰的背景嗎?他害你變成這樣,還不夠嗎?如果你不認識他,你會需要喝掉那些帶有M virus的血液嗎?」
 
「不要再說下去!」
 
杜欣喬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但他不顧妻子的反對,強行用肌肉將我和她隔開。他的目光很複雜,連表情也非常複雜,我看不穿是恨是妒還是善。
 
「你想知甚麼!」
 
「閉嘴,閉嘴啊!」
 
以杜欣喬的能力,若立心要與曾偉杰對抗,相信必然會成功,但她只是像一個普通人般掙扎,顯然不想傷害這個不顧一切要保護她的男人。
 
我不能錯過這個時機。
 
「你的妻子是為何會輕易把江子聰的地址告訴黑衣人。」
 
「因為,我們聽見了一個名字。」
 
杜欣喬臉色慘白,火狐見狀跳上她的肩膀。
 
「甚麼名字?」
 
「江磊。」
 
我皺著眉頭,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在江子聰這個話題上,老婆從頭到尾都只是帶著黑衣人遊花園。他漸漸失去耐性,卻仍按捺脾氣,似乎不想對老婆作出傷害,令我開始覺得事有蹺蹊。他踱步十多秒後,終於道出他是受了江磊的委托,千里迢迢來到香港就是為了尋找一份金星報告以及救出江子聰。」
 
語氣堅定,我相信曾偉杰的說法是正確無誤。說到這裡,我大概已猜想到故事的來龍去脈。
 
「江磊與江子聰的關係是……」
 
「知道此事,對你們有甚麼好處?」
 
回應者不是曾偉杰,而是低頭撫摸小火狐的杜欣喬。我們在海洋公園見證了許多生死,但從未察覺到她的說話和表情能帶有這麼多的不安和擔憂。
 
「把他帶回赤鱲角,是特區政府管治人員的命令。」
 
「帶他回去,你們會幹甚麼?」
 
「查問事情的因由。」
 
「廢話。」
 
她呿了一聲,收起赤瞳,眼神卻比剛才還具壓迫感。
 
「這是事實。」
 
「恐怕這不是事實的全部吧。」
 
「杜欣喬,我勸你別牙尖嘴利,你們兩個加上來也不會敵得過我。」
 
現在的年輕人確實難纏,有原則,又有膽量,讓我有點動火。幸好曾偉杰較易商量,畢竟來自警察世家,習慣順服權威。他盯著我的軍刀,一臉憂心。
 
「老婆……如果你不願說,我來說吧。」
 
「杰,我叫你閉嘴!」
 
「這是政府高層的命令,麗姐不得不從的。我們再隱瞞下去,只會對災難後的計劃造成障礙。麗姐多次釋出善意,倒不如我們……」
 
「傻,他們是想把阿聰拿去做實驗啊!」
 
「我們已討論了很多次!他是政務司司長的兒子,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更何況他生死未卜,你想得太多了!」
 
對話越見激動,我只是冷眼旁觀,看著曾偉杰沒頭沒腦地替我應付杜欣喬,確實幫了我一個大忙。再說下去,我其實有可能會露餡的。
 
「他說得對,高層只是想了解病毒變異的原理,為製造解藥做好準備。我們需要更多資料,無意傷害任何人,希望你們合作。」
 
「解藥?」
 
杜欣喬的態度軟化,我打蛇隨棍上,模仿齊哥與人談判時的語調。
 
「對,醫療人員正同時進行解藥和攻擊性藥物的研究。」
 
我把赤鱲角現時為止的醫療研究告訴他們。他們沒想到政府在短時間內已掌握這麼多的情報,開心得眉飛色舞,特別是聽到我們利用M Virus去反擊怪物時,更展現出發自內心的驚喜。
 
「這種事情有可能嗎……令感染者在短時間內承受不住暴增的M Virus而爆開……」
 
「千真萬確。我們在屯門進行了第一次實驗,成果卓越。」
 
這不是謊言,只是在蝴蝶灣的哭聲,仍會讓我愧疚於心。
 
「有可能研發出治療老婆的藥物嗎?」
 
我不善於說謊,但我不得不說,只能用另一個謊言去加強現在的謊言的說服力。
 
「畢竟這是最新的發現,情況特殊,我不敢擔保……總有機會的。」
 
「看吧!老婆,你太過慮了!駱警司是爸爸非常信任的得力幹將,早說他的辦事能力比任何一個警察都要出色。他不會害江子聰,更不會加害我們的!這是我們的機會,你亦不想從此以後都要這樣維生吧!」
 
處處為愛侶著想,原來真是會令智商下降,而對杜欣喬來說,解藥亦是無可抗拒的誘惑,我看到她的動搖,更見到她咬了咬嘴唇,凝視我的靈魂。
 
「能相信你嗎?」
 
我不喜歡埋沒良心,世界的轉變卻令我不得不幹出違心的事情。正如齊哥所說,這是建立有利人類生存的理想國的必要之惡,我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當然。」
 
無恥的謊言,終於令杜欣喬放鬆戒備。她沉默了數秒,把戒指放回小盒,拖著丈夫的手,要求我們返回健身中心才繼續對話。步下樓梯,我看得出她仍然忐忑不安,令我的良心有點不好過。我們圍在電筒光前,曾偉杰從背囊拿出數包食物與妻子分享,還送了一包美味的曲奇餅給我充饑。杜欣喬挑選鮮嫩的果實和菜葉,心不在焉地把它們放到小火狐的嘴內。
 
「能繼續了嗎?」
 
「嗯……」
 
她吃光一個新鮮的雪芳蛋糕,舔舔手指,才輕啟紅唇。
 
「江磊是阿聰的親生爸爸。」
 
果然如此,我不感到特別意外。
 
「江磊究竟是甚麼人?他為何會知道災難即將發生,甚至懂得從美國派出黑衣人來『救出』兒子?」
 
她搖了搖頭。
 
「關於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已很久沒與江叔叔聯絡,只知道他在美國耶魯大學進行一些研究,詳細內容我不清楚。」
 
「江叔叔?你與江磊又有甚麼關係?」
 
「很久以前,江磊與我的父母在瑪麗醫院認識,是同期的實習醫生。他們的關係極好,經常相約喝酒,還不約而同搬進西環,方便上班。」
 
「哪是多少年前?」
 
杜欣喬咬著另一片蛋糕,想了一想。
 
「大概……三十年前。」
 
「上世紀八十年代?」
 
「嗯,所以我才說是很久以前。父母和江磊都是節儉的人,實習醫生的薪水又未算很高,因此他們暫居於卑路乍街的唐樓,而不是新式的高樓大廈。父母住在A室,江磊則住在B室。他們一邊工作,一邊儲錢結婚,閒時還會一同溫書,分享臨床經驗和筆記。父母曾說,那是他們一生人過得最愉快的時光,小時候的我還會反駁他們是否不享受與我一起的日子。」
 
「不會。」
 
我不自覺地插嘴,令杜欣喬的表情充滿訝然。
 
「我……我是想說,你的父母必定很珍惜與你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
 
「謝謝你,麗姐。」
 
微笑很真摯,手指玩弄著食品包裝,她的鑽石戒指與小盒內的古銅戒指相映成趣。
 
「不久後,父母結婚,江叔叔也結了婚,他們搬離唐樓,購買了半山上的洋房,但還是保持著鄰居關係。」
 
「即是說,你和江子聰是世交? 」
 
杜欣喬掩著嘴巴,笑了數聲。
 
「哈哈,我們不是有錢人,不應世交用這個形容詞吧。自出生起,我和阿聰便經常一起吃一起玩,甚至就讀同一間幼稚園,同一間小學,同一間中學。若你想要尋找適當的形容詞,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吧。」
 
「與江磊結婚的人是否就是唐英傑的現任妻子,司徒靜。」
 
「對,她是江叔叔和父母的師妹,亦是當時最令人期待的優秀醫生。在我印象中,唐太是一個工作狂,絕少與我接觸,以我所知亦很少與阿聰聊天。小學時,阿聰常常抱怨唐太不願替他背默詞語,又說她沒我的媽媽那麼溫柔。陪我們一起玩的多數都是江叔叔,他很親切,常常會唸一些有趣的歷險故事給我們聽,例如《地心探險記》、《星空奇遇記》等等。我很記得他的口頭禪是『人類知道得太少,而我知道得太多了』!哈哈,他還總會加上『嘿、嘿、嘿』來嚇我們,感覺很傻吧。」
 
「既然如此,他為何會去美國做研究呢?」
 
沒想到這個簡單的問題,居然能令到杜欣喬的笑容徹底消失。她默默餵飼小火狐,臉上不帶表情。曾偉杰輕拍妻子的手背,像要給她支持。
 
「老婆,不如我來替你說。」
 
「沒相干。過了這麼多年,我沒事的。」
 
鼻尖與鼻尖磨擦,火狐的舌吻讓她再次微笑,眉目間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悲戚。
 
「麗姐,以下所說的只是我的個人猜測,未必準的。」
 
「沒問題,請講。」
 
「我覺得可能與我的父母有關。」
 
看見我沒有反應,她便繼續說下去。
 
「在我和阿聰剛升上中學時,父母突然與江叔叔和唐太鬧翻,詳情就不太清楚。好一陣子,他們甚至不讓我和阿聰在課餘時間共處,兩家的關係跌到低點。」
 
「我看不出與江磊移民美國有甚麼關係。」
 
她苦笑了一會,撫摸鬆毛的動作也變得不自然。
 
「鬧翻的期間,我的父母遇上交通意外,汽車掉進山谷,死了。」
 
心頭一震,我從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一時不懂得反應。
 
「阿聰說,從那天起,江叔叔便鬱鬱寡歡,還時常與唐太吵嘴。阿聰做了很多東西亦沒法令他們的關係變好,在阿聰十四歲生日的前夕,他更與唐太離婚,離開家庭,放棄香港的事業,獨自去了美國進修天文學。」
 
「天文學?」
 
「雖然很奇怪,事實卻真的是這樣。若不是阿聰數年前對我透露,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及後,唐太改嫁給司長,與阿聰一同搬入他的大宅,與江叔叔失去聯絡。」
 
提起往事,杜欣喬雖然有點低沉,但還是娓娓道來,保持冷靜。
 
「他非常討厭唐司長,未成年已不時離家出走,學業成績很不穩定。成年後,他更即時搬出大宅,半工半讀亦要在江叔叔當年居住的唐樓租住一間小套房。有時候,我覺得他的想法太偏執,憤世嫉俗,太喜歡與自己作對……」
 
「別只說江子聰,你呢?」
 
很奇怪,我居然詢問一個與任務無關的問題。她的笑容很苦澀,澀得讓我的心情都有點低落。
 
「我被托養在一個貧窮的親戚家中。他們對我不差,卻一點也不好,正確來說,是從不把我當作家中的一份子。生日、中秋節、平安夜,我都是與朋友度過,大學畢業禮的那—天,他們也沒有出席。」
 
「抱歉要你提及這些往事……」
 
「他們只是漫漫人生的過路人,我才不會放在心上。我長大了,獨立了,現在不須再哭求他們的幫助,反而樂得自在。」
 
小火狐把所有果實都吃清光,滿足地翻開肚皮讓杜欣喬抓弄。
 
「既然江磊與江子聰斷絕來往,金星報告又是……」
 
「關於那份報告,阿聰從也沒有向我提過。可能是近來的事情吧…資這三年間,我們已很少交談,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她張開小盒,我還是看不出戒指的獨特之處。
 
「江叔叔把兩隻古銅戒指寄到唐太的辦公室,它便是其中一隻。唐太親手把它交給我,說是給我和阿聰的成年禮物。」
 
「他何時寄給唐太?」
 
「我記得是2010年初。」
 
「寄出地是甚麼?」
 
她把戒指盒收起,輕描淡寫,道出一個遙遠的南美洲國家。
 
「秘魯。」
 
意想不到的答案,齊哥給我的資料中從沒有提過任何與南美洲有關的事情。這是重大的線索,返回赤鱲角我必須第一時間向他匯報。
 
「我曾做過調查,那是秘魯的郵票和郵戳。」
 
「知道是甚麼城市嗎?」
 
「這個可不知道。」
 
杜欣喬搔著小火狐的肚皮,惹得牠吱吱亂叫,表情不像有其他隱瞞。
 
「黑衣人沒解釋你為何會變成這樣嗎?」
 
「沒有,他只提醒我,病毒有可能突變,盡量不要與其他人有體液交流。他沒說我將會變成怎樣,想不到會是這麼痛苦可怕……還有,他曾邀請我們去卑路乍街協助尋找阿聰,但被我拒絕。」
 
「為何要拒絕?」
 
她偷偷瞄向曾偉杰,兩人的神情交流有點微妙。
 
「總之,他不會想見到我的,我們已沒可能像小時候那麼親近。黑衣人曾索取阿聰的相片,但這些相片都因為某些原因損毀了。那時候已上不了網,我沒法展示他的面書……」
 
「這些不重要,反倒是那份特別的金星報告,為何會被黑衣人找到,是否江子聰早把它匿藏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他亦從沒向我提過甚麼金星報告。」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杜欣喬亦被我問得不耐煩。我思前想後,想不到其他問題去獵取更多的線索。我敢肯定,小盒內的戒指與一切都有關聯,若她沒有從任何渠道去「學習」超能力,而是與體內的M Virus突變有關,這隻戒指有機會就是元凶。
 
洛特克。
 
這個詞彙令我毛髮直豎,我要想個法子得到杜欣喬的戒指,讓張美螢等人去研究。
 
「沒其他嗎?」
 
她喝了一整盒檸檬茶,等待我的回覆。
 
「沒了。」
 
「我們何時出發?」
 
雖不知她與江子聰之間發生何事,但她顯然還很著緊這位青梅竹馬。她敢於出來冒險,而不是窩縮在赤柱監獄,與小時候的情份必然脫不了關係。
 
有點羨慕。
 
小時候的朋友,一個都不在了。
 
我攀登數十層樓梯,去到位於62樓的旋轉餐廳。萬家燈火不再,烈焰和濃煙覆蓋整個西環,火勢甚至蔓延到上環一帶。凌晨三時半,中環和銅鑼灣雖有零星火光,但非常寧靜,只有少數暴徒在街上遊蕩。月亮皎潔,金星閃耀奪目,在半傾危牆之間,赤鱲角的微弱燈光看得到,但觸摸不到。
 
趕回健身中心,小火狐已站在正門,兩人亦收拾行裝預備出發。杜欣喬換上一套新裝,掃了頭,還化了妝,握著西洋長劍,朝氣勃勃,就像要與先前的陰霾劃清界線。我給出一個手勢,他們便緊隨我步下梯級。有少數暴徒在底層的小型商場內睡覺,尿躁味濃烈,我雖有信心能不動聲息全殲牠們,但如無必要,還是不該打草驚蛇。
 
小火狐是爬渠高手,從二樓的洗手間爬下去,數秒間就雙腳著地,還驕傲地回頭催促我們。杜欣喬給牠一顆果仁做獎勵,哄得牠吱吱喜叫。我們依賴著火光,小心翼翼地靠牆前行,看到皇后大道東並沒有暴徒,鄰近的建築物也不常傳來強勁的鼻鼾聲。
 
「牠們睡覺了嗎?」
 
「應該是,但誰也不能保證。」
 
「麗姐,我們該怎麼走?」
 
數個暴徒在化妝品店內席地而睡,杜欣喬不敢張揚,吊起雙腳行走。曾偉杰手持衝鋒槍守在後方,神情較在海洋公園時鎮定。在灣仔街市前,我視察了一會兒,曾有一刻考慮先去到生還者所提及的香港中央圖書館,畢竟與人類交談比與死物溝通容易。可是,若江子聰和唐芷妍墜機身亡,查探直昇機的遺骸會是結束任務的最快捷途經。
 
「跟著我,保持安靜。」
 
鼻鼾聲是最佳的嚮導,只要聽見前方傳來強勁的鼻鼾聲,我們便反其道而行。東美中心倒塌,堵塞了所有行車線,我們被迫轉入機利臣街,經莊士敦道去到軒尼詩道。火舌狂飆,灣仔維景酒店和皇悅酒店慘被燒清,磚瓦剝落,隨時都會倒塌。軒尼斯道往昔的車水馬龍,只餘下此刻的焰與灰。
 
電車被怪力撞倒,壓毀了十多輛高級房車。壞車數量驚人,不是撞上行人路,就是被撞得四輪朝天。血跡已非鮮紅色,可以推測這裡的亂局主要是三月十六日驚變的一瞬間所造成。
 
主要,但未必是全部。
 
「等等。」
 
車群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空隙,兩旁的車輛都被撞凹,很可能是曾有汽車強行突破這個車海。有趣的是,壞車的頂部亦有凹陷,這不太像是暴徒的傑作,應是被變異者怪力踐踏的結果。
 
「災難後,有人曾被變異者追擊。」
 
曾偉杰注意到這個異狀,我點點頭。
 
「從往銅鑼灣方向的壞車排列,可以猜想他們雖然逃得狼狽,但總算殺出一條血路。」
 
「會否是阿聰和小妍?」
 
「有很多可能性,這並不代表甚麼。」
 
沒有足夠的證據,我不想給杜欣喬太多的希望,只催促他們繼續潛行。越接近中環,城市的破滅感便越來越重,太古廣場被夷為平地,周邊的酒店和建築物亦一併倒塌。放眼看去,更看到鄰近海岸的政府總部、中環軍營、國際金融中心和天星碼頭等著名建築都變成一堆廢石。
 
無疑,這與解放軍和警察的港島撤退戰有關。赤鱲角的非政府生還者,大部分都是來自港島的富翁和知識份子。根據官員們的證供,他們是在天星碼頭對出的海面設置數重臨時的防禦線,讓「能為社會帶來明顯貢獻」的人優先離開。至於聞風而至的中產和基層階級,則會獲發放一支手槍,六發子彈和一張標示赤柱監獄的地圖。很快,物資供不應求,警察們取消獲發武器,初則運用水炮,後來更用實彈驅散鬧事的群眾。
 
我拷問特首,九龍和新界的市民該怎麼辦。
 
無能為力。
 
這就是他的答案。
 
齊哥在控制赤鱲角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募集大量的敢死之士,以重酬利誘他們到新界和離島救出更多的生還者。雖未知成果,但總算踏出了第一步。
 
很諷刺,我們亦曾在黃金海岸放棄和燒死大量潛藏M Virus在體內的生還者。齊哥解釋若他收留了這些人,赤鱲角政府根本不會容許我們靠岸,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條。
 
過去若能重新演譯,我們會有更人道的解決方法嗎?
 
煉獄令中上環亮如白晝,為爭取較佳的視野,我們奔上添美道的天橋,杜欣喬守在橋頭,曾偉杰駐於橋尾,我則站在鋼筋外露的天橋中央,觀察已徹底變成死城的夜中環。望遠鏡所見之處,就只有廢墟和烈焰,見不到一個暴徒,也聽不見半點鼻鼾聲,我能夠感受到的就只有漫天的灰燼和焦氣。
 
「麗姐,你看!」
 
杜欣喬突然跑過來,激動地指向交易廣場對開的干諾道中。定睛一看,在壞車之間是巨型機械的遺骸,一架螺旋槳飛脫的消防直昇機。
 
「是他們嗎?」
 
「走!」
 
我立刻躍下天橋,打了個滾,以最快速度在干諾道中馳騁。天色開始轉變,直昇機殘駭變得更加清楚,它沒有支離破碎,卻在道路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深痕。爬入機艙,撥開玻璃,我開啟電筒,考察了很久也只能在艙頂發現比預期更少的血跡。
 
任務,還未能結束。
 
「有發現嗎?」
 
杜欣喬拖著丈夫的手,表情裝作平靜,語氣卻騙不了人。我爬出機艙,拍拍雙手。
 
「油缸破裂,但沒有爆炸,加上各種環境證供,直昇機是因為缺油而被迫在干諾道中降落。乘客很可能已成功逃出,有一人受傷或遇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還以為她會笑逐顏開,誰知她只是蹲在地上,背向曾偉杰,就像在視察干諾道中上密密麻麻的血腳印。我蹲在旁邊,赫然看到她的眼眶凝聚著晶瑩的淚水。
 
曾偉杰步近,她不著痕跡地抹掉眼淚。
 
「他們會逃到哪裡?」
 
「腳印太散,血跡亦已乾涸,難以追蹤。若要我去估算,逃向畢打街的機會應該較大。」
 
「是時候,讓我出手了。」
 
當杜欣喬預備施展超能力時,曾偉杰突破緊抱著她,不願放開。
 
「老婆,你不要再運用那種能力!這裡沒有感染者,若你的副作用突然出現,我該如何應對!先用尋常的方式試試,不行就再用吧!老婆,好嗎?」
 
「但是……」
 
「我不會反對你尋找江子聰。他是你的朋友,亦是一個良好市民,我想不到任何反對的原因,可是請你回想剛才的痛苦,如非必要,不要再用了……」
 
「好吧。」
 
杜欣喬吻向丈夫的臉頰,很深很深。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女人未乾的淚痕上,神情百感交集。他輕吻她的額頭,主動拿出電筒,步向畢打街,照射地上的血腳印。
 
「來,把他們找出來吧。」
 
杜欣喬笑得很燦爛。
 
我們一步一步往上走,只見到許多破爛的商舖和大廈,沒有人煙,血腳印和拖痕變得更加零散。由於沒有暴徒潛伏的跡象,我們決定兵分三路,杜欣喬負責探索太子大廈和皇后像廣場,曾偉杰到恆生銀行總行扣半山扶手電梯進行搜索,而我則會深入血跡最密集的蘭桂坊。我把槍械交給兩人,拿出手錶核對時間,約好上午六時正於Coach旗艦店前會合。
 
握著軍刀,我在德己立街的斜坡上急步。根據赤鱲角的生還者所言,蘭桂坊在災難前夜曾發生嚴重血案,消息果然非虛,夜店通通落閘,閘上撒滿向外擴展的乾血,溝渠內更見到未知者的碎肉,甚至是耳朵。
 
我搜索了數間大型夜店,見不到任何生還者和暴徒,死寂得令我有點毛骨聳然。更糟的是,我回想起在健身中心所發的惡夢,畫面漸漸重疊,小時候的孤單和恐懼再次纏繞於心,每一顆灰塵都在提醒我當天的無助。
 
「我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人……」
 
四野無人,我唸唸有詞,盡情表現只有齊哥才能知道的軟弱。冷汗直滲,戰鬥經驗多麼豐富也驅散不了多年的心魔。
 
德己粒街不長,再探索了十分鐘,便去到蘭桂坊的盡頭,站在雲咸街的路牌前,盤算是否該原路折返。
 
 
依。
 
 
沉悶的聲響,劃破了雲咸街的死寂。
 
蘭桂坊不只得我一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