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奇怪事自2013年的3月中陸續發生。南韓、北京、黑龍江相繼發生大規模的暴動,內地封鎖了與暴動相關有關的消息,大部份網站更從3月14日起便不能連結。更奇怪的是,外國媒體同樣沒有廣泛的報導。
 
但是,我怎樣也沒想過認識的世界會從此消失。
 
我繼續麻木的生活。
 
3月15日的那夜,月明星稀,唯獨一顆星星特別明亮。我不相信星座,但見到朋友們的怪行,不得不擔心地球是否受到火星和水星的甚麼交叉力量影響。他們變得暴燥,動不動便發脾氣,兩位親朋更在繁忙的街道大打出手,雙雙被送進醫院。我的一位同事平時不愛女色,這天竟光顧了三次一樓一鳳,真的擔心他會精盡人亡。
 
「我去充一充電。」
 




晚餐時段的高峰期結束,總算可以歇一歇。
 
「小心肺癌啊,煙鏟!」
 
我在中環蘇豪區的一間意大利餐廳工作,負責協助經常發出體臭的外國大廚處理食物。他今日特別臭,脾氣也特別猛烈,罵了我足足七次。為了穩定的薪水,我當然會忍。
 
蘇豪區的一條後巷,煙鏟們早已圍著垃圾箱在「打邊爐」。大家互不相識,卻同聲同氣,總會在特定時間聚一聚,交流有趣的情報。
 
「今日的顧客特別難纏,要求多多。有個女人衝進廚房,投訴我弄的食物不是人吃,喪屍也不吃!真想把青椒塞向她的嘴巴!她罵了很久,雙眸也變紅,我真的擔心她會心臟病發!」
 




「香港人喜歡投訴嘛……文叔,我的情況更糟糕。今天,老闆拉了他的秘書進房足足兩小時。他們進房,我們已見怪不怪,響亮的呻吟聲我們卻是第一次聽見!秘書平時欺壓我們,扣減我們的見客津貼,現在不知廉恥得不賣努力,只賣子宮……呵呵,若被老闆娘知道,一定……」
 
「呿,小事一樁。我告訴你們一件真正的恐怖事情吧!下午三時,有位同事爭取加薪,老闆不願,他拿起生果刀威脅老闆要自殺。部份同事不但不阻止,還慫恿他割下去!幸好,最終有人阻止他……」
 
今天,有位母親把自己的小孩丟進垃圾箱,原因竟是兒子哭得太吵!哈,她必然會成為明天的頭條新聞!」
 
「不是吧?」
 
「千真萬確,許多人見到的!」
 




「哈哈,香港真的要完了。」
 
一支煙的時間,我便聽到了許多古靈精怪的新聞。大家雖覺得離奇,卻只把它們視為輕鬆笑料,笑了便算。
 
這時候,站在身旁的高薪白領拿出了手機,表現緊張,多次撥出電話,但沒有一次是成功的。
 
「怎麼了?」
 
他臉色慘白。
 
「我的妻子要去英國公幹,傍晚時便該抵達香港國際機場。可是,她直至現在還沒有報平安……剛看了網絡新聞的報導,赤鱲角機場居然發生大規模的動亂,警察封鎖了通往赤鱲角的所有通路!許多主要道路都堵塞,她沒回應我的來電,電話訊號又也差得離奇!」
 
「赤鱲角發生動亂,真的嗎?」
 
「你看,是真的!」




 
他把手機遞給我,一看,果然如此。
 
來往香港的所有航班自晚上九時起停飛。遊客滯留在香港國際機場的離境大堂,與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爆發衝突。機場特警罕有地運用催淚彈鎮壓,事件中約有300人受傷,未知有否人死亡。大量機場設施被惡意破壞,赤鱲角的所有道路被封鎖。據消息指,停飛的不只是香港航班,各國的國際和內陸航班都出現停飛或延遲的現象。網上流言指出,有恐怖份子攻擊全球航空通訊網絡,多班航機失去消息,各國政府還未作出反應。
 
我查看whatsapp和facebook,損友們都轉發許多新聞和流言。
 
中、美、德、日等國的異常軍事調動。
 
北韓進佔板門店,網絡傳言沒法證實。
 
內地的暴亂據說擴散到南方,人心惶惶。
 
失踪的南韓旅行團家屬到旅行社請願,演變成騷亂,警察用防暴盾和胡椒噴霧鎮壓。
 




國際黃金和五穀價格創歷史新高。
 
醫療系統危機,數以千計的市民擠入急症室,情況混亂。
 
末日教會信眾在美國東岸集體自殺,死者超過五百。
 
「不要擔心,或……或許她只是和老闆去了機場酒店短聚,哈哈。」
 
我乾笑數聲,明明有點心慌,卻裝作風趣,結果被他白了一眼。最後,他決定曠工,與我們道別後迅速離開。
 
我們熱烈討論這些晚上才更新的火辣新聞。大家忙於工作,並沒有留意到世界在急速轉變。不過,我們得到的結論就是「世界大亂,我們還是要繼續工作」。結果,大家漸漸散去,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日日如是的生活。
 
我抽出第六支香煙。
 
我早已忘記掛念他人或是被人掛念的感覺,打從心底羨慕那一位白領。人過中年,雙親已亡,年輕時不自愛,只喜歡飲酒嫖妓,再沒有女人敢與我長相廝守。




 
想起自己孤家寡人,我不由得再深深吸了一口煙。
 
「文叔!」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
 
「大廚再次發脾氣了!他說三十秒內見不到你,便殺死你。」
 
後巷出現一個不懂吸煙的二十五歲青年。他是我的兼職同事,也是一個失敗的大專生。他的第一次會考很失敗,重考一次後,終於成功通過會考。誰知,他的預科成績一般,沒法得到大學的入場券,結果又要再重考,成了末代的高考生。最後,他沒有得到本地大學收錄,去了修讀海外的法律學位,繼續發夢。
 
他的身形健碩,輪廓分明。我曾勸他去考政府工或紀律部隊,又或者是去當名店的售貨員,踏踏實實做人,不要再發春秋大夢。
 
他說,他的目標不只如此,有一個清晰的夢想。
 




夢想,只是美麗的謊言。
 
真的被他氣瘋。
 
「江子聰,輕鬆一點吧。對別人的說話太過認真,絕對會令你短命的。」
 
「餐廳來了全新的客人。他們狼吞虎嚥,彷彿三天沒有吃飯……我們需要你,快回去吧!」
 
我喜歡恭維的說話。
 
畢竟,被人需要才有生存的價值。
 
「好吧,讓我先享受這一口煙。」
 
「已晚上十一時,沒有時間了!」
 
「你很煩!你……」
 
 
砰。
 
 
我的惡言被打斷,還差點把濾嘴咬成兩截。
 
「槍聲嗎?」
 
夜中環的喧囂,被槍聲消音。
 
「是從蘭桂坊……」
 
 
砰。
砰。
砰。
 
 
「嘩!」
 
我立刻踏熄煙頭。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與江子聰一起步回大街。
 
蘭桂坊與蘇豪區經常被視為一體,其實兩者是有一定距離。槍聲雖響,我卻感覺不了即時的危險。我步向蘭桂坊,江子聰立刻拉著我。
 
「你瘋了嗎?那邊傳出槍聲,我們還是返回餐廳吧!」
 
「以我的廚藝,需要擔心失業嗎?我雙手一揮,連鎖高級餐廳的老闆便會排著隊來向我提出合約。廚師是餐廳的靈魂,而我是一級的廚師!」
 
江子聰配戴著一條平平無奇的頸鏈,頸鏈的中央懸吊著一隻平平無奇的介指。他待它如同珍寶,從未曾把它脫下。我們曾追問它是否女友的信物,他卻重申自己是單身。
 
「但是……」
 
「你看,人們都趕往蘭桂坊看熱鬧!膽小鬼,槍聲已經靜止,為何要懼怕呢?」
 
「那麼,你小心吧。」
 
江子聰看了人群一眼,便想折返意大利餐廳。
 
「你不跟著來嗎?」
 
我口硬,心裡卻有點怯。
 
「我不是膽小鬼嗎?刺激當然是不適合我的。」
 
「若然你不敢來,就真的是膽小鬼了!」
 
最終,他被激將法擊敗,願意與我一起隨著人群前往蘭桂坊。蘭桂坊一如平常,音樂繼續吵鬧,人流繼續如鯽。不過,人們已停止娛樂,衝出夜店,在窄街上熙熙攘攘。他們排成一個大型的圍觀圈,卻不敢步近圓圈的中心。我推著江子聰,利用他的健碩身形撞開其他好事之徒。好不容易,我總算看見了真實的狀況。
 
十多個人躺在斜坡上,有外籍遊客,也有本地的夜遊人。他們全身染血,全部都一動不動,不知是生是死。鮮血沿著斜坡下流,場面很恐怖。
 
「退開,所有人退開!PC Calling總台……呼……蘭桂坊發生血案,有伙記被殺……呼……PC Calling總台……PC Calling總台……」
 
一名軍裝警察按壓腰部的傷口,氣弱游絲地要求支援。對講機失靈,沒有人回應他。他用配槍指向一個躺著的男人。男人身穿日式道袍,似乎已被槍殺,一柄染有血跡的日本武士刀就跌在不遠處。另一名警察橫躺在梯級,沒有氣息,腸臟半露,看來已被男人砍死。
 
「我以為他是Cosplayer,還想和他合照……恐怖!」
 
「今日發生太多怪事,他見人就砍,瘋了!」
 
「他的雙眸通紅,很可怕,就像是內出血……」
 
「咦?沒有數據……唉,若把照片上載至facebook必定有很多like。」
 
目擊者的談論勾起了我更大的興趣。我想走近一點,看真一些,卻又害怕鮮血和屍體。
 
這時候,兩名途經的警察從大街奔來,喝令圍觀者散開。人們變得更喧鬧,有人拍手歡呼,也聽到有人向警察喝倒彩。他們拔出配槍,進入風暴的中心。
 
畢竟香港不常發現這類的血案,我不禁越走越前。
 
「Calling總台,有伙記受傷,要求救護車緊急支援……Calling總台……」
 
增援警察一長一嫩,年長的那一位奔向受傷的軍裝,年輕的另一位則開始驅散人群。他們求援,但得不到回音。
 
「我……撐得住。」
 
受傷的警察很堅強。他強忍痛楚,與年長警察一起探察凶手的死活。群眾越來越多,年輕警察怎樣努力也未能驅散。他很暴躁,拔出警棍與好事者對峙,視線在鮮血與屍體之間來回穿梭。我們被他的狂躁嚇倒,與群眾一起後退。
 
他的表情逐漸變得瘋狂。
 
是狂喜,離奇莫名的狂喜。
 
江子聰目瞪口呆,旁觀者亦被這位警察的舉動嚇壞。
 
「嘿……」
 
冷笑,突然從他的齒間滲出。
 
兩位同僚聽不見他的冷笑,背向著他,專注地檢查屍體。
 
我慌了。
 
警察的雙眼,在剎那間變得通紅。
 
「喂!」
 
蘭桂坊的強勁音樂,頓時變了兩名警察的的奏魂曲。江子聰的喊叫並沒法傳遞到他們的耳中。圍觀者噤若寒蟬,我亦被數秒之間的異變震攝。
 
踏前。
 
舉槍。
 
年輕警察的動作很自然,還迸發出恐怖的笑聲。
 
「哈哈哈哈!」
 
我不理解他為何要把同僚當作目標。我
 
只知道,一切也即將發生。
 
 
砰。
 
 
頭顱中槍,增援的年長警察倒地。
 
恐慌在人群蔓延。
 
受傷的軍裝警員聽見巨響,渾身一震,猛然轉身。他居然被兇手的身份影響,失去僅存的還擊時機,被同僚的警槍直指眉心,雙眼猶如見到死神,他不再英勇,拋下配槍,高聲求饒。
 
瘋警沒有憐憫,扣動扳機。
 
「殺人啦!」
 
「哇!讓開啊!」
 
女性尖叫,男性亂奔,現場的秩序大亂。
 
這刻,人們明白到地獄將要降臨人間。人海一重接一重,我想逃跑卻動彈不得。
 
回頭一看,瘋警拾起了日本刀。
 
「走……走開啊!」
 
每個人都想逃出蘭桂坊,狹窄的環境卻大大提高逃生的難度。瘋警站在斜坡的上方,居高臨下,日本刀折射著寒光。人們數以千計,卻無從逃奔,全都湧到同一個方向,你推我撞。
 
瘋警盯著我們,就像是一頭瘋狂的餓狼在觀察逃跑的野兔。腦袋空白,滿腦子只有盡快逃離的打算,一不小心,竟把一位擋路的性感少女撞倒。
 
我吃了一驚,卻不懂得如何救她。相反,江子聰的反應很快,伸出左手想把她扶起。可是,人群亂推亂撞,他被別人一撞欠些平衡。若非我及時扶著,他也會倒下。
 
他再無法與少女的指尖相碰。
 
「別踏她啊!」
 
喊叫無補於事。
 
少女慘叫,被活埋在腳影之間。
 
此時,人們的驚叫變得更加立體。我聽到一種工作時經常聽見的聲音,那是預備鮮肉食材的切割聲。瘋警從斜坡的頂部直奔而下,刀光亂閃,後方血肉紛飛。
 
我抽了一口氣。
 
「走啊!」
 
「她……」
 
「已經太遲,我不想被別人撞倒,更不想被瘋警殺死!」
 
江子聰咬牙一叫,才願意往前逃跑。
 
頸背一熱。
 
我摸到了不屬於自己的鮮血,心更慌。
 
「殺來了!」
 
一隻斷手飛向逃難的人群,觸發更災難性的連鎖恐慌。有人慌張自倒,還有人把同伴推向瘋警。數名外籍男人衝向旁邊的夜店,慘被無情的店員拒絕避難要求,提早下閘。他們眼見走投無路,在路邊拿起掃把和鐵支向瘋警還擊。一個、兩個、三個……沒多久,鋒利的日本刀令勇敢的反擊者統統陣亡。
 
死者,多不勝數。
 
瘋警仰天狂笑,雙眸的血筋變得更密。
 
「走啊!」
 
「快點跑啊!他殺來了!」
 
倒下的人數不斷增加,不是被瘋警砍倒,就是被恐慌者惡意加害。
 
「救命啊……呀!」
 
與瘋警的距離非常接近,刀鋒亂舞,血花散華,受害者在哭號,生命在不斷消逝。我陷入極端的恐懼,出口就在咫尺,卻猶如千丈遠,恨不能把擋路的人們全部移走。
 
依照這樣的速度,我們是不可能撐到出口。
 
不久後,我便會加入死者的行列。
 
我不想。
 
我不想死。
 
前方的男人有點暈眩,可能是驚慌,也可能是喝了酒。只要我輕輕一推,相信他必定會倒地。他若倒下,或許可以為我爭取更多的時間……
 
「救命啊!」
 
一條生命又再消逝。
 
我不能再猶疑,預備推出抖震的雙手。
 
 
咻。
 
 
破風聲劃耳而過。
 
瘋警的動作驀然靜止。我不知道他在玩甚麼把戲,只管逃跑,江子聰卻拉住我的手。
 
「你看……」
 
瘋警的額頭漸現一個血洞,身體後摔,血眸凝視著某個方位,日本刀跌落。
 
驚喜。
 
有人射殺了他。
 
「他中槍!」
 
「死了!感謝神啊!是誰殺了他呢?」
 
瘋警倒斃近一分鐘後,才有人願意步近去證實他的死訊。人群迅速散開,不願再在蘭桂坊停留。今夜這麼不尋常,此地絕不宜久留,類似的事情不知會否再發生。渾身都是別人的血液,也不想再見到四周的殘肢,只覺一陣嘔心。
 
驀然,江子聰奔回蘭桂坊。
 
「江子聰!」
 
他狂奔,直至斜坡的一個位置才停步。
 
他掩臉。
 
「江子聰……」
 
剎那間,我意識到他在尋找哪個人。我抑壓濃濃的反胃感,在死去活來的痛叫聲中,步到他的旁邊。
 
少女了無生氣,頭顱被踏得碎裂,死狀可怖。
 
是我害死她嗎?
 
「我……」
 
「文叔,你不是有意的。」
 
除了內疚,我不知還能做甚麼。
 
「我……」
 
「不要再說,我們快去救人吧。」
 
江子聰嘆了口氣,輕拍我的肩膊,與一些好心人前去視察死傷者的情況。我不想再停留,太多鮮血,太多殘肢,太多屍體,這條斜路根本就是活地獄和處刑場。
 
江子聰檢查人們的脈搏。然後,他放下染血的雙手,黯然地對我搖了搖頭。
 
我很震驚,他在餐廳內只不過是一個被我們隨意召用的小伙子。想不到他在這樣的兇案中,表現得這麼成熟,這麼冷靜,令比他年長得多的我甚為慚愧。
 
「文叔,你能否幫幫忙?」
 
「我不懂急救……」
 
「那麼,我想請你召救護車。」
 
「哦……好……」
 
他們大多已被殺死,只得少數還有生命跡象。這些人失血太多,沒有及時的治療是不能存活的。我撥打999,但是接不了網絡,緊急通話也都失敗。部份圍觀者也嘗試撥出電話,並沒有一位成功。
 
「文叔,救護車來了嗎?」
 
「呃……相信警察和救護員快來了……」
 
我不想再逗留,說了個謊。
 
江子聰相信了,還把假消息告訴了其他好心人。瞧著他們的笑臉,我有點內疚。
 
「喂,我們該走了。」
 
「他們需要我們的照顧,不能就此離開!況且,我們也需要落口供啊!」
 
我真的一分一秒也不想再逗留。
 
這時候,一群全副武裝的警察衝向現場,數名自稱是醫生和法醫的男人為傷者急救。他們的手勢很專業,還特意從道袍男人和瘋警的屍體抽取數支鮮血。
 
「他們這麼快便趕到,真好。」
 
即使有人成功接通999,我也不認為警察的反應能有這麼迅速。雖然覺得奇怪,但皆大歡喜,我也不想再探究。
 
「把手提電話借給我,可以嗎?」
 
「哦……好。」
 
電話根本接收不了任何訊號。他立刻奔向電話亭,投下硬幣後,便開始與人交談,固網通訊似乎還未出現問題。通話時間不長,並不多於一分鐘,他的表情時喜時悲。
 
「是誰?」
 
我看著醫生們把屍體抬進數輛黑色的車輛,隨口一問。
 
「朋友。」
 
我本想追問,警察們卻在此時向我們錄取口供。他們重覆又重覆地要求我們描述瘋警的表情和說話,半小時後才讓我們離開。返回意大利餐廳的路途上,人們都在討論蘭桂坊的悲劇,有人甚至把它與赤鱲角的動亂相提並論。我還聽到有人說,在上環、灣仔、銅鑼灣等地方都出現瘋子打人和跳樓的情況。
 
我不想知道消息的真偽,我只想回家洗澡。
 
回到餐廳,發臭的大廚不理會我石身鮮血,當場把我辱罵一頓,還拿起叉子作勢要傷害我。若非江子聰和其他同事阻止,我便會成為今夜的最新一位傷者。他的雙眼紅筋,讓我想起瘋警的血眸,很不安。
 
食客們竟然把所有食材通通吃光。廚房亂成一片,伴碟的蔬菜也被迫用來做沙律。
 
他們真的那麼肚餓嗎?
 
同事遞上了一封解僱信,我沒有怨言。
 
因為,我只想回家。
 
收拾個人物品後,我沒有與任何人道別,靜靜在後門離開餐廳。我看一看手錶,凌晨十二時三十分。原來已踏入了三月十六日……這是我失業生涯的第一天,我必須好好牢記。
 
唉。
 
「文叔!」
 
我趕往中環港鐵站,卻再次聽見江子聰的叫聲。他揹著最愛的韓國潮流背囊,匆匆跟隨過來。
 
「你真的不求情嗎?或許……」
 
「別煩我,我要追趕尾班列車!」
 
「我可為你求情,大廚經常誇獎你的廚藝……」
 
「我不害怕失業,只擔心會死於那一間餐廳!你看不見他的血筋嗎?今晚,我受夠了,再容不下任何的驚嚇!如果能選擇死亡的地方,我想死在女人的懷裡,而不是工作的廚房!」
 
江子聰繼續游說,一路上囉囉嗦嗦,很煩。
 
「或許今日便是世界末日,明天我再不用工作呢?別煩了,快……」
 
我驀然停下。
 
前方出現鼓噪的人群。我一時無言,望向中環港鐵站的出口。
 
「列車服務經已結束,請各位乘客選搭其他交通工具。」
 
鼓噪者的聲浪縱然擾人,卻掩蓋不了港鐵職員用擴音器放大的廣播。距離尾班列車開出應該尚有十分鐘,我和江子聰都不禁對這個消息感到驚訝。
 
「港鐵快倒閉吧!加價,服務又差,現在還說謊!」
 
「我剛剛在上環趕來的!那邊的職員說是列車信號故障,哪個版本才是正確啊!」
 
「我曾用固網電話聯絡觀塘的家人。她說觀塘線的港鐵都已停駛,是真的嗎?」
 
「放我進去啊!」
 
港鐵職員並沒有理會人們的提問,不斷重複相同的訊息,令群情更加洶湧。鼓噪者開始用髒話辱罵職員,還有人把身體壓向職員示威。
 
嗅到危險的氣息,我們不敢再接近中環港鐵站。
 
沒數秒,一位職員的表現異常,滿口髒言,強行把人群推開,拉下鐵閘,指罵鼓噪者。他的行為令人們的怨氣更大,互相指罵,發生推撞。讓星星之火真正燎原的,是一名趕來協助的女性職員。她在混亂間被推倒,觸發職員們主動與鼓噪者扭打。
 
鼓噪群眾的雙眼浮現血筋,粗暴還擊。
 
我們越退越後。
 
「快離開!」
 
我心知不妙,不想再逗留。
 
一個強壯的男人抓住了港鐵職員,把他拋向銀行的櫥窗,玻璃應聲碎裂。數名市民正在毒打嘗試調停的員工,聽到他的高聲求饒也無動於衷。其他的港鐵職員為求自保,紛紛在電車路上狂奔。
 
德輔道中變成了格鬥場,不是一對一的格鬥,而是群毆。
 
江子聰本想離開,可是他中途變卦,奔向一名在路邊受驚痛哭的小孩。他多番安慰和追問後,得知小孩的父母情願追打港鐵職員,也不願留在兒子的旁邊保護他。
 
這不是我認識的香港。今日的流血事件一宗接一宗,絕不是巧合!我回想數天以來的新聞,又聯想到中國、南韓等國家的騷亂,心更慌。
 
「走啊,快走啊。」
 
我哀求江子聰。
 
他不管,說要等待父母接回他們的孩子。
 
「救命,好人不是這樣做的!」
 
我哀叫。
 
小孩指向他們的父母。兩人成功把他們的目標打至半死,血眼變淡,動作也漸漸回復正常。可是,他們的正常狀態沒有維持很久,見到我們在安慰他們的孩子,雙眸的血筋便立時再一次顯現。
 
我很想哭。
 
「放開我的兒子啊!」
 
他們瘋叫,不問情由地衝過來。
 
「江子聰,走啊!」
 
小孩嚎哭,江子聰被該對父母的古怪行徑嚇壞。我用力一推,才使他從詫異中驚醒。他匆匆跟小孩道別,與我一起在德輔道中逃命。
 
「為何……」
 
「閉嘴!」
 
我怒喝一聲,感到有點接不上氣。我的體型並不苗條,有一個明顯的肚腩,又很久沒有運動,跑不了多久便有點腰痛和喘氣。
 
我想稍歇,但父母的怒吼令我不敢停步。
 
「兒……我的兒……子……不……要碰……!」
 
怒吼斷斷續續,組織不了完整的句子。他們越奔越快,凶神惡煞。儘管他們只是赤手空拳,我也絕不敢回去挑戰。
 
江子聰年輕力壯,本可跑得更快,卻控制著自己的奔速。
 
「救命啊!瘋子夫婦啊!」
 
哭叫換不到任何的支援。途人自顧不暇,紛紛四散,逃離德輔道中。
 
「呼嗯、呼嗯……」
 
氧氣不足,頭暈又汗流浹背。
 
他們越來越接近,就像是有無窮的氣力。
 
 
砵。
砵。
砵。
 
 
剎車聲讓我和江子聰同時分神。閃光一逝,我立時見到一輛貨車從右邊的畢打街駛出,高速向我們撞來。貨車急速轉彎,無論司機如何努力,也改變不了機械怪獸即將撞向我們的勢頭。
 
「嘩呀!」
 
迎接厄運降臨的那刻,我無能為力,只懂尖叫,看著強光即將把我吞噬。
 
據說,人類死亡的時候會見到一條光影隧道,也許就是這樣。
 
「文叔!」
 
強光晃動。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雙強壯的手臂環抱,雙腳離地,眼前的景象急促轉換。
 
路面粗糙,手腳很痛。
 
皮鞋鬆脫,還被巨大的車輪壓扁。風壓把我推開,剎車聲在耳邊怒鳴。
 
「文叔,你沒事吧!」
 
江子聰的手臂擦損,卻不妨礙他的敏捷。他輕輕把我拉起,還關心我的傷勢。
 
我很愕然,想不到我會被他所救。
 
途人的驚呼和司機的咒罵,也不及兩位追擊者讓我注目。他們險些被貨車撞中,跌坐地上,呆望著遠去的貨車。然後,他們突然相視而哭,不再瘋叫,也不再襲擊我們,雙眼的血筋如魔法般消失。我蹣跚地爬起來,看著他們在畢打街的對岸用身體語言向我們道歉,互相扶持,急急折回德輔道中,尋找他們的兒子。
 
「他們離開了……」
 
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我心有餘悸。
 
警笛亂鳴,德輔道中出現了十多輛警車,過百的執法人員用警棍攻擊騷亂者。他們對於警察的進迫毫不畏懼,從未想過逃走,發瘋亂叫,以不同的武器還擊。數分鐘後,他們全被制服,披血發狂,劇烈掙扎。
 
「警察的反應很快,似乎他們早在附近。」
 
「管他嗎?我只知道自己痛得要命,快走吧!」
 
江子聰皺眉。
 
「文叔,我們不應去醫院驗傷嗎?」
 
「不……我受夠了,我不想在醫院遇上瘋護士!除非她是壓著我狂吻和做愛,我才會考慮!」
 
江子聰傻笑,走進了便利店購買一支啤酒讓我鎮驚。他還買了膠布和清水去料理我的傷口,讓我很是感動。雖然如此,我沒有把感激宣之於口。
 
我們遠離港鐵站,另覓回家的方法。
 
細問之下,我才知道江子聰是住在西環的唐樓。他真的絕少透露自己的私人生活和資料,我們做了同事已近一年,這才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住處。
 
「你住在西環,為何要坐港鐵?」
 
「我沒想過坐地鐵,只是希望能送你一程。」
 
「為何要送……」
 
「因為,我想啊。」
 
我再次被感動。
 
我不怕別人虧待我,最怕別人對我好。
 
我住在黃大仙的公共屋邨,兩人的歸途怎樣都不會相同。可是,他不計較疲勞,一路上安撫著我的情緒,還陪伴我走到巴士站。我只是一位平平無奇的中年大叔,又不是漂亮的女人,想不通他為何要這樣做。
 
我再次被感動。
 
可是,眼前的怪事令我不得不情緒一沉。
 
「又來了……」
 
巴士站聚集了近百個等待通宵巴士的乘客。他們鼓噪,咒罵巴士公司,還有人嚷著過海巴士在四十分鐘前已不再出現,維持班次的只有來往港島各區的路線。
 
長長的人龍,讓我不安。
 
「我絕少這麼慷慨的。不過,我不想再在街上流連,今夜實在很恐怖!江子聰,我們去攔截一架計程車,先送你回西環,我再過海回家。」
 
江子聰想了想,答應我的請求。
 
我們在大街小巷急步,見到情慾男女在激吻亂摸,旁若無人,又聽到有人醉酒,高聲形容蘭桂坊慘劇有多「刺激」,不堪入耳。
 
計程車全都掛上拒客牌,不管我如何揮舞雙手,它們還是繼續在夜中環飛馳。
 
我們尋覓了二十分鐘,一無所得。
 
我很累,坐在翠華餐廳的大門,不想再行走。
 
「文叔,再找一會吧!支持啊!」
 
「支你的媽!遇著瘋子或許不會死,趕來趕去卻絕對會累死!不走了,聽天由命吧!」
 
我發晦氣。
 
想不到,天神第一次看顧我。數名外籍人士離開一輛停下的計程車,用我聽不懂的英文怒罵司機,狠狠閉上車門。司機怒視他們一眼,便想駛走。
 
「停!」
 
我和江子聰連忙阻止計程車離開。司機不滿,伸出頭顱來罵我們。
 
「你們想死嗎?」
 
「不,就是不想死才需要你!大家都是香港人,快讓我進去!」
 
司機沒好氣,把車門打開。我們衝進車廂,冷氣很舒適,終於能享受丁點兒的安全感。
 
「要去哪裡?」
 
「去西環,再去黃大仙。」
 
司機苦笑,轉頭打量著我們。
 
「去西環是可以,去黃大仙看來不太可能。」
 
「為何這樣說?」
 
「我不想再解釋!我繞路到海邊,你們自己看吧。」
 
計程車接近西區海底隧道的時候,我見到了一條長長的汽車龍。司機們全都離開車廂,站在高處想把隧道口的情況看清楚。
 
司機減速,讓我們細望。
 
「怎麼……可能……」
 
聞所未聞的事情又再發生。大量警察正在指揮秩序,疏導汽車離開隧道的範圍。隧道的入口設置了大型的路障,不容許非警方的車輛通過。他們配備重裝的裝備,不只有普通的手槍,還有一些像是榴彈槍的物體。當有車輛嘗試接近,他們便會舉槍示警。
 
「若不是我在銅鑼灣塞了很久,也不會相信這個消息!Call台不能運作,FM901也聽不了!剛才,那些外籍人士想返回尖沙嘴的酒店,我說出隧道被封鎖的事實,他們便罵我是香港豬!」
 
司機憤怒,但表現正常,沒有紅筋。
 
「警察們已陸續封鎖了所有海底隧道。天星小輪和港鐵已經停駛,今晚是不可能過海的。別問我詳細原因,我不知道。你們若想知道,去問那些警察吧,但我也不認為他們會告訴你…若不是你們截下我,我早已經回家休息。這一刻,我只想在家裡看電視!」
 
「有大事發生嗎?這樣絕不正常!」
 
「今晚有哪一刻曾正常呢?」
 
我們有驚無險地進入西環的範圍。我對西環不太熟悉,只知道有一間大學,有很多舊樓,也有少量的一樓一,未來還會有多個港鐵站。
 
「文叔,倒不如你上我家休息,明天才想方法過海。」
 
「那樣嘛……可不好意思的。」
 
我裝作勉為其難,與江子聰在堅尼地城的小街下車。我們雖又臭又累,卻不忘與的士司機道別,畢竟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
 
路牌顯示,這是卑路乍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