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路乍街是西環的縮影,有舊式的混合建築,亦有嶄新的高樓大廈。除了海邊的酒吧區,西環向來不是夜遊人喜愛的區域,深夜總是冷冷清清。凌晨一時,底層的商舖早已關門,上層的住宅亦多數關燈。路人很少,只有小貓三四隻。
 
「是這裡了。」
 
江子聰指著一幢唐樓,卑路乍街32號。
 
我們踏上骯髒的樓梯。想不到,八十後青年竟然願意住在如此殘舊的唐樓,更沒想過我的同事會住在非法改建的獨立套房。
 
他察覺到我的神色有異。
 




「怎麼了?」
 
「雖說香港的租金很貴,你也不用這樣委屈自己。」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輕輕開啟套房的木門。
 
「啊……」
 
還未看清楚房內的佈置,我便被出乎意料的畫面吸引。
 




一個少女,坐在狹窄的單人床上。
 
少女很年輕,或許未過二十歲。她紮了一條短馬尾,身材不錯,我情不自禁偷望著她的長腿。她的笑容本來非常燦爛,見到我的存在後便不再微笑。
 
「唐芷妍,你為何會在這裡呢?你不是該在香港大學的宿舍溫習嗎?」
 
「聰哥哥,我找不到你……哇,你為何全身也是血,受了傷嗎……」
 
「不,只是發生了一點事。」
 




少女呼了一口氣。
 
「嚇壞我了……今夜啊,電話不能接通,whatsapp也聯絡不了任何人。我想去尋找媽媽,她卻不在瑪麗醫院。上次見面時,你不是把兼職下班的時間告訴我嗎?我特意來到卑路乍街,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還想知道你有否聯絡媽媽和她的同事……對了,他是誰?」
 
少女一臉傲氣。
 
若非她的樣子很漂亮,衣著青春性感,我不能對她有好感。
 
江子聰把門關上,抓住少女的肩頭。
 
「你瘋了嗎?今天的氣氛不太和平,還獨自在深夜遊盪,你真的不怕死嗎?」
 
「我不怕。聰哥哥,我真的擔心你。」
 
「擔心別人的同時,請先想想自己會否讓別人擔心!」




 
少女緩緩站起。這時候,我才發現她比我還要高,或許有一米七,難怪擁有這麼美的長腿。皮膚緊緻偏黑黑,手臂看起來頗結實,也許是戶外運動的常客。她擁有深杏色的過肩短髮,紮了一條短馬尾,耳珠上是一對藍寶石耳環,五官深刻,雙眼水汪汪,是一個漂亮有朝氣的少女。
 
「這位一直打量著我的大叔是……」
 
她的嘴巴不饒人。我笑了笑,以最優雅的姿態伸出左手。
 
「文仲康,大家都叫我文叔,是江子聰的同事。」
 
她哦了一聲,便繼續與江子聰交談。我好生沒趣,環視著這個八十呎的小房間。它真的很細小,一個人也難以棲身,更遑論同時容納三個成年人。房間尚算整潔,江子聰懂得利用傢具去配合有限的空間。
 
「若不是我偷偷配了後備鎖匙,也不會知道你的居住環境這麼惡劣……」
 
「何時偷配的?」
 




「上次見面時,你喝多了,忘記了那件事嗎?」
 
小妍與江子聰的關係非淺,感覺像是一對兄妹。
 
可是,一個姓江,一個姓唐。
 
「別說這個了。聰哥哥,你曾聯絡媽媽嗎?昨夜她匆匆離家後,我便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我也曾去尋找父親,他的同事說父親有特別的工作,今天中午便離開了工作崗位。我擔心他們不知是否發生了意外。」
 
「我沒聯絡她,她的事情與我無關。」
 
少女急了,拖著江子聰的雙手。
 
「她很關心你的!聰哥哥,不要再跟她鬥氣,好嗎?」
 
「我沒鬥氣,我是理性地不接受那個家庭。」




 
「你不接受我嗎?」
 
「我沒這樣說。」
 
聽起來他們確實是兩兄妹,江子聰是因為某個特別理由離開了原有的家庭,獨自來到這裡居住。我是局外人,他們的家事與我無關。我識趣地拿出手提電話,一邊偷聽,一邊找樂子解悶。流動通訊服務仍然崩潰,上不了網,撥不出任何電話。
 
我拿起電視的搖控器,每個頻道都是雪花一片。
 
此時,江子聰把一條浴巾拋給我。
 
「文叔,你洗澡吧。」
 
「他不是會在這裡過夜吧!我不打算回去宿舍啊!」
 




少女擋住廁門,不讓我進去。
 
我沒好氣,江子聰也是一臉無奈。
 
「小妍,我們在中環見到了很多怪事,文叔累了,我也很累,大家都需要休息。不要再耍少女脾氣。」
 
「我見到很多怪事,才不願再回去宿舍。」
 
「啊?」
 
我們把餐廳的怪異、蘭桂坊慘劇、港鐵站的衝突、海底隧道的封閉一一說起。少女聽得發呆,顯然她遇到的怪事沒有這麼恐怖。她遇上的只有大學生在宿舍打架和性交,左派大學生破壞學生會辦公室等小事。
 
「真的很恐怖……」
 
「你叫小妍,對吧?」
 
我擠出一個年青時曾迷倒不少女人的笑容,嘗試討好她。
 
她不太受落。
 
「別裝熟,叫我芷妍。」
 
「小妍這個名字很好聽,不介意吧?」
 
她不再理睬我。
 
我有點沒趣,拿起浴巾,預備進入洗手間兼廚房。
 
 
拍。
 
這時候時,我聽見微弱的敲門聲。
 
小妍站起來,但江子聰立刻拉著她的手。房門設計不佳,與唐樓的樓高不太配合,底部有著一條非常明顯的門縫。
 
我好奇,伏下去察看。
 
「啊……」
 
我見到一對微紅的腳板。
 
微紅,不是一個友善的訊號。
 
小妍不太恐懼,也許她還未切身感受到他們的恐怖。儘管我們早把瘋人的特徵告訴她,她還是饒有興味地望著那雙大腳,以唇語與我們溝通。
 
「真的不用開門嗎?」
 
「視乎情況。」
 
江子聰以唇語回覆。我不想再接觸任何潛在的危險,越退越後,遠離大門。
 
「聰……仔……開門……」
 
我聽到一把蒼老虛弱的聲音。江子聰若有所思,似乎在猶豫是否該去開門。我連忙上前,表達自己的立場。
 
「門外的人可能是瘋子!」
 
「我認得他的聲音。他是住在上層的獨居老人,黃伯。」
 
「我不管他是美女還是老人家,你見不到他的微紅雙腳嗎?我不認為他只是患了皮膚病。」
 
「他是被兒女放棄才住在這裡的。況且,他平常待我很好,我不想拒絕。」
 
我們凝視微紅的大腳,霎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拍門聲縱然無力,卻越來越急,越來越亂,越來越讓我不安。
 
「聰……仔……我知道……你回來了……食物……我要食物……」
 
聲音虛弱,黃伯的語氣卻漸漸變得強硬。木門沒有防盜鏡,我們沒法了解黃伯的確實狀況。如果我有選擇的權利,我是絕對不會回應他,還會關上電燈裝作熟睡。可是,江子聰的思路與我截然不同,他咬一咬牙,輕聲說。
 
「黃伯,我在更換衣服。」
 
「食物……肚子餓……想要食物……店鋪……關了……買……不了……」
 
黃伯聽見江子聰的回應,語氣稍為和善。他的說話斷斷續續,讓我想起德輔道中的瘋父母。
 
「冰箱內有一個西瓜,你有興趣嗎?」
 
「西瓜……食物……好……我要……現在想……」
 
「黃伯,倒不如你先回家,待我把西瓜切好,再拿來給你。」
 
「回……家……不!現在!現在吃!吃!吃!吃啊啊啊!」
 
事到如今,我覺得大家不應再欺騙自己門外的一切是正常。普通人是絕不會為了區區一個西瓜而尖叫。小妍神情一慌,差點撞進我的懷內。江子聰捅了馬蜂窩,臉色微青。可是,他不算得慌張,繼續用獨有的溫柔聲線說話。
 
「黃伯,不要激動。我換上衣服後立刻去切西瓜。你在門外等待一會兒,很快便能吃。」
 
「很快……好……能吃……等……」
 
由始至終,我也留意著黃伯的改變。暴怒的一瞬間,腳部的皮膚會立時變得艷紅。聽到江子聰的妥協後,皮膚便會在數秒間褪回原來的微紅。
 
江子聰不敢怠慢,在冰箱中拿出西瓜,匆匆切成兩半。他看了小妍一眼後,便把半個西瓜放回冰箱。
 
黃伯再次拍門,甚至不耐煩得多次踢門。江子聰示意我們千萬不要發聲,還指示我們躲入洗手間。小妍不願離開,囉囉嗦嗦,我只好把她粗魯地推進洗手間。我留下一道小門縫,密切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江子聰閉上雙眼,呼了一口氣,緩緩把木門開啟。
 
「啊啊啊!西瓜啊!」
 
門剛被打開,便聽到黃伯的激動尖叫。若非小妍堅持,我早已關上洗手間的膠門,積極考慮從小窗爬下唐樓的可能性。黃伯搶走了江子聰的半邊西瓜,看著鮮紅果肉時的表情異常興奮,雙眼充滿紅筋,徵狀與中環的瘋子相同。黃伯坐在地上,沒有運用叉子,也沒有想過尋找其他的工具,捧起西瓜,便把頭顱埋在果肉裡,大口大口吃著。
 
小妍的呼吸變得急促。我偷看她的俏臉,發現她的視線是離不開她的聰哥哥半秒。
 
「黃伯,慢慢……」
 
江子聰一臉警惕,徐徐退到門邊的小衣櫃。他伸出左手,靜靜搜索衣櫃的一件東西。定睛一看,見到他把一支曲棍球棒放到伸手可及的位置。
 
「好吃,好吃!」
 
黃伯很瘦,胃口卻異常好,不消數分鐘便把半邊西瓜吃光,還開始啜食西瓜皮。他任得西瓜汁和果核弄污自己的衣服,只管滿足口腹之欲。
 
「黃伯,吃得愉快嗎?夜了,我需要養足精神,你也該去休息。」
 
「我還是……餓……你還有西瓜嗎?」
 
皮膚的紅潤程度減弱,說話也沒剛才那麼斷斷續續。江子聰目視冰箱,猶豫了數秒。還以為他會交出另外的半邊西瓜,誰知他找出了數包餅乾和數包即食麵。
 

沒有西瓜了。我還有一些零食,可以讓你在家裡充飢。」
 
「零食……也好……回家可吃……謝謝你,聰仔。」
 
黃伯的轉變,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他的皮膚回復正常的顏色,語氣不再激動,動作也變得遲滯,扶著傢具才能慢慢站立,變回一個躝跚的獨居老人。他抱著食物,一次又一次感謝江子聰,還說打擾他的休息不好意思。
 
黃伯終於離開套房。
 
甫關門,江子聰便如釋重負地跳上單人床。我們立刻上前關心他的情況。
 
「聰哥哥,你……」
 
「我沒事,只是慶幸不需用到曲棍球棒……黃伯是個好人,我不想傷害他。」
 
小妍輕輕替江子聰按摩,溫柔得讓人妒忌。若有一個運動陽光型的少女心甘情願替我鬆鬆骨,折壽我也不覺得是個問題。
 
「聰哥哥,為何只把半邊的西瓜交給黃伯?或許他吃了一整個西瓜,會變得更加正常呢!」
 
「你不是很喜歡吃西瓜嗎?每個初夏,你也會嚷著吃冰冷的西瓜。既然你是擔心我才來到這裡,我又怎能不讓你嘗嘗朋友送給我的有機西瓜。他們說它必定很甜,你一定會很喜歡。我本想在下星期見面時才給你,現在你可以提早品嘗。」
 
「聰哥哥……」
 
小妍深受感動,哪知江子聰躲開了少女的親密擁抱。我有點愕然,看着她低頭苦笑,心裡暗罵江子聰未免過於害羞。小妍察覺到我的目光,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及後,她打開冰箱,享受著哥哥預留給她的西瓜。雖然她不容許我吃一口,但從她的滋味表情可知西瓜必是非常甜美。
 
小妍多次為哥哥斟茶遞水,照顧得無微不至。我生於傳統的大家庭,兄弟姊妹各散東西,感情怎會像他們那麼好。看著他們兩人,我感到莫名的幸福。
 
洗澡後,小妍嚷著要在這裡過夜,明天再去尋找父母。江子聰無可奈何,把單人床讓給小妍休息,還強迫我和他一同蓋上厚被子睡在地板。我們很疲憊,卻遲遲不能入睡,便在黑暗中討論今日遇到的所有怪事。電話繼續不通,網絡繼續崩潰,我們完全得不到外界的資訊。警察們是否真的封鎖了港島呢?九龍和新界又會否出現這些瘋子呢?我們沒有情報,亦沒有專業的知識,只可以胡亂猜度。
 
我擔心的是社會壓力爆炸,江子聰擔心的是有無形病毒在肆虐,而小妍則擔心這些人是被惡靈纏繞。她認真地說,只要人們的陽氣一弱,怨靈便乘虛而入,令他們出現異常的舉動。我和江子聰都不信鬼神,只好笑了。
 
不久後,我聽到了江子聰的鼻鼾。抬頭一看,他已睡得很熟。
 
我苦笑,地板非常寒冷,常人根本不能熟睡。
 
「今夜,我在聰哥哥的家裡過夜。他的家很小,但是很溫暖,我們還……」
 
少女把聲線壓得很低,但我依然聽到她在說話。我坐起來,看著她窩在被子內念念有詞,很是趣怪。我靜靜接近小妍,把她說的每一個字聽得清楚。
 
「三月十五日,晴。聰哥哥對我依然是若即若離。當初,我以為考進香港大學後,便可以經常見到在西環居住的他。誰知,他時常推卻我的邀請,還不時取消我們的固定飯局……然而,我沒有抱怨的理由,畢竟我們見面的次數較以前已增加不少。我們的話題越來越多,他的情緒亦一次比一次好。看到他不再想起那一個女人,我真的非常欣慰……」
 
 
卡。
 
 
正當我聽得入神,被子卻出現一聲異響。小妍撥開被子,我們四目相投,尷尬在黑暗裡蔓延。
 
她隨即動怒,不滿地把我推開。
 
「你要幹甚麼?偷窺嗎?」
 
「偷窺?你鬼鬼祟祟地自言自語,我是來關心你的精神狀況。」
 
「呿,你這個大叔別裝好人。」
 
房間很黑,但還有微弱的光線。她的枕頭旁擱著一部殘舊的卡式帶錄音機。小妍察覺我的愣然,匆匆把卡式帶錄音機隱藏在枕頭下方。
 
「你在錄音嗎?」
 
「大叔,與你何干啊!」
 
「我不敢相信還有人會用這種錄音機……你為何不用數碼的錄音機呢?」
 
「你別管!你聽到甚麼呢?」
 
無論是哪種性格的少女,果然也會有羞澀青春的一面。我裝女聲把剛才聽到的內容覆述一次,令她尷尬得用被子掩著自己的臉孔。
 
「不要告訴聰哥哥。」
 
「我考慮考慮。」
 
「不准考慮,否則我會去泰國找降頭師整治你!警告你別再接近我的睡床,我會大叫的。」
 
我拉著她的被子。
 
「江子聰曾經有女友嗎?我和同事們都對他的感情生活很好奇。」
 
小妍臉色一沉。
 
「關於那件事,不要再問我,也不要再去問聰哥哥。」
 
「雖然我已四十歲,但我也有一定的好奇心……」
 
「我要睡了!」
 
其實,我只想與她再多聊一會,話題是甚麼也不介意的。她背對我,顯然不想與我再說任何一句話。
 
及後,我到洗手間去解決煩人的生理需要。小便進行至半途,忽爾聽到一連串的車聲。我把臉頰貼緊小窗,觀察著無人的卑路乍街。
 
以我對西環的僅有認知,卑路乍街不算是一條寬闊的行車要道,巨型車輛是鮮有駛進這條內街。這刻,一架接一架的貨櫃車不理會交通燈的訊號,匆匆駛進卑路乍街,朝著西營盤駛去。還有數架蓋上灰色大布的拖卡車夾雜於車群,看不清車輛的標誌,不知他們是哪方人馬。
 
「大叔,關門!」
 
原來小妍還未睡,還發現我忘了關上廁門。我尷尬一笑,搖手召她過來。
 
「你洗手了嗎?別碰我!」
 
「你看。」
 
小妍見到街外的異象後,呆了一會,再沒有追罵我的意欲。我們在廁板上觀察了很久,車龍才在西環消失。由始至終,我們也不敢張開小窗,生怕隆隆的車聲會把殘舊的唐樓震裂,把我們的心膽震碎。
 
「他們是在運送甚麼東西?」
 
「我怎麼知道……你若問我某一種食材從哪個國家進口,我便知道如何回答。」
 
「你活了這麼多年,卻甚麼都不懂。」
 
「年紀大,並不代表我就是百科全書!你的聰哥哥不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嗎?去把他喚醒,看看他有沒有這個能耐。」
 
江子聰還在打呼,小妍眼神溫柔至極,輕輕搖頭。
 
「我不想騷擾聰哥哥,他累了。」
 
上天很偏心,江子聰年輕健碩,還有這麼可愛活潑的妹妹,我只是一個孤家寡人。
 
「卡式帶錄音機是江子聰的禮物,對吧?」
 
她微微一笑。
 
「你猜對了。它是聰哥哥送給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是他在十年前用暑期工賺來的錢買給我。」
 
「你很珍惜它,還用它來錄音……」
 
「我不是在錄音,而是在錄下日記。你不覺得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錄成一盒盒的卡式帶,很浪漫,很有趣嗎?」
 
少女心思,我真的一點也不理解,只覺得浪費金錢,又浪費時間。
 
「你們的關係這麼好,為何他要住在這間套房而不跟你們同住。還有,頸上的介指是否與你所說的『那一個女人』有關……」
 
小妍的笑容消失,我自知碰了釘。
 
「我說了,不要再提那個女人,不要在聰哥哥的背後說三道四。」
 
她一臉不悅地離開,返回小廳窩在被舖睡覺。少女的情緒真的難以觸摸,我想跟她道歉,她卻對我不理不睬。我好生沒趣,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呆了很久,聽著他們此起彼落的呼吸聲,睡意漸濃,放鬆身體,徐徐進入夢鄉。
 
「文叔,文叔。」
 
江子聰的聲音很有滲透力。
 
我不願起床,直至被狠狠踢了一腳,才倖倖然張開雙眼。他換上了全新的衣服,揹著背囊,似乎將要出門。
 
小妍站在他的旁邊,保持踢腿的姿態。
 
「可愛的女孩……不應粗暴……」
 
「這是對待渣人的唯一辦法。對吧,聰哥哥。」
 
江子聰把一碗牛肉粥遞到我的掌心。我的肚皮在打鼓,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他的好意。
 
「時間尚早,你們要去哪兒呢?」
 
「時間尚早?哈,抹抹你的眼垢吧!太陽已在半空,我和聰哥哥要去找父母。失業大叔,你在這裡等待我們,千萬別偷東西!否則,我會叫爸爸嚴懲你的!」
 
聽見失業兩字,我立刻清醒過來。
 
「我……我不是失業,只是待業。」
 
「竊書也不能算偷,對吧?」
 
江子聰把我被老闆解僱的事情告訴小妍,這可是男人的大忌啊。
 
「通訊系統還是崩潰,我沒法致電老闆去請假。我會先回餐廳一趟,順道替你求求情。」
 
「不用。我享受短暫的待業生活後,自然會有老闆來跪求我的加盟。」
 
江子聰微笑,真不知他是真痴還是假傻。
 
「海底隧道解封了嗎?港鐵回復正常服務嗎?」
 
「我們沒法知道最新的消息。電視頻道只得雪花,電台的每個頻道都只有沙沙聲。一個小時前,我們去了西環碼頭買粥,超過半數的店鋪已沒有營業。街上大致平靜,看不見任何的瘋人。不過,許多商舖和公共設施被惡意破壞,人們看起來既恐慌又暴躁,超級市場的貨品被搶購一空,到處也是搶貨物的爭執。我們不敢進入大型的商店,只能在橫街的小店買到這些曲奇餅、糖果和清水。」
 
「世界末日來臨,香港人還是擺脫不了上班奴隸的命運嗎?若是我,早已曠工,難道要去爭取老闆的勤工獎嗎?呸,我不志在!」
 
江子聰苦笑,我也終於博得小妍一笑。
 
「小妍把昨晚的異樣告訴我。」
 
「你有甚麼見解?」
 
「情況像是戰前的調動。我很不安,只希望我的直覺是錯誤的。」
 
我啞然失笑。
 
戰事是根本不可能在香港發生的。
 
「聰哥哥,別再跟失業大叔耍嘴皮……我很擔心爸爸媽媽。」
 
「你們不應該出去。」
 
我擔心他們的安危,雖說街上的情況稍為穩定,昨夜的恐怖我怎樣也忘不了。事出必有因,種種的詭異總不會在一夜間消失。
 
「我和小妍都有想去尋找的人,待在這裡是如坐針氈,況且我們也要為你打探最新的交通消息。不要擔心,我們很快便會回來。」
 
這裡雖小,卻可與江子聰和小妍鬥鬥嘴。我的公屋單位不過是四面牆,冷冷清清,能否回家早已不是我的首要考慮。我只想他們留下,但他們一意孤行,實在改變不了兩人的心意。只好吃著牛肉粥,目送他們離開卑路乍街。
 
江子聰沒有說謊,手機連接不上網絡,電視也顯示不了任何節目。我閒極無聊,在小書架上翻來覆去,查查有沒有關於那個女人的資料。結果,沒有日記,沒有相片,半點與她有關的文字也找不到。唯一有趣的,就是江子聰的銀行月結單。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他才二十四歲便儲蓄了二十多萬。他為何能夠忍受這一間霉霉臭臭的套房,為何能拒絕花錢的聯誼活動,我有點概念了。
 
我不服氣,繼續左翻右找,結果在他的床下發現了一個封塵的舊紙箱。我還以為箱內是他的前女友的密照,誰知是一本本與天文有關的書籍和研究報告。我對英文不太在行,只看得出它們是對星體氣候的研究,尤以對金星的研究佔多數。
 
我還見到一份有大量筆跡的手稿。
 
它並非江子聰的字跡,龍飛鳳舞,似乎是一位較年長的學者所寫的。標題是關於金星的火山活躍期,還說甚麼麥克斯韋山脈。發現雖然奇特,但我很快便對它失去興趣。
 
「World War Z 啊……」
 
江子聰節儉,卻有著收藏影碟的嗜好。他的珍藏居然連一隻色情光碟也沒有,這是正常男人的所為嗎?
 
「World War Z」帶走了沉悶和失望,我安安樂樂享受著一幕幕的血腥畫面。
 
我很喜歡與喪屍有關的電影,期待末日後社會的來臨……沒有階級之別,沒有貧富懸殊,再也不需要追逐學歷。每個人也只是為了生存而戰鬥,為了活下去而互相合作。
 
 
拍。
拍。
拍。
 
 
電影播放至耶路撒冷的一幕時,拍門聲大響,我暗罵他們在高潮部份才回來打擾雅興。
 
「別吵,來了。」
 
我把搖控器拋掉,扭開門把,匆匆回到床上欣賞電影。劇情越來越緊張,我的視線離不開電視螢幕。
 
喪屍快要殺出來了,我不能錯過……
 
「江子聰,交通情況如何。」
 
電影中的喪屍還未出現,我卻聽見粗重的咀嚼聲,不太合理。
 
「餓了嗎?」
 
近在咫尺,我再次聽到同樣的聲音。這時候,腦海出現了一個念頭,讓我汗毛倒豎。
 
江子聰有套房的鎖匙,他根本不需拍門。
 
我慌忙向左一望。
 
「哇!」
 
進來的人不是江子聰,更不是小妍。我認得他的蒼老臉孔,瘋癲的黃伯撕開曲奇餅的包裝,只管把食物放進嘴裡,滿臉餅碎。
 
皮膚是詭異的微紅,與昨夜相同。
 
「好……味……」
 
三件裝的曲奇餅迅速被吃光。
 
然後,他望著我。
 
我連連後退。
 
「江子聰不在家!老伯,你見到甚麼就即管拿,不要客氣!」
 
老伯很不妥,雙眼充滿血筋,嘴巴痙攣,唾涎滴到掌背也不自知。他發現垃圾箱擱著小妍吃過的西瓜皮,發了瘋,拿起它便狠狠咬下去。
 
電影再怎麼精彩,我也沒心情再看。
 
老伯的嘴巴流出鮮紅,卻不是西瓜汁,數顆牙齒跌落,敲出清脆的交響樂。
 
我嚇得把雙腳縮上床鋪。
 
「老伯,牙齒不好就……」
 
黃伯聽見我的批評,表情變得非常凶惡,還把西瓜皮抱在懷內,像是擔心我會把它搶走。
 
我不敢再說下去。
 
我望望手錶,時近下午四時。江子聰和小妍為何還未折返,讓我要獨自面對這位瘋老伯。
 
「餓……」
 
老伯的牙齒全都脫落,再也不能啃咬西瓜皮。他發怒,把它砸到牆上,張開充滿鮮血的大嘴,貪婪地搜視房間內的每個角落。
 
他捧起牛肉粥的發泡膠碗,伸出舌頭,舔了又舔。
 
轉念一想,黃伯只不過是一個虛弱老人,我沒有害怕他的理由。
 
「老伯,這裡沒有食物,請離開。」
 
我爬向床邊的角落,握著江子聰的曲棍球棒,試圖讓他知難而退。
 
可是,他瘋得意識不到我的威嚇,皮膚還變得更紅。
 
「啊啊啊啊啊!」
 
他瘋叫,作勢要衝過來。
 
我來不及反應,誰會想到一個虛弱的老人會因此發惡。房間太小,他狠狠一撲,跳到我的身上,永遠也忘不了他的大嘴,血淋淋,濕轆轆,還對準了我的喉嚨。
 
頸側劇痛。
 
「哇啊!」
 
痛楚讓我尖叫,也讓我失去理性。我雙腳一踢,瘦弱的黃伯隨即飛向小書架,把江子聰的珍藏通通撞倒。
 
我衝上前,舉起曲棍球棒。
 
狂怒凌駕了憐憫。
 
球棒飛脫,擊碎了電視機的螢幕,黃伯慘叫一聲,倒於書堆之中。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入洗手間,觀察頸部的傷痕。喉嚨沒被咬破,表皮也並未損傷,只有淺淡的咬痕。我呼著大氣,若不是黃伯的牙齒脫落,我早已被他咬死。
 
「呼……」
 
我扭開水龍頭,以清水止痛。痛楚稍止,憤怒便漸漸消失,恐懼取代了所有的情緒。
 
書本被鮮血染紅,艷紅在蔓延。
 
黃伯再也不能瘋叫,雙眼反白,倒地不起。我戰戰兢兢上前,拍打他的左頰。
 
「喂,黃伯……」
 
黃伯顯然失去了知覺。我探看他的生命跡象,只有微弱的呼吸和脈搏。皮膚異常燙手,他似乎在發熱。
 
「你不要死啊!否則,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殺人的嫌疑!快清醒啊!」
 
任憑我如何尖叫,他就是沒有任何知覺。我慌了,著急地來回踱步,怎樣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倘若江子聰和小妍沒有去尋找該死的父母,他們必定能替我作出決定,還能做我的證人……求求他們快回來……
 
 
噠。
 
 
忽然,樓梯傳出響亮的腳踏聲。
 
我心中一喜,滿以為上天終於願意聆聽我的訴求。可是,剛踏出木門,我便發現那不是預期中的兄妹,而是一位陌生的高大男人。他目光如炬,一對鷹眼非常可怕,頸側更有一道又長又深的癒合傷痕。他比江子聰還要健碩,強壯的程度可與職業欖球員相比。他掃視每一個房間的門牌,最後直勾勾地盯著我。
 
「江子聰沒這麼年老,他在哪兒?」
 
「他……我……」
 
細心一看,他的左耳戴上了一隻黑色的男裝耳環,右耳的耳珠卻是殘缺不全,空無一物。
 
「快說,江子聰在哪裡。」
 
他較我至少高二十公分,身型的差異令我更為畏縮。我從未見過他,他亦不像是江子聰的熟人。我不清楚他的用意,又驚又懼,冷不提防被黃伯的身體絆倒,躺在血泊之中。
 
我一驚,張嘴尖叫。
 
他發現了黃伯,臉色一變,指向我,態度非常凶惡。
 
「別吵。」
 
他濃眉緊皺,探視黃伯的皮膚顏色,再摸一摸他的頸部動脈。只一秒,表情隨即變化,右手伸進黑色外衣。
 
「他襲擊我,而且……哇!哇!」
 
我再次驚叫,男人竟然拔出了一柄手槍,筆直地指向我的眉心。
 
「報告在哪兒。」
 
「哇,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放下手槍啊!」
 
「是一份關於金星的報告。快,時間無多!」
 
「哇!別接近我!」
 
男人跨過我的身體,推倒江子聰的小書櫃,表現著急。
 
失業,遇上種種怪事,還遇上這樣兇神惡剎的男人。我快要崩潰,不敢與男人接觸,卻又不敢逃跑,更不會考慮與他對抗。我向後亂爬,不小心碰到一件硬物。
 
是那一個紙皮箱。
 
「可惡,為何沒有!」
 
男人翻閱一本本血書,再把它們拋到我的旁邊,顯得越來越著急。我意識到報告的重要性,正想把紙皮箱悄悄推回床底,男人剛巧回頭,發現了我的異樣。
 
「那是甚麼?」
 
我手足無措,望了槍口一眼後,雙手匆匆奉上紙皮箱。他連忙翻查紙皮箱的每一份文獻,把一份份不合適的報告撕碎。最後,他終於找到有獨特字跡的金星報告,點了點頭,把它收在外衣的暗袋。
 
我正想靜靜爬離套房,他又再次發現我的異動,厲視著我。
 
「唐芷妍與他一起嗎?」
 
「我不知道,甚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尋找父母,不知道黃伯為何要咬我,不知道為何我不能回家,不知道我為何失業,不知道為何所有人都發瘋!不要再問我,我甚麼也不知道!」
 
「啊,他們主動去了尋找父母……」
 
男人思索了一秒,手槍再度緊貼我的眉心,冰冷的觸感令我的眼淚終於缺堤。
 
「他們是先去尋找爸爸,還是媽媽。」
 
「嗚……不知道……放過我……」
 
他揍了我一拳,痛楚、恐懼、暈眩讓我百味交陳。他揪起我的衣領,粗暴地把我推出套房,手槍緊貼我的頸背。
 
「你找他們……隨便……不需要我……嗚……」
 
「別哭,我自有需要你的時候。」
 
他收回手槍,強迫我在骯髒的樓梯前進。每個唐樓套房都出現形形色色的古怪狀況,有人在慘叫,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爭吵。人們瘋了,世界瘋了,我也快瘋了……
 
陽光刺眼,天空沒有一片雲。
 
卑路乍街很寧靜,路人稀少,市民們大概明白到待在家中是最安全的選擇。我想大叫,讓路人知道我被挾持,讓他們知道黃伯快要失血致死。
 
我沒有膽量,也沒有男人應有的骨氣,只能無聲落淚。
 
他們望著我們,眼神充滿愕然。
 
「別張揚。」
 
男人隔著外衣,再次用手槍警示我。我慌忙哭著點頭。
 
我們步向一輛殘舊的汽車。男人解開車鎖之際,一對年輕情侶在我們的身邊步過。少女異常暴躁,雙眸發紅,指向她的Hello Kitty手錶,怒罵她的男朋友。
 
「是你的錯,我們趕不上公共巴士了,滿意嗎?看,距離下午四時已剩下十秒,我們還可能趕得及嗎?」
 
少女有點失常,大聲地進行倒數。
 
「好啊!我們站在這裡,目擊巴士在這兒經過吧!滿意嗎?開心嗎?好,來了!五……四……三……」
 
少男非常畏懼,顯然不清楚女朋友為何會這樣失心瘋。
 
「二……一……你啊,快……」
 
怪事再次發生。
 
憤怒凝結,少女的瞳孔失去焦距,嘴巴沒法合上,緩緩軟倒。
 
「怎……」
 
同一時間,我聽見了層次不一的重物下墜聲。驀然昏倒的原來不只得少女一個,卑路乍街上有超過半數的路人彷彿被無形的死光擊中,失去知覺,倒在行人路,像是被關上了生命的電源。沒有暈倒的親友們不是放聲尖叫,便是慌慌張張地視察他們的情況。霓虹燈和交通燈同時熄滅,機器的吵聲亦同時消失。隨之代之,是燈泡的爆裂聲以及輕微的爆炸聲。
 
我慌張四望,另一種更刺耳的聲音吸引了我和男人的注意。
 
「哇!」
 
一輛巴士在前方的街角轉彎,司機似乎已經昏倒,伏於車盤,一動不動。巴士失去控制,開始鏟上行人路,清醒的路人們紛紛走避,巨型的車輪把昏倒者逐一輾斃,鮮血四濺,把他們的親友染了一身紅。
 
不只是這輛巴士,體積不一的汽車們都失去控制,在十字路口打著白鴿轉,與對面線正常行駛的車輛相撞。剎車聲與爆炸聲四響,濃煙頓起,震攝街上的每一個生靈。
 
「快!進來!」
 
男人打開車門,迅速跳上駕駛座。
 
這時候,失控的巴士把行人路的欄杆撞飛,我彎腰一閃,欄杆飛越我的頭頂,擊中了抱著昏迷女友痛哭的少男。他慘叫一聲,頭破血流,頹然倒地。
 
突如其來的死亡,讓我恐慌,讓我脫力,眼淚浸沒視線。
 
我只見到他伸出雙手,用最後的氣力握著女友的發紅小手。
 
「快!」
 
引擎聲漸近,巴士把更多的路人和阻礙物撞飛。
 
卑路乍街再沒有任何的理性,只剩下鮮血和尖叫。我沒法再猶豫,匆匆忙忙撲入汽車。車門還未緊閉,男人便右腳一踏,開始逃離這個活地獄。
 
回頭一看,巴士把少男和少女雙雙輾斃,巨輪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還全速撞向街角的超級市場,乘客們在上層慌忙走避。
 
太遲了。
 
巴士直撞唐樓的牆壁,強烈的衝撞力令他們飛出車廂,轉眼間便變成了一堆肉醬。
 
我們的汽車在馬路上奔馳,變形的巴士變得細小。我狂呼大氣,抱著頭顱,不敢相信剛才見到的活地獄。我在心裡默念,這不是事實,這不是事實……可是,當我在臂彎之中緩緩抬頭,望向世界,依然是同樣的亂象,路人閃躲,車輛失控亂撞,四周也是慘叫。
 
「地……獄……」
 
「別吵!」
 
前方出現一輛全速行駛的運油車。它的司機沒有昏倒,努力避開一輛輛的失控車輛。可是,他卻預測不到在橫街會突然出現一輛失控貨車。貨車攔腰直撞它,強烈的衝擊雖沒使它即時翻側,卻令它離開正常的車線。司機嘗試修正,但駛進了溢滿油污的街角,輪胎與汽油交磨,立時發出悲鳴。
 
龐大的運油車終於倒下,還在卑路乍街上滑行,我放聲尖叫。
 
「倒車啊!倒車啊!」
 
運油車來勢洶洶,眼看快要把我們淹沒。
 
煞車不及,老爺車的反應很慢。
 
運油車步步進迫,化身成為巨型的殺人機器,把逃離不及的生靈紛紛壓扁。若非卑路乍街有許多停駛的車輛,稍微阻礙它的前進,洶湧的巨浪早已我們捲進深淵。
 
「跳啊!」
 
男人大叫,解下安全帶,躍出汽車,動作非常敏捷。
 
「哇!」
 
幸好我沒有扣上安全帶,否則小命難保。
 
雖然心很驚,腳很軟,但見到運油車已滑行到數十米外,求生的意志使我奪回失去的氣力。左邊是一間中門大開的便利店,我立刻推開車門,奮力一跳,為生存而奔馳。
 
安全島騰飛,垃圾箱在前方閃過。
 
任何東西,也減慢不了我的速度。
 
想當年,我是學校的籃球隊主將,曾經瘋魔萬千的女同學為我搖旗吶喊。若不是生活壓力把我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擠光,我怎會落得擁有小肚腩的下場。
 
「我能跑的!」
 
這一叫,我是為自己而打氣的。
 
滑行聲近來咫尺,地板在震動,熱氣在翻騰,驚天動地。我不敢去看,也沒有閒情逸誌去看,只朝向便利店全速奔馳。
 
輕輕一躍,我感受到身體的輕盈。
 
這種輕盈,是我退出了籃球活動後,再也沒有感覺過的。
 
是年青。
 
是生命的活力。
 
「啊……」
 
肚腩落地,也是不錯的卸力方法。我在便利店的地板滑行,滾了數圈,撞向零食的售賣架,不同品牌的巧克力和糖果砸到我的身體。
 
身體的痛楚雖然劇烈,卻遠遠不及我對活地獄的恐懼。我在巧克力中爬行,盡可能遠離便利店的門口。這時候,便利店的櫥窗轟然碎裂,氣流把我推得更開。運油車的龐大車軀在眼前閃現,車輪與建築物的外牆激烈磨擦,發出恐怖沉悶的巨響。燈飾搖晃,貨物塌下。
 
「哇!」
 
我猶如置身於十級地震的中心,閉上雙目,掩著雙耳,懼極大叫。即使貨品把我砸得很痛,烈風把我刮得心寒,由此至終我也不敢張開眼睛。
 
直至,滑行聲漸漸遠去。
 
直至,我聽到男人的大叫。
 
「走啊!」
 
眼皮慢慢睜開,我再次看清這一個活地獄。遠方的濃煙,塌下的大樹,耀眼的火光,馬路上的血跡,深刻的黑色車痕,殘肢流出的鮮血,翻側的專線小巴 ……我真的不是發夢嗎……香港有可能發生這樣恐怖的慘劇嗎……
 
男人拔出手槍,在馬路的對岸奔來。
 
「嗚嗚。」
 
我聽見啜泣聲,吃了一驚。
 
轉身一看,一名清醒的女店員躲於櫃台的後方,凝視地板上的一件物體,眼淚無聲落下。她的外貌不錯,令我產生了惜花之心。
 
「小姐,你……哇!」
 
我正想好言安慰,卻發現櫃台內躺著一位昏迷的男店員。我不敢接近,他的皮膚發紅,不是昨晚遇到的瘋子的那種淡紅,而是更可怕的血紅,彷彿他的微絲血管都在皮膚下爆開。
 
「他……嗚……」
 
女店員的哭相,我見猶憐。
 
「倒不如……」
 
話音未落,我便感覺到一股蠻力把我扯起。男人強行把我拉離櫃台,還用手槍直指男店員。女店員不知所措,只知道要保護他的安全,張開雙手,勇敢地與殺人工具對抗。
 
「要搶劫便去搶,不要傷害我們!」
 
「走開,人們快要變異!」
 
我聽不清楚男人的警告,他是說變異嗎?
 
「嗚……不要再傷害……不要……」
 
女店員的情緒開始失控。男人匆匆望了手錶一眼,猛咬嘴唇,把女店員一腳踢開,右手扣動扳機。
 
槍聲,我已聽得太多。
 
男店員身體一抖,眉心中彈,流出鮮血。
 
「阿輝啊啊啊啊啊!」
 
我想不到男人真的會下殺手,立時大驚,摔開男人的壯手,與他保持距離。女店員抱著男店員的屍體哭叫。男人毫不憐惜,指嚇著她。
 
「落閘的鐵枝,在哪兒!」
 
「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女店員搥打男人的胸膛,太柔弱,完全是無補於事。「拍」的一聲,她捱了男人的一記重掌,嘴角流血。
 
「我們快要死了!鐵枝呢!」
 
男人毫不惜花,把女店員推向牆壁,以手槍威嚇。女店員並不畏縮,還對男人的鼻尖吐了一口唾沫。男人大怒,把她拋到便利店的另一邊。
 
「小姐!」
 
我雖然怕死,但尚有憐憫之心,奔到女店員的身旁把她輕輕扶起。雖然她不認識我,卻已無力再堅持她的防衛,痛哭起來。
 
男人多次踢門,終於把員工專用的儲物室踢開。房內隨即傳出碰撞的聲音,不同的金屬物品被拋到我們的前方。我很恐懼,不知道男人到底想幹甚麼,也不知道他所說的變異是怎樣……我想逃,卻又不想丟下女店員一走了之。
 
可恨,江子聰為何會惹上這麼恐怖的人!
 
「讓開。」
 
男人找到鐵枝,衝向便利店的大門,把它往上一插。
 
他的動作,令我的注意力不再只集中於懷內的女人。
 
「啊……」
 
卑路乍街出現了另一種古怪的情況。
 
遠方的卑路乍街公廁,有一位昏迷者驀然在馬路上彈起,雙眼猛睜。他的身體不只沾染了受害者的鮮血,皮膚正蘊釀著血紅的邪惡。
 
這條街還有生還者,我還以為他們全已變成肉餅。
 
「喂,你沒事吧!」
 
那刻,我居然這麼不知好歹。
 
我興奮忘形,對著公廁大叫,滿以為我的「善舉」會得到男人和女店員的加許。但是,我在下一秒已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大錯特錯。那人的動作很詭異,側著頭,原地一跳,再360度自轉。
 
他聽到我的召喚,轉身,露出一個笑容,卻不似是正常人的微笑,更像是嗜血野獸見到獵物的狂喜表情。
 
「可惡啊!」
 
男人沒法鐵閘拉下,運油車的衝擊把閘口的原有結構破壞。他低頭四望,見到「生還者」的存在,立時臉色一變。
 
 
嗚啊啊啊啊!
 
 
我還未有機會向男人責問,「生還者」的怪叫已把卑路乍街從死寂徹底喚醒。同一時間,瘋叫在看不見的角落迴響,還夾雜著極端尖銳的驚叫,更隱約聽到有人在喊救命。
 
「生還者」一邊怪叫,一邊全速向便利店奔來。
 
雖然我對他的舉動不明所以,但經歷昨晚的恐怖後,我的危機意識提高了不少。況且,他的舉動比昨晚的瘋子更要恐怖,血盆大口張開,無視馬路上的火種和屍骸,只管放聲瘋叫,向我們衝來。我肯定,他絕不是一個精神狀態正常的人!
 
心臟的跳動,彷如即將結束的擂鼓演奏,震慄而撼動。
 
「快來拉閘!」
 
男人把鐵枝拋給我。我被瘋叫嚇壞,來不及反應,鐵枝落地,清脆的響聲令「生還者」的表情變得更加瘋狂。
 
雙眸是徹底的血紅,是徹底的變異。
 
男人的左手一揮,長袍飄動,右手隨即拔出一柄有鋸齒的長尖刀,向「生還者」衝殺。
 
我傻眼,質疑自己是否在發夢。
 
「快!」
 
女店員哭著大叫,似乎也意識到這刻的危機。我立時清醒,撲前把鐵枝拾起,衝向大門,繼續男人未完的任務。
 
「生還者」陷入徹底的瘋狂,一點也不害怕男人的尖刀,視線只停留在男人的喉嚨,牙齒抖動,像要把他的鮮血吸乾吸淨。
 
那一秒,我憶起World War Z的電影鏡頭,想到一個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的詞彙。
 
喪屍。
 
恐懼在身體蔓延。
 
我盡可能集中精神,把鐵枝對准接口。
 
「生還者」一躍而起,意圖把男人撲倒。男人不是省油的燈,彎腰一躲,便避開了攻擊,更順勢抱住襲擊者的腰部,把他摔到地上。「生還者」雙手一拍,便想借力再次躍起,可是男人的力量更大,動作更快,右手一動,利刀一插,眉心被利刃正正刺中,怪叫戛然而止。
 
運油車撞進十字路口的茶餐廳,泄漏汽油。司機渾身是血,嘗試爬出車廂,卻被變形的車輛死死壓著,只能高聲求援,痛叫十里可聞。
 
突然,我聽見一陣奔跑聲。
 
我滿心期待是救兵在回應司機的求救,十字路口卻出現了一群全速奔跑的血人。他們見到司機,沒有減速,瘋狂地尖叫。他們不是伸出援助之手,而是張大嘴巴,捧起司機的左手,想也不想便咬下去。
 
司機的慘叫,頓時亦十里可聞。
 
「不……」
 
我幾乎即場嘔吐。
 
雖然我喜歡血腥畫面,但絕不希望在現實中親眼看見,更別說已在二十四小時內重覆多次!
 
「快!快!」
 
女店員不理臉上的淚珠,奔到我的身邊,連聲驚叫。我不是不想快,而是急不了,閘口的扭曲很嚴重,沒法把鐵枝順利插入。
 
瘋子們咬食司機的頭顱,數量越來越多。
 
男人踢開屍體,利刃滴著鮮血,以驚人的速度跑回來。他在沒有通知之下把我抱起,將我的身體舉向閘口。
 
「用手指拉下鐵閘!要靜,要快!」
 
我慌忙伸出左手,但還是觸摸不到鐵閘,相差僅僅的數公分才能摸到目標。渾身發抖,想作嘔,又想痛哭。我接受不了這種恐怖,更接受不了那麼多人同時在面前死去。
 
心越驚,手越震,視線便越模糊。
 
「快點,他們快來了。」
 
男人不敢發聲,只敢以口型催促著我。
 
我吃了一驚,運油車雖然還是群情洶湧,情況卻有變。瘋子們已把司機吃掉一半,白森森的骨頭令我的嘔吐感升到頂峰。許多瘋子沒法享用大餐,亂跳亂彈,貪婪的血眸向四周巡視,似乎在搜尋其他獵物。
 
「我在……努力……」
 
指尖與閘口的距離慢慢縮短。
 
可是,瘋叫變調。
 
我再也不能專心拉閘,視線轉回運油車的地獄。一個沒法搶到鮮肉的瘋人發現我們,興奮抖動,抬頭嚎叫。
 
瘋叫似乎是他們的溝通方法。瞬間,所有瘋人都瞧向便利店。
 
我變了餓狼群中的羔羊。
 
「救命啊!」
 
女店員慘叫一聲,連聲狂呼,朝著運油車的反方向逃奔。她一奔,便成了眾矢之的,落單的獵物是會先受到獵人的青睞。這是大自然的定律,亦是大自然的殘忍。
 
「快下來!」
 
我很想救她,成為拯救大家的英雄。但是,我沒有能力和膽量去與瘋人抗衡,只懂從男人的肩膀笨笨拙拙爬下來,祈禱她能夠逃出生天。
 
祈禱,從來也不管用。
 
歌連臣街和皇后大道西的奔跑聲,讓我心知不妙。
 
「可惡……真的要用掉它們嗎?」
 
男人碎唸。
 
瘋人們脫離運油車,張牙舞爪,追擊女店員到卑路乍街和皇后大道西的交界。女店員望向兩方,停下腳步,呆了一呆,便抱頭慘叫,折返狂奔。
 
她剛起步,皇后大道西的瘋人便在轉角出現,躍過一件件障礙物,不顧一切追殺。瘋叫四起,女店員折返了僅僅十多米,便遭到兩面夾擊,被迫再度停下。她再沒有退路,也沒有尖叫,進退失據,只望向黑壓壓的瘋人們,再目視我們。
 
目光很無助。
 
不要向我求救。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個胡渾過日子的中年大叔。
 
求求你,不要……
 
除了哭泣,我根本甚麼也做不了。
 
「西寶城,跑!」
 
嗓音讓我心膽一戰。
 
語音一落,我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出便利店。部份瘋人立刻停步,觀察我們這兩隻新鮮的獵物,一對對貪婪的血眸使淚水佔據了我的視線。
 
男人沒有向女店員伸出援手,奔跑的方向與她的位置是風牛馬不相及。
 
「哈……哈……」
 
女店員失聲傻笑。
 
濃濃的絕望,居然在重重的瘋叫中傳到我的內心。無論我多麼恐懼,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良心,強迫自己去看她的最後掙扎。
 
她的選擇是拾起馬路上的一條小鐵棒,殺向凶濤淹至的瘋人。
 
一聲慘叫,響徹卑路乍街。
 
淚水,徹底浸沒了我的雙眸。
 
「閉上眼睛!掩著鼻孔!」
 
瘋人失去追殺的目標,凶殘的目光立刻轉移到我們身上。男人見到瘋人殺近,大叫一聲,戴上墨鏡,晃動大衣。看著這些怪物的瘋態,我陷入極端的恐慌,完全沒有主意,立刻跟隨他的意思去做。
 
閉眼前,瘋人們的身影在無限放大,越迫越近,一個個變成了恐怖的嗜血猛獸。
 
首先,我聽到「卡」的一聲。
 
然後,一聲巨響在身邊轟炸。
 
卑路乍街出現強光,即使我閉上了雙眼,視覺神經的劇痛還是讓我渾身一抖。
 
「跑!」
 
我還未放聲痛叫,強光便相繼閃現,數聲巨響接連在身邊轟開。一時之間,空氣中盡是硝煙的氣味。頭顱劇痛,雙眼劇痛,耳朵劇痛,痛得讓我幾乎放棄跑動。
 
「跑啊!」
 
不知是受到男人的鼓勵,還是被無形的恐懼驅趕,我沒有放棄,沒有跌倒,以意志與恐懼和疼痛搏鬥。四周都是迷霧,看不清,四周都是慘叫,聽得艱難。我只知道要不斷前奔,無論碰到了甚麼東西,撞倒了甚麼東西,也不去管,不去理。
 
我要用自己的極限去逃出活地獄。
 
「跑!」
 
男人的聲音是活著的憑證,也是我在視覺喪失時的唯一引領。
 
閃光繼續在身邊爆開。
 
此時,耳朵一痛,我短暫失去了聽覺,瘋人們的慘叫立時消失。聽力消失前,我聽見了至少八次爆炸。失去視覺和聽覺的恐懼,我畢生也不會忘記,支撐著自己的就只有陌生男人的保護和引導。
 
雖然我沒法忘記女店員的最後眼神,也忘不了他的見死不救,我還是堅信他能殺出一條血路,保我的平安。
 
我撞中一道冰冷的障礙,頭顱痛楚。男人輕輕把我推開,障礙立刻消失,強大的力量把我推向前方。
 
「不要再跑。慢慢走,慢慢呼吸。」
 
我漸漸聽得見男人的聲音。
 
瘋人的叫聲變得很微弱,或者是聽力還未完全恢復,又或者是其他原因。我乖乖聽從他的說話慢慢走,慢慢呼吸。
 
「沒有危險,慢慢踏上樓梯。」
 
雙眼劇痛,眼前一片矇白。男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只要稍一用力,我便跟從他的指示,改變步伐。腳步聲在迴響,難道我們已進入室內嗎?
 
「停。」
 
他的聲線忽然壓低。
 
「坐在這裡,不要動。」
 
一感到男人的雙手離開我的肩膊,我便心慌亂摸,及時抓住了他的左腳。
 
「你要去哪裡?拋下我嗎?瘋人又要來嗎?」
 
他踢開我的雙手,拍了我的左頰一下。
 
「我要在商場的角落巡視,確保感染者全部離開西寶城。」
 
話畢,腳步聲便漸遠。
 
我視野模糊,心很不安,越縮越後,四處亂摸,摸到一個膠質的高櫃。指尖感受著上面的一樣物品,質感很熟悉,毫無疑問是一包即食麵。
 
熟悉的東西,原來還未徹底消失。
 
我不禁破涕為笑,在黑暗中抱緊即食麵,心漸漸變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