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回了年輕的樣子,肚腩消失,渾身肌肉,還盤帶著球,在籃球場上風馳電掣。我的速度很快,前所未有的快,敵方的隊員連球皮也摸不了,輕輕一躍,籃球離開掌心,穿針的聲音清澈,歡呼聲立刻雷動。我這才發現,年輕時的同學和朋友一早便坐在場邊支持著我。他們紛紛推開敵方球員,圍繞著我,恭維著我,每一個人都很喜歡我。江子聰和小妍都在這裡,他們的眼神充滿仰慕,小妍亦不再只留意著她的聰哥哥,興奮地與我擁抱。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人群中出現,我特別喜歡她的淚痣,我們越靠越近,鼻尖廝磨,互相挑逗。她的呼氣很香,豐盈的嘴唇很性感,我很想咬下去,很想很想……
 
「他快醒了。」
 
每個人都似被黑洞拉走,越來越遠,越來越細。
 
夢境碎裂,空氣中的血腥味非常噁心。
 
「文叔。」
 




只有一人,依然是近在咫尺。
 
我輕輕把雙眼睜開,一時之間看不清四周的事物。環境雖然昏暗,但我很快便見到熟悉的淚痣,嘴唇果然很豐盈性感。後頸很痛,我吃力地坐了起來。
 
「蘇莎莎……」
 
好夢結束,惡夢又再纏繞。
 
「你在發甚麼夢,笑得這麼噁心。」
 




大學生的嗓音雖惹人討厭,卻使我精神抖擻。我推開阿俊,擦了擦眼睛,發現昏迷前和昏迷後的轉變並不大。我們依然被困在凌亂破爛的圖書館,依然不時傳來恐怖的瘋叫,依然得到蘇莎莎和阿俊的陪同,依然渾身血污,依然看不見我們的未來。
 
「天快黑了。」
 
時間,卻流動了。
 
「你已昏迷超過十小時。」
 
我們多活了數百分鐘,但意義何在。
 




我搖搖晃晃地步向窗邊,看著晚霞正施展強力的魔法,把天空慢慢調暗,漸把香港大學的鮮血掩蓋。校園內,瘋人們來來往往,毫無目的,但他們的數量比早上少了很多,疏疏落落。
 
阿俊拿起麵包狂咬到抹拭眼鏡的動作很粗魯,心情似乎並不太好,與我說了數句話後,便坐在盡頭的書架上,呆望晚霞。
 
蘇莎莎把一塊麵包交給我。
 
「吃吧,補充氣力再想前路。」
 
「哪裡來的麵包?」
 
她微笑。
 
「三個小時前,我是第一個甦醒的人。甫醒來,便發現旁邊的書桌上擱著一柄手槍和十多發子彈。但是,襲擊的男人不見了。我把你們逐一抬到桌上,以免你們著涼,再到圖書館的各個樓層搜索。瘋子們並沒有於室內流連,我打破了自助售賣器,找到了一些清水和飲品,還在辦公室內覓到數個麵包和少數生活用品。」
 
「搜索……你不害怕嗎?」




 
「怕,但我更害怕餓死。」
 
我大笑,蘇莎莎真的不是平凡的美女。
 
莫言真的離開了,沒有他的保護,我不敢想像自己還能在殘酷的世界裡生存多久。不知他能否找到江子聰和小妍,又不知他會否傷害他們。
 
麵包雖然很乾,但我很快便把它吃光。我檢查了食物的數量,雖然不多,應足以應付數日。
 
「文叔,你看看在中山公園晃著的那一個人。對……是他……」
 
如果他的皮膚不是鮮紅,渾身不是充滿血污,嘴巴不是無故張開,應該是一個很受女人歡迎的年輕人。他與一顆大樹對峙,彷彿它是熟悉的敵人。
 
「他是研究院的同學,以前也是宿舍的活躍份子,我頗喜歡他的。」
 




他把頭顱撞向大樹,前額開始流血,蘇莎莎不忍再看。
 
「阿俊在一個小時才甦醒。我們坐在這裡,發現很多朋友都變成了瘋子。別看阿俊惡聲惡氣,對朋友看來還是頗重視的。他見到室友的皮膚血紅,在校園內晃內晃去,情緒越來越差,你就別再惹他了。」
 
阿俊托著頭顱,繼續呆望晚霞。
 
「黑衣人擊昏我們,或許只是不想多費唇舌。至少,他不是惡意的,為我們留下了一柄手槍。」
 
「我不理會莫言有何苦衷,但打女人這種行為,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支持的!」
 
蘇莎莎向我擠了一個鬼臉,揉揉我的後頸,被打的位置還是有點痛楚。
 
「多謝你,感激你在臨危時嘗試為我解圍。」
 
纖手很滑,我真想她再多按一會。她站了起來,步向一個倒下的巨型書架,書架上正睡著瘦弱的港大男生。西西的額頭冒出很多汗珠,嘴唇蒼白乾裂。儘管蘇莎莎撐開他的嘴巴,倒進少量的清水,他還是沒有反應。皮膚很熱,有點灼手,探一探脈搏,跳得異常地快。




 
我很慌。
 
「他不是要變……」
 
「剛才,我與阿俊商量如何處置西西。他提議把西西反鎖於洗手間,但這不是要謀殺他嗎?他的身體狀況這麼差,怎能獨自在陰冷的環境捱下去。」
 
蘇莎莎的善意,我完全理解,但西西的狀況真的不太尋常。
 
「那個男人不是已證實他未曾被咬嗎?若然他沒有被咬,又怎會……」
 
「瘋子們也不曾被咬。」
 
「西西是左撇子!」
 




她有點動氣,令我也不敢再作出反對。
 
我們商議逃出去的辦法,但得不到任何的結果。我們只是普通市民,人數少,武器又不足,根本不可能突破瘋人的包圍。即使能夠潛出去,我們又能逃得多遠。我把昨晚在中環和維多利亞港的情況告訴他們,蘇莎莎立刻建議我們逃向海岸。但是,我再也聽不見隆隆的炮聲,擔心船隻們經已離開。
 
天色徹底變黑。
 
我們討論了很久,決定留守在六樓的圖書館,不會行動。
 
阿俊臭著一張臉,在老遠的書架上睡覺。而我則把握人生的美好時光,與美女聊聊天,說說地,享受末日來臨前的每分鐘。
 
「啊,原來你是意大利餐廳的大廚!」
 
我把工作多年的趣事向蘇莎莎傾訴,她聽得津津有味,還要求我在災難結束後為她煮一頓美味又飽肚的意大利菜。美女要求,我又怎會推卻。
 
然後,她談到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家庭背景不錯,頭腦雖然不算好,但勤力和創意讓她勉強考上香港大學,以底線的分數考進了文學院,主修中國語文。她進入大學後繼續努力,成功以一級榮譽考入研究院,結識了很多朋友。她很擔心親人和好朋友的下落,談到朋友的時候,她特別提到了一個做護士的好朋友。她說好朋友比她更美,更有氣質,還經常被男人狂熱追求,但很奇怪,她近來與一個平平無奇,比她年幼四年的少男拍拖。
 
少男也能成功,我這一位中年大叔未必沒有機會啊。
 
「你相信神嗎?」
 
她忽然這樣問,一臉狂熱。
 
「呃……還好吧。」
 
「神威是無所不在的。你看看現在的世界,除了是神的懲罰,還有甚麼能夠解釋!我們肆意破壞地球,殘殺動物,濫奪資源,這可能是神要求我們贖罪的時刻!」
 
她把挪亞方舟、出埃及記等等聖經故事逐一鉅細無遺地告訴我,沉悶的話題維持了兩個小時。我不否定神的存在,但我在意的是如何能活下去。我扮作熱心聆聽,蘇莎莎非常快樂。
 
好氣氛,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結束。
 
「嗚嗚……嗚啊……」
 
「西西!」
 
驀然,悲鳴在低聲迴響。熟睡的阿俊被嚇醒,我們立刻衝向掙扎中的西西,可是我們卻不敢接近他。
 
「天啊……」
 
他的皮膚在翻滾,凸起了一個個起伏不定的水泡,就被烤在無形的鐵板上,水泡翻滾,皮膚膨脹,連衣服也開始溶解。他想把眼睛張開,但已非常艱難,淡黃色的水泡漸把眼皮覆蓋,看似要爆開,五官的皮膚也在變形。
 
神志清醒,比迷糊更痛苦。
 
「嗚啊啊啊!」
 
痛吼驚天動地,傳遍六樓,傳遍圖書館,亦傳遍了香港大學。肝膽差點嚇碎,我匆匆窗外一看,瘋人們與我視線相接,紛紛露出兇殘嗜殺的表情。
 
西西痛得從書架上彈了起來,伸出膨脹的左手,想把身體上的水泡刺破。
 
「快阻止他!」
 
蘇莎莎臉無血色,看著他把一個又一個膿泡弄破,但其他的部位正冒出全新的水泡,膨脹的速度亦都很快。
 
「我們阻不了!」
 
「快去想如何……」
 
「別管他!Oh fuck, oh fuck,他們來了! 」
 
阿俊尖叫。
 
每隔一秒,瘋叫和奔跑聲便與時俱增。大家不用再低聲對話,他們已清楚知道我們的位置,正召集同類,再次殺入了圖書館。
 
我把蘇莎莎推開,不讓她接近漸漸失控的西西。刺破水泡不能解決痛楚,他索性把它們連同皮肉一起撕裂,鮮血和膿液隨即四噴,尖叫痛徹心扉。體液不但骯髒,似乎還是高熱,傷口甚至冒出蒸氣。
 
外衣漸漸溶化。
 
「救我啊……很……熱……嗚啊啊啊!」
 
西西撕走布碎,失去常性,張開雙手地向我們衝來。
 
阿俊吃了一驚,反射性地舉起左腳,不但把巨大的膿泡踢破,還直接踢穿西西的肚皮,膿血差點把我灼傷。阿俊的鞋尖沾染血液,冒出熱氣,更不小心把大腸勾了出來。
 
濃濃的惡臭,令我們立時反胃。
 
「Oh fuck!」
 
西西掩著噴血的肚皮,慘叫倒下。
 
「救……嗚啊啊……」
 
我們被血腥的畫面震懾,彎腰作嘔,並沒有理會那一隻向我們努力伸出的求助之手。西西的掙扎力度漸漸減弱,悲鳴也變得細聲,四肢抽搐,看來是活不了。
 
「對不起!」
 
蘇莎莎繞過西西,奔到書桌前,敏捷地把一件件寶貴的物資塞入背包。西西的左手抖震,無力地望著我。
 
「文……救……」
 
此時,離奇的事情發生。
 
他的指尖突然著火,如同一根被擦燃的火柴。
 
我和阿俊驚呼,星火在他的皮膚迅速蔓延。
 
「嗚啊啊啊!」
 
西西發出人生最後的尖叫。
 
數秒間,他成為火人。血液似乎在不經不覺間變成了可怕的燃料,把他燃燒殆盡,還在一瞬之間將倒下來的藏書焚燒起來。
 
火勢沿著血河的脈絡,迅速擴張。
 
每本書籍都著起火,每一頁紙張都變了我們的敵人。
 
火勢突如其來,而且來得極猛,蘇莎莎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困在書火的海洋之中。她緊抱滿滿的背包,躲到火勢較弱的位置,一邊向我們求援,一邊嘗試衝過火牆,但多次也不能成功。
 
我連忙去尋找滅火筒。
 
「滅火筒,你在哪兒……」
 
滅火筒看不見,瘋叫卻越來越響亮。
 
「四樓了!」
 
阿俊大叫一聲,便把我們狠心放棄,衝向兩次拯救他們的洗手間。這時候,蘇莎莎見到阿俊遠去的背影,把背包抱得更緊,流出了兩條顯然易見的淚河。形勢想必非常險峻,腦袋一片空白。
 
「別走……救我……」
 
她的聲線劇震,向我伸出了求援的左手。
 
火海持續擴大,若我也躲進洗手間,生存機率必然是最大。但是,我相信還有救出蘇莎莎的機會。西西已燒成黑炭,我救不了這一個學生,難道我還需要放棄另一個向我求援的年輕人嗎?
 
「我不會走。」
 
蘇莎莎破涕為笑。
 
時間不足,我決定放棄尋找滅火筒,另覓救人的方法。
 
「他們真的來了!」
 
果然,樓梯的奔跑聲又急又亂又近。她驚惶失措,眼淚又開始落下來,居然不顧危險,想強行穿越火海。走沒數步,她便被猛火燒得痛叫,被迫退了回去,衣物也燒至著火。她匆匆撕去著火的長裙和絲襪,脫掉溶解的平底鞋,身體只剩下完好貼身的內衣褲。
 
她不顧暴露,焦急地向我求救。
 
「妳別慌!」
 
好,我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張沉重的自修桌推到火海的範圍,踏上桌面,伸出雙手,示意我會支援她。
 
「快把那邊的電腦桌推向火場。」
 
「嗯!」
 
蘇莎莎不管雙腳已被燒傷,把握僅存的生存機會,咬緊牙關,忍耐痛楚,迅速地把電腦桌推過來,爬了上去。
 
火舌攀升,熾熱的高溫不斷撲面而來。
 
「你敢跳過來嗎?」
 
「太遠了……」
 
「蘇莎莎,我會接住你的,相信自己的能力!」
 
當我還想鼓勵她時,六樓圖書館的大門被衝開,砰的一聲,門框隨之塌下。密麻麻的黑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瘋子們的一雙雙血眸令我非常膽寒。他們搜索獵物,巡察四方,很快便發現了站在火海兩岸的我倆。
 
他們殺向蘇莎莎,高亢的瘋叫吸引更多的迴響。
 
「快跳!」
 
「太遠,不可能的!」
 
我還擔心她要坐以待斃,誰知她原來有自己的主意,奮力一跳,撲向半塌的圖書架。她非常狼狽,指尖抓了很久,才讓自己不致掉落,書架發出了依依呀呀的怪聲,搖搖欲墜,嚇得我的心臟差點停頓。它晃了好一陣子,才承受了蘇莎莎的衝力,令她有了短暫的容身之所。
 
「不用怕,他們是害怕大火的!」
 
瘋人們衝到火場的邊界,停下腳步,不敢踏進烈火和高溫的獄海。他們亂喊亂叫,恨不得把我們撕開數十份,但又缺乏蘇莎莎的勇氣,只敢把電腦桌拉到中央,亂踢亂打。他們將它扭曲為一堆變形的鐵碎,並把它擲了過來。
 
我慌張一躲,總算躲開他們的擲擊。
 
火舌進一步攀升,自修桌燙得難以站立。我穿著運動鞋,尚且有此感覺,蘇莎莎在書架上光著腳丫肯定更加忍受。
 
「跳過來!」
 
細小的闇影在耳邊飛過,竟然是線裝版的《後漢書》。它轉眼間便被火焰吞噬,幻化為助長火海的柴薪。
 
黑影亂飛。
 
「我……試試……咳咳咳咳……」
 
書籍、鍵盤、電腦椅都是他們的投擲武器,但他們確實需要多些訓練,一點也不準繩,只替圖書館的煉獄無故增添了燃料。
 
煙霧瀰漫。
 
火勢又變大了,書架被烤得出現多道裂縫。我被古典小說砸中身體,卻依然張開懷抱,看著蘇莎莎吃力地爬到書架的頂部。
 
「快跳!」
 
裂縫在擴大,我不得不催促她。
 
蘇莎莎終於下定決心,閉上眼睛在空中飛騰。書架支解,轟隆轟隆地倒下。她撞到懷中,我倆都變了滾地葫蘆。
 
「妳沒事吧!」
 
「沒事……」
 
女人露出了可愛吐舌的表情,雖然有點擦傷,但沒有大礙。我心神一動,緊緊擁抱著她。
 
我成功做了一次英雄。
 
氣氛浪漫,她的擁抱卻很短暫。
 
「文叔,快走吧!不知他們何時會越過火海!」
 
蘇莎莎拖著我的大手,全速奔向洗手間。雖然阿俊剛把蘇莎莎放棄,此時聽見我們的喊叫,還是立刻把廁門打開,放了我們進去。
 
瘋叫,霎時變調。
 
「他們過不來嗎?」
 
「應該是的……咳咳咳……」
 
阿俊用濕毛巾堵塞門縫,濃煙依然慢慢滲入洗手間。視野越來越矇矓。他開啟了洗手間的小窗,使空氣稍為流通。
 
「滅火器失蹤,自動灑水系統又失靈,長此下去並不是法子。即使他們沒法殺過來,我們還是會被烈火和濃煙殺死。」
 
「你有方法嗎?」
 
廁門一震,似乎被瘋人的雜物擲中。
 
阿俊苦笑。
 
「爬出去。」
 
「這裡是六樓啊……爬出去?」
 
廁門又再被雜物攻擊,砰砰作響。室內的溫度正在提升,火舌不知何時便會竄進來,讓我不自覺停止嘀咕。
 
瘋叫無休,怯意不滅。
 
「阿俊,你膽怯就把我們丟下,窮途末路便命令我們爬出去,當我們是甚麼?」
 
蘇莎莎發怒的時候,標準明星臉青筋暴現,淚痣一抖一顫。她惡言相向,大概已明瞭誰才值得信賴。她拉著我的手,向阿俊步步逼近。
 
女人的恨意,令他結巴了半响。
 
「若……若不是找不到出路,我……我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來拼搏!這……這不是命令,你願意來便來,別……別浪費我的時間!我不……不想死,不想無故變成火人!」
 
蘇莎莎把阿俊推開,步向小窗觀望了數秒後,咬起指甲,低頭沉思。
 
「是圖書館與教學大樓之間的後巷。」
 
氣氛轉變,阿俊立刻若無其事地插嘴。
 
「對,隱蔽度頗高,完全沒有瘋人。我早已萌生從小窗逃出去的念頭,之前的情勢未算危急,才用不著以性命作賭注。」
 
莫言若在,必然會選擇爬下去。
 
廁門再次被硬物轟擊。
 
這次的衝撞力度特別巨大,撞出一道明顯的門縫,熱氣和濃煙即時湧進洗手間。我衝上前把廁門關閉,瘋人們一見到我的身影,隨即變得更瘋狂,亂囂亂叫,雜物橫飛,有條鐵支更差點插中我的左腳。更可怕的是,部份的瘋人們徹底失去理智,無視對烈火的恐懼,越過火海,渾身冒焰,向我直奔。
 
我慌得驚叫,但門鎖搖搖欲墜,不能緊鎖。
 
門柄灼熱得不能沾手,我無可奈何,只能用身體抵擋著第一波的衝擊。強勁的衝力令我幾乎被撞飛,幸好阿俊及時趕到,用全身的力量支援我的防禦。
 
「撐著!」
 
蘇莎莎與我們一起頂著廁門。
 
廁門晃動。
 
拖把震顫。
 
衝擊的力度逐漸減弱,只聽到瘋人們在遠距離拋擲雜物。
 
「怎麼了。」
 
「或……或許是先頭部隊被燒死吧……」
 
廁門劇震,又被另一件重型雜物擊中。
 
「阿俊你快帶路,無論他們是否被燒死,我們也不能再猶豫,哪知他們何時展開第二波的突擊!」
 
蘇莎莎的態度變得理性合作,讓我很是驚訝。
 
阿俊用硬物頂著廁門,打開木櫃,拿出六條毛巾,開始為自己打結。
 
「我告訴你們,洗手間沒有繩子,但也不應赤手空拳爬下六層樓。洗手盆旁邊的櫃子內有數條長毛巾,我們可以將毛巾綁於手腕,增加下滑時的摩擦力,這樣會安全一點。雙手抱緊水渠,雙腳夾穩,慢慢滑落去。」
 
我和蘇莎莎不再理會廁門的碰碰聲,專心一致地為對方綁上毛巾。
 
「你不怕嗎?」
 
蘇莎莎替我綁結的雙手一直在顫抖。細心一看,她根本還在淌淚,只是眼神無比堅定,動作也很專注。
 
「我很害怕,腳板也很疼痛……」
 
她的腳板被烈火灼得紅腫,漸漸出現多個水泡。
 
然後,她望著我。
 
「但是,我不想死。」
 
她的笑容又苦澀又甜美又堅毅,令我很受觸動。這一句說進了我的心坎,儘管我倆的外表年齡毫不相襯,但對於生存的渴求,我們總算有了共通點。活了四十年,曾遇到了千百個女人,我卻初次感受到與性慾完全無關的愛慕和欽佩。縱使她還是只穿上內衣褲,我也再無偷窺輕薄的想法。
 
實在太不像我。
 
我嗚咽了一聲,以同樣的專注替她在手腕上打結。廁門的碰撞從沒停止,但我逐漸對抗了恐懼,甚至湧現能面對所有逆境的勇氣。
 
「把背包交給我。」
 
出乎意料,阿俊抹去臉上的汗珠,攤大掌心向蘇莎莎亦步亦趨。她臉色一沉,擁緊背包,連連搖頭,不斷後退。
 
「不能,我不再相信你。」
 
「背包太重,我只是害怕妳會失重心。」
 
「我不再相信你,請讓我和文叔先爬……」
 
廁門又再被硬物轟擊。蘇莎莎把左手伸到進背包。剎那之間,她的掌心出現了一柄手槍,是莫言留給我們的武器。武器的目標,是阿俊的額頭。
 
「別逼我解開槍鎖。」
 
阿俊嚇了一跳,手足無措。
 
「你……你瘋了嗎?」
 
「文叔,你快點滑下去。」
 
廁門受到另一次的攻擊,門鉸也烤得變形。蘇莎莎不斷催促我,但我卻握著她的左手,輕輕把手槍奪過來。她驚訝,但我笑了。
 
「這裡交給我,女人先爬。」
 
「……嗯。」
 
焦熱難耐,蘇莎莎也不跟我客氣,綁緊背包,便把左腳踏出窗縫,平衡重心,謹慎地計算下一步的行動。六層樓說高不算高,說矮也真的不算矮,稍有差池便足以讓我們粉身碎骨。
 
「你不需這樣做,我沒惡意。」
 
「你不動,我便不會開槍。」
 
我解開了槍鎖。雖然我壓根兒沒想過開槍,阿俊卻驚得眼淚和鼻涕也差些噴出來。
 
「我不動,我不動。」
 
我暗笑,對付渣人果然不能手軟。
 
蘇莎莎在窗縫橫行,我見到她的雙腿在抖震,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即使如此,她沒有退縮,一步一步接近水管,右手抱緊了它。
 
她回頭一笑。
 
「我們不能怕。」
 
她輕輕說了這五個字後,便跳出去,咬緊牙關,迅速滑了下去,沒多久便到達地面,輕鬆著地,過程沒哼半點聲。
 
其實不難。
 
我這樣告訴自己。
 
風勢不強,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收起手槍,踏出窗縫,肚腩緊貼牆壁,緩慢前進。起初我尚未感覺到危險,直至我橫行了數步,接觸水管,偷偷向下一望的時候,才驚覺六層樓是足以令我摔成肉醬。突然之間,我頭昏頭脹,雙腳有點發軟,六層的高度幻化成無底的深淵,閉上眼睛,我只見到無盡的黑暗。
 
窗縫很窄,右手抱著水管,腳掌不斷抖震。
 
「滑啊!」
 
阿俊低聲催促,瘋叫和轟擊也在無限放大。站在這裡並不是辦法,但是我不敢張開雙眼,不敢放手滑下去。
 
跳樓機我從來也不敢玩,今次終於有機會。
 
相信自己。
 
蘇莎莎做得到,我堂堂一個大男人怎會做不到。
 
相信自己的能力。
 
「喃嘸阿彌陀佛……喃嘸阿彌陀佛……喃嘸阿彌陀佛……」
 
我哼唱念佛機的歌詞,漸漸找回了心底的勇氣。我還要活下去,還要見到以前的親朋,還要重遇江子聰和小妍,還要與蘇莎莎一起生活。
 
不能死。
 
我不能怕。
 
「死就死吧!」
 
我低呼一聲,張開雙眸,發力跳躍,成功抓住水管。我還未有心理準備,身體便已經開始向下滑。求生的本能令我慌忙夾緊雙腿。眼睛自然地閉上,整個下滑的過程,我無時無刻都想大叫,但我緊咬嘴唇,不容許自己輸給軟弱,令蘇莎莎陷入險境。
 
屁股一痛,倒於冰冷的硬地,盤骨也差點碎裂,幸而空氣再也不焦灼。
 
「文叔。」
 
我撐開眼皮,視野矇矓,抹走眶內的淚水,才漸漸見得到蘇莎莎的燦爛笑容。她滿臉淚花,但依然那麼美麗。
 
「我們做到了。」
 
「嗯……」
 
驀然,她給了我一個主動而溫柔的擁抱。恐懼令我全身乏力,無法把握擁緊美人的機會,但我已非常滿足。隔了很久,我的四肢才尋回知覺站立起來。阿俊雖然恐懼,但比我大膽得多,猶豫數秒後便抱著水管滑了下來,著地的姿勢還很瀟灑。
 
蘇莎莎站到後巷的盡頭,觀察瘋人的動靜。她一見到阿俊著地,便招手示意我們過去。阿俊鎚了鎚發軟的雙腳後,與我同時走到她的身邊。
 
中山公園和圖書館的入口盡是他們的狂野奔姿。情況尚算樂觀,瘋人們並未發現我們已逃離,傻頭傻腦地殺入圖書館。六樓的火災非常猛烈,此時已擴散到五樓的範圍,瘋人的悽慘叫聲不絕於耳。
 
「好,燒得好。」
 
我沒有理會阿俊的興奮低呼。
 
「我們該怎樣走……」
 
「這邊。」
 
蘇莎莎和阿俊果然是地膽,明明無路,也能在香港大學闖出自己的道路。我們奔到後巷的另一邊,跨過聳高的圍欄,在佈滿矮樹的斜坡往上爬行。我忍耐屁股的疼痛,披荊斬棘,發現瘋人的身影時,便潛伏起來,等待他們奔離才繼續前爬。我們越爬越高,漸漸見到一條橙色的古怪高柱。
 
「那是甚麼……」
 
「你連『國殤之柱』也不曉得嗎?」
 
縱然還有一定的距離,但我已發現到石柱上的雕刻並不是簡單的刻紋,而是一個個面容扭曲的人類,它們在向上攀爬,往上掙扎,就像要從極端的恐怖中逃出一線天。我聽聞過它是象徵死於血腥鎮壓的死傷者,象徵人們追求自由之道的犧牲。
 
「我們……」
 
「殊。」
 
阿俊把我的嘴巴掩著,蘇莎莎也停下所有的動作,凝神靜聽。
 
「你們聽見嗎?」
 
摒除嘈雜的瘋叫,我漸漸在紛亂中聽到一種異樣的吵聲。蘇莎莎呆了數秒,繼而表情漸漸變得豐富,望向我,再望著阿俊。
 
聲音由遠漸近,逐漸變強,也逐漸變得更吵鬧,足以將所有的瘋人都吸引著。我認得這種吵聲,雖然從未親身接觸,但顯然是那一種大型的飛行機械。
 
 
發。
發發。
發發發發……
 
 
蘇莎莎緊握我的雙手,聲線狂喜而顫抖。
 
「是直昇機啊。」
 
我不敢相信。
 
維多利亞港沒有輪船,兩岸的上空亦看不見任何飛行物。烈焰籠罩西環,爆炸聲沒有間斷,依舊是可怕的活地獄。
 
響聲越見立體,我還未敢相信幸運會輕易降臨。
 
直至,阿俊指向夜空。
 
「你們看!」
 
阿俊雙眼發亮。
 
我抬頭一看,心花怒放。
 
我們果然沒有集體幻聽,螺旋槳的殘影令我血脈全沸。若非阿俊阻止,我可能已衝上國殤之柱的尖端,大聲歡呼。太平山出現了十多架直升機,飛速很快。每架機上肯定不只得一個人,因為它們的乘客正操縱巨型的射燈,在漆黑的山野照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柱。強光不但吸引香港大學的生物,似乎也造成了中上環的騷動。我清楚地聽見上環的方向傳出巨大而異樣的叫聲。
 
它們的飛行路線很穩定,目標似乎就是西環。
 
「是來打救我們嗎?」
 
「用用腦袋吧!」
 
此時,一架直昇機脫離大隊,加速前進,瞬間便接近「國殤之柱」的上空。
 
狂風來襲,斷草亂舞。
 
曾有一秒,光柱掃中了我們的所在點,可是它沒有停留,直向大嶼山飛去。
 
「別走啊。」
 
我有點低落,但想到更多的直昇機會陸續前來,希望重燃。
 
瘋人們施展古怪的溝通魔法,叫聲輾轉相傳。他們被飛行物的吵鬧惹得異常憤怒,拾起硬物,向黑夜亂拋。光柱漸近,直昇機大隊進入了香港大學的範圍。它們放慢飛速,在校園的另一邊盤旋,再沒有飛近我們。更壞的是,光柱開始集中,它們繞到密密麻麻的建築物的背面,久久也不再出現。隔著重重的校舍,我仍能聽見引擎聲的怒鳴。
 
我們只能在草叢靜待。
 
氣氛瞬息萬變。突然之間,低沉的憤怒變成高亢的狂喜,瘋叫的頻率劇烈改變。瘋人們手舞足蹈,朝著引擎聲的源頭狂奔。
 
「國殤之柱」的範圍,一時全空。
 
「他們為何……」
 
我很焦急。
 
還以為蘇莎莎和阿俊都會疑惑不安,他們卻正在對望,五官表現出與瘋人不惶多讓的亢奮。
 
他們衝出草叢。
 
「快!」
 
蘇莎莎拍手,興奮地催促著我。四野雖無瘋人,我還是怯怯地不敢離開草叢。她反起白眼,毫不留情地把我從雜草中扯了出來。
 
「救兵不知會停留多久啊,快!」
 
她的雙眸比阿俊更加狂熱,讓我忽然有點明白。
 
「救兵……難道……」
 
「來,快點吧!」
 
我驚覺自己多麼愚笨,那一刻真想把無用的腦袋從頭殼取出,一腳踏碎。蘇莎莎也不避忌,熱情地拉著我的雙手。力量貫注全身,血脈的沸熱度也在倍增,身體不覺疲累,肚腩也好像沒平時這麼累贅。
 
我蠢,但知道這叫甚麼。
 
求生的意志。
 
「還磨蹭……啊!」
 
阿俊突然驚呼,指向學生會大樓。
 
我們被希望沖昏頭腦,居然忘記了四周的潛在危險,暴露於空曠的廣場。學生會的內部湧現一個個黑影,正要破門而出。
 
「跑啊!」
 
或許,瘋人們根本從沒察覺到三塊送上門的嫩肉。經過阿俊的震撼一叫,他們全都驚醒,全都放棄追逐直昇機的引擎聲,轉而追殺眼前的獵物。我忘了是誰首先逃跑,但我清楚記得跑了數步後,阿俊已一馬當先,指手劃腳,在大叫甚麼「黃克兢平台」、「許愛周樓」和「邵逸夫樓」。我很佩服這位法律系學生在逃跑之際,還能動腦筋,落指令,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我只知舞動雙腿,更何況我一點也不理解他的意思。
 
「好……計劃……」
 
蘇莎莎的體能也不差,喘著氣,卻能立即表示認同。
 
累積而來的逃跑經驗,讓我相信瘋人在一時之間是不會追到我。雖說如此,心還是很懼怕,我自自然然在腦海不斷重播莫言的評論。瘋人只是失去常性的人類,速度有極限,也不比我們有明顯的優勢。
 
我們跑得掉……
 
不。
 
「是.一.定.跑.得.掉!」
 
我狂叫一聲,嚇得阿俊匆匆回望。正想加速時,我發現長褲驀然一點一點向下褪,也許是這兩天做了太多運動,我不知不覺瘦了。我暗罵,一邊逃跑,一邊想把褲頭抽回肚腩。這個動作不簡單,奔速受到影響,還差點失足。
 
好不容易,我終於把問題解決,但這個小挫折已使我遠遠落後。儘管蘇莎莎揹著背囊,足部又有燒傷,她還是比我快得多。
 
我們奔到一條貼滿學會資訊的長廊,海報和壁畫如走馬燈閃過。方才,我只顧著追趕他們的背影,沒發現瘋叫聲已變得更響更接近。
 
「糟!」
 
我極慌,卻不敢向後望,敢做的就只有凝視著蘇莎莎的圓渾屁股,驅使自己集中,驅使自己跟上他們的速度,不被怯意影響。
 
阿俊衝到長廊的盡頭,把大門踢開,撲入一座不知名的教學大樓。蘇莎莎受到鼓舞,比剛才跑得更快,把我遠遠甩在後面。
 
沒兩秒,她亦在我的眼前消失。
 
「別丟下我!」
 
歇斯底里大叫,我比任何一刻都要慌。蘇莎莎和阿俊都沒有回應,響應我的只有清晰無比的瘋叫。
 
我再也不能克制,初次偷望。
 
「媽啊!救我啊!」
 
原來,我與瘋人的距離比想像中更短,帶頭者是一個掛著beats耳機的大學生。他跑得特別快,渾身都是血紅的肌肉,似乎是運動能手。恐懼令雙腿有點發軟,身體正在失去應有的平衡。
 
絕望湧上心頭。
 
「啊!」
 
這時候,我見到一隻又白又滑的美腿,踏出大門。蘇莎莎抱著一個巨大的圓形垃圾筒,把它放在地上。她發力一推,垃圾筒立時在長廊滾動。它滾得很快,越接近我便顯得越巨型。雙腿還是發軟,但想起有人為了拯救我而折返,跳躍感便充斥每一滴血液。
 
「跳啊!」
 
我跳得很高。
 
垃圾筒在胯下穿過,落地的姿勢優美得令我取回平衡。Beats大學生雖有肌肉,但已沒有人類應有的判斷力。他沒有閃躲,被垃圾筒滑成滾球,連鎖效應造出一條長長的瘋人串。
 
「別望,快!」
 
蘇莎莎頂著大門,讓我衝入全無燈光的教學大樓。環境雖然昏暗,但還是看到前路。阿俊把學生儲物櫃逐一推倒,將通往教室的小路重重阻礙,卻保持通往上層的樓梯通暢。
 
「現在如何……」
 
「閉嘴!」
 
奔跑聲再度進迫,他們擺脫了垃圾筒的小把戲。
 
我們潛伏於黑暗的教室,偷望外面的情況。瘋人們奔入教學大樓,一時不知所措,只在昏暗中亂拍亂撞,在儲物櫃上印了許多血掌印。此時,beats大學生瘋叫一聲,殺上樓梯,其餘的瘋人都一窩風跟隨。
 
靜待數十秒,大樓再沒有奔跑聲。
 
「差點被你害死!」
 
危機一過,阿俊便對我輕聲抱怨,讓我無名火起。
 
「若不是你……」
 
「別吵,我們要趕往直昇機!」
 
「我只是……」
 
 
砰。
隆。
 
 
大樓一震,我幾乎摔倒。
 
阿俊驚呼。
 
「搞……搞甚……」
 
大樓搖晃了數秒,嚇得我們匆匆爬過儲物櫃,走出教學大樓。剛步出大樓,我便嗅到了空氣中的硝煙味。建築物之間冒出陣陣的閃光,激烈的炮擊和槍聲在遠方連響,使引擎聲和瘋叫都相對遜色。能見的範圍沒有瘋人,不安感還是揮之不去。
 
樓梯原來只是幌子,阿俊伸手一指,示意我們走向另一邊的開揚通路。
 
「你肯定安全嗎?」
 
閃光和炮聲,清晰地從那一方傳來。兩旁的樹木燃燒,空氣的溫度高於尋常。大學的路牌顯示這裡與圖書館相距不遠。我們走了一圈,快回到香港大學的中心。
 
「如其等死,倒不如拼一拼!有戰鬥聲,即代表直昇機的乘客都是武裝人員。也許是警察,甚至是解放軍或飛虎隊!機會一縱即逝,我不想冒險,但不得不冒險啊。」
 
阿俊沒錯,瞇起眼睛,細望前路。
 
我和蘇莎莎都有類此的想法。
 
「這條路可直接返回中山廣場。如果沒有瘋人,絕對安全……等等,那是……」
 
他踏前數步,忽爾又倒抽一口涼氣。
 
阿俊的小動作,對我來說已見怪不怪。讓我真正憂心的是蘇莎莎的極端驚訝以及前方的疑似火光。我克服怯意,趕上最前線,凝視發出光芒的那一點。
 
「那是……」
 
心臟一跳。
 
火光的中央是一種大型機械的殘骸。碎片四散,它似乎不是被烈火熏黑,而是本身已是黑色的。最初我不願去接受現實,直到我見到破爛的機尾和樹丫的螺旋槳。抬頭一看,教學大樓的四樓穿了一個大洞。玻璃碎落,鋼筋外露,外牆凹凹凸凸,內部的結構被破壞。
 
「難怪,大樓在剛才……」
 
沒有神的福音,大氣中只有我們的急喘聲,以及密集凌亂的炮轟。
 
豪言壯語不再,數秒前還在說「如其等死,倒不如拼一拼」,這刻卻無人再敢前行,阿俊甚至退後了數步。
 
蘇莎莎抓住他的左手。
 
「你又想拋棄我們!」
 
他把纖手摔開,表情的每一絲變幻都帶著懼意。
 
「你看不見嗎……直昇機也完蛋,它可是在空中飛行!沒有明顯的勝算,我們怎可能去那裡拼死啊!你們稍為用用腦袋,也知道那邊已聚集成千上萬的瘋人。若然逃不掉,我們還過去做甚麼!倒不如趁這個機會,我們沿著馬路,逃向瑪麗醫院和華富邨……」
 
「不,我拒絕!希望明明就在前方!」
 
蘇莎莎合什雙手,但表情極端倔強。
 
兩聲吃笑,阿俊指著上天呢喃。
 
「朋友和家人都變了瘋子。最了解我的室友都變成一隻嘴角滴著血涎的怪物。世界完了,大家完了。別跟我說甚麼希望。從昨天起,早已沒有希望。」
 
我情願他把絕望叫出來,也總比呢喃得這麼壓抑為好。
 
「只差一點點便到。我們為何不堅持,為何不去試一試……」
 
阿俊沒有回答,十指交纏。
 
「昨夜我們被困的時候,你不是曾說當初努力讀書,原因很單純,只是希望做律師的父母會感到驕傲。報考公開試時,英文還未達標,你說自己用無限的堅持和努力去克服。那麼,為何現在就不能堅持……」
 
炮聲變得更狂,密集得如煙花。生死關頭,我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去說服一個有機會出賣我們的人。可是,蘇莎莎似乎鐵定了心,想去感化沉默的阿俊。
 
「但當入讀法律系後,你才意識到學習是為自己而學,未來是為自己而創。你的父母已很驕傲,但你不滿足,想得到一個成功的未來,所以你主動爭取去法院聽判詞,主動爭取去國際大行做實習。沒有人喜歡獨活,同樣亦沒有人只為別人而活,你不是這樣說嗎?既然如此,你何解要為或死或瘋的人們而放棄希望。多個人多個照應,我和文叔都需要你,我們是不會走回頭路。前面是最後機會,是我們的未來!直昇機能……」
 
不只是炮聲,連引擎聲都變得非常狂野。
 
我分神了一會。
 
「未來……」
 
阿俊終於說話。
 
「別跟我說未來!」
 
剎那之間,所有事情都突然脫線。
 
阿俊臉色一狠,擊向女人的臉頰。清脆的一聲,蘇莎莎雙腳凌空,性感的身體摔到地上,力量之大令他也失去重心,雙腳跪地。
 
我嚇壞,一時之間竟未能反應。
 
「我就是不想死,就是不要做瘋人,但不要說未來!」
 
阿俊意猶未盡,撲向倒地的蘇莎莎,揮出另外一拳,再次重擊她的臉頰。女人慘叫,還被男人粗暴地翻轉身體,搶奪她的物資背囊。
 
「給我啊!給我啊!給我啊!」
 
我奔前想把阿俊拉開,卻反被他踹了一腳,跌個滾地葫蘆。蘇莎莎死命掙扎,不讓他輕易解開背囊的帶扣。
 
「停啊……」
 
我很討厭自己,為何總是這麼笨拙。
 
「鬆手,我叫你鬆手啊!」
 
十指嵌入掌心,阿俊又再高舉拳頭。那一刻的憤怒,直到今天我還是了然在心。
 
我拔出手槍。
 
「停手!」
 
怒吼令他立即盯著手槍,拳頭在半空靜止。蘇莎莎依然死抱背囊,神智有點不清,沒法站立。
 
阿俊嘆著大氣,高舉雙手。
 
烈風在背後撲出,地板傳來震動,還伴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我不管。
 
心裡只有狂怒,眼裡只有打女人的阿俊。
 
「她是想我們去送死……又或者是想我們分散瘋人的注意力,讓自己走得掉……」
 
「別說廢話,遠離她!」
 
爆炸聲掩蓋了我的說話,阿俊流淚。
 
「你聽不見嗎……你們看不到問題嗎……瘋人不可能與戰鬥直昇機對抗……有問題……必然有古怪……」
 
「遠離她!」
 
指尖在扳機上狂震,理智與憤怒在抗衡。
 
「我不想死……」
 
「建議的是你,臨陣退縮的又是你!」
 
淚是心靈的水簾,我見不到大學生,只見到膽怯的小鬼。
 
剎那間,震動變得更劇烈,引擎聲的立體感以幾何級數上升。阿俊緊盯後方,瞠目結舌,把哀求同淚水一同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