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星空。
 
同樣的悶熱天氣。
 
世界,卻從此不再一樣。
 
登上螺旋形的長梯後,我們靜靜前進,好不容易來到香港大學的範圍。瘋人越見稀少,不知是我們幸運,還是有特殊的原因。
 
「走……走不動……」
 




我扶著欄杆,喘著粗氣。
 
香港大學位於西半山,居高臨下,景觀開揚,我總算把香港的末日看得一清二楚。西環再沒有任何燈光,濃煙四起,火光處處,爆炸聲不絕於耳。大火的擴散速度驚人,彷彿要把我們的文明燒至灰飛煙滅。火舌撲向天際,瘋叫聲和慘叫聲渾為一體,真不知有多少生還者被獄火活活燒死,又或被迫逃離,繼而成為瘋人們的宵夜。
 
相信,西環已再無翻身之日。
 
莫言對西環的興趣不大,他注視的是更遙遠的區域。
 
月明星稀,香港島和九龍的情況一目了然。與西環的情況相反,尖沙嘴、銅鑼灣、鰂魚涌等地區雖然偶有火光,但還未發展成廣泛性的火災。少數的建築物亮起燈光,疏疏落落,就像是會隨時消失的螢火。
 




香港,曾是多麼的美麗。
 
維港的璀燦燈光,不再。
 
中環的槍火不絕。
 
相距雖遠,我還是聽到一陣陣的槍聲。我舉起夜視望遠鏡,驀然發現維港兩岸之間停泊了不同類型的船隻,包括解放軍的戰艦、天星小輪、大型貨船,甚至是國際級的遊輪,數量近百。它們不敢靠岸,在海中心飄浮。快艇在中環碼頭與船群之間穿梭,似乎是接駁之用。
 
「他們在做甚麼?在救人嗎?」
 




「不知道。」
 
「他們在撤離港島嗎?是政府的安排嗎?我們有救了嗎?」
 
「不知道。」
 
莫言對瘋人的特質這樣清楚,顯然是有特殊的背景,相信不是警察,便是特工。他雖然間接否認與政府的關係,也許只是隱瞞或說謊。
 
「時間不足,不要再休息。」
 
「為何我們不去中環碰運氣啊?若然江子聰和小妍見到中環的戰況,他們很可能會去那兒救助!你不是要去找他們嗎?那是最好的機會啊。」
 
「不要再休息。」
 
莫言抖一抖手槍,無視我的問題,指令如同機械般生硬。




 
我沒好氣,為了生存,只能依照他的指示去做。
 
話音剛下,莫言的嗓音便被維多利亞港的炮聲掩蓋。天星小輪起航,國際級遊輪嗚起響徹環宇的船笛。它們慢慢移動,離開維多利亞港,前進的方向是離島和新界的公海。同一時間,解放軍的戰艦群射出數以百計的火箭炮,轟向香港的著名地標國際金融中心。他們的攻擊相當猛烈,夜中環被戰火照得通紅。
 
「情況比想像中更不妙。」
 
莫言初次表現出真心的驚訝。
 
「不妙?」
 
「我與感染者近身交戰,清楚他們並不強悍,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不顧一切的瘋狂。照道理,對軍隊而言他們不算是巨大的威脅。只要集中火力,有作戰經驗的軍人必定能全身而退。若是要出動火箭炮,恐怕是到了極度嚴峻的境況。莫非,不只是有感染者那麼簡單嗎……他可沒有把這樣的可能性告訴我。」
 
莫言沉吟。
 




「罷了,我們快趕路。」
 
我們奔上通往校園的行車天橋,本想穿越漆黑的停車場,採最直接的路線去到香港大學的核心。可是,停車場隱約傳出瘋人們的喘氣聲,莫言不敢冒險,決定繞道而行。
 
我沒機會考進港大,也未去過港大的校園,甚至從未認識任何港大的畢業生。關於港大的一切,都只能從報紙和討論區道聽途說。據聞港大的畢業生自持是天之驕子,態度囂張,又據聞港大迎生營經常出現意淫和體力化的團體遊戲。我一笑置之,因為它們與我的日常生活完全無關。
 
想不到,這場災難竟使我和香港大學有所連繫。
 
「快點!」
 
莫言越來越著急,多番催促我加快步伐。
 
香港大學的標誌蒙上了濃厚的鮮血和碎肉。校園的內部有多危險,不言而喻。我們奔向正門,見到一條通往電梯大堂的大型階梯。可是,階梯上有十多個瘋人在搖搖晃晃。莫言點算剩餘的子彈數目,搖了搖頭,把我扯遠正門,我們再次改道。
 
「真的要進去嗎?」




 
「快。」
 
莫言衝向校園的建築物地圖,匆匆抹走上面的鮮血,拿出原子筆,把它草繪到掌心。從這個行為,我相信他對香港大學並不太熟悉。
 
突然,我聽到古怪的聲音,嚇了一跳,慌忙躲進草叢。側耳一聽,是強勁的鼻鼾聲,源頭是眼前的古典英倫風大樓。我認得它,它是香港大學的標誌性建築物,很多朋友都曾來到這裡影相。
 
「本部大樓……」
 
瘋人們顯得疲憊,撞開本部大樓的正門,魚貫進入室內。莫言紋風不動,只管繪畫地圖,眼見瘋人們還未到附近,我連忙返回莫言的身邊。
 
「他們在幹甚麼?」
 
「睡覺。」
 




「睡覺?」
 
我很驚訝。
 
手錶顯示,已是凌晨四時。瘋人們也有固定的生理時鐘嗎?
 
「遲了。」
 
莫言忽然這樣說,咬著銀牙,望向本部大樓,再厲視歸家的瘋人們。看見他的眼神,我便覺得他正在策劃不合常理的事情。
 
「待在這裡。」
 
「莫言,你又想幹甚麼……喂!」
 
話未畢,莫言無視我的說話,潛伏在大樓外的一條支柱,默默等待最後一個瘋人進入大樓。
 
「啊。」
 
我訝然,看著他掏出一支小型的手槍,衝向本部大樓的正門,按下板機。
 
飆的一聲,紅光四射。
 
莫言發射了一枚訊號彈。
 
「傻的嗎……」
 
瞬間瘋叫在本部大樓迴響,聲音起伏不定,輾轉相傳,傳向香港大學的四方八面。
 
射出訊號彈後,莫言立刻奔回來,還把我從草叢扯起,迫我逆流而上狂奔。我們不是跑向本部大樓,而是跑向大學的主要建築群。奔到斜坡的頂部,瘋叫已不再是唯一的吵鬧,奔跑聲四起,瘋人們響應號召從不同的建築物衝來。
 
我大慌,不知如何是好。
 
「躲。」
 
他把我扯向草叢,拔出手槍嚴陣以待。幸好,他們的警惕力太弱,並未發現我們,只顧往本部大樓狂奔。
 
大樓的頂層玻璃被瘋人們打碎,一張桌子被拋出窗戶,落地變成木屑。及後,本部大樓傳出更多踢翻和打碎物件的聲音,大量雜物被拋到地上。或許,他們以為敵人還在建築物之內,想把我們找出來。
 
「他們的智商看來並不太高。」
 
莫言點了點頭。
 
「走!」
 
騷動吸引了大部分的瘋人,校園頓時變得比較安全。我們奔上階梯,無驚無險地去到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型廣場。回望本部大樓,它在十分鐘內變得極端殘破,再也找不到完整的玻璃。瘋人們找不到我們,瘋叫變得更加狂野,吸引更多同類衝入大樓,形成「蟻群進洞」的畫面。
 
小型廣場,似乎是香港大學的核心區域。
 
災難發生的那刻,這兒正在舉辦大型的座談會。講臺的長桌被踢翻,臺下的椅子東歪西倒,咪高峰四散,對現場的大攤鮮血不感驚訝。座談會的標題是「香港是否文化沙漠,談談文化政策與社會風氣的影響」。
 
沒趣的講題。
 
「這裡叫『中山廣場』,那麼……過來!」
 
莫言奔向一座玻璃幕門全碎的建築物。它沒半點光源,安全成疑,抬頭一看,是香港大學的圖書館。
 
「莫言,不危險嗎?」
 
「我們有夜視鏡。」
 
雖說如此,我還是非常擔心,匆匆用夜視鏡一看,果然我的擔心是沒錯的。圖書館凌亂不堪,遍地是書,還傳出我最不願聽見的鼻鼾聲。為數不少的瘋人未被吵醒,在內安然睡覺。
 
「還要進去嗎?」
 
身體在抖,心在抖。
 
「你不敢嗎?我自己進去。」
 
我最期待的答案出現了。正想向莫言說一百萬個「我願意」時,紅磚色的長階出現數十個狂奔的闇影。興奮立刻消失,我調整夜視鏡的焦距,發現那是響應同伴要求的瘋人。環視四周,我根本無處可躲,心急如焚。
 
莫言的半隻腳已進入圖書館,我慌忙拉著他。
 
「大哥,我跟定你!」
 
莫言冷笑,輕晃黑色大衣,隨即進入黑暗的圖書館。
 
圖書館沒有空調,空氣毫不流通,血腥味濃郁,還有屎尿的惡臭,只好一手掩著鼻孔,一手握著夜視鏡。若非有夜視鏡的幫助,我必然會踢中瘋人,陷入萬切不復之地。他們聚集在樓梯,剛好擋著我們的前路。
 
莫言輕輕一跨,跨過數個相擁而睡的瘋人。
 
「跨過來。」
 
莫言以唇語如是說。他說得可真輕鬆,跨過熟睡的瘋人實在需要莫大的勇氣。我猶豫了很久,才說服自己伸出左腳。
 
心臟亂跳。
 
莫言開始失去耐性,凶惡地要我跨過去。我聽見瘋人的鼻鼾聲大響,才敢把麻痹的左腳放下,捱過瘋人的鼻鼾陣,成功踏上樓梯。
 
「做得好。」
 
莫言的稱贊並沒使我欣喜。為了來到該死的大學圖書館,我差點就一命嗚呼……我怎能不怨,怎能不怒。
 
我敢怒,卻不敢言。
 
奇怪,瘋人們全都聚集在底層,一樓或以上的樓層完全沒有他們的蹤影。莫言走到二樓,便衝向圖書館的電腦,拔出一支USB,把它與電腦連接。
 
螢幕一片黑暗,鍵盤和滑鼠也沒有反應。
 
「可惡,沒有電源!」
 
我們逐層尋找,逐層嘗試,沒有一部電腦能夠開啟。莫言向牆壁輕輕一擊,低頭不語,似乎很苦惱。
 
「沒有電腦的日子是有點難捱,我有點懷念我的珍藏。」
 
我說說笑,想分散他的愁緒。莫言不領情,查探著圖書館的平面圖,左思右想。
 
突然,他把一支輕巧的手槍交給我。
 
「好好保護自己。」
 
「你要去哪!」
 
我吃了一驚。雖然我對他沒有好感,但我不願離開他的保護範圍。
 
「待在這兒,等一會我便回來。」
 
「你不是要撇下我吧?」
 
我很慌張,說話的聲音不禁提升。莫言一眼也沒有看,便在樓梯匆匆消失。
 
「呿,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夜視鏡使圖書館內的一事一物都呈現幽綠,陰陰森森,加劇了對獨處的恐懼。我舉起手槍,坐在電腦椅前,掃視四周。這兒是圖書館的頂層,收藏了大量的中文書籍,環境不算凌亂,牆上的鮮血與大學的正門相較只是九牛一毛。我不喜歡讀書,沒興趣去搜索。
 
寂靜的黑暗,很孤單,很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我有點掛念莫言,期望他盡早回來。
 
「往後的日子,該何去何從……」
 
愁緒又再洶湧而出。熟人的臉孔在腦海浮現,只希望他們都平安無事。他們大多也是右撇子,不知道他們能否捱過這一劫呢?左撇子不會發瘋的原因,又是甚麼呢?如果我中了招,又會否如喪屍電影般有解藥,是否只需要吃紅草藥和藍草藥就能解毒呢?
 
想了很多問題,每個都是沒有答案的。想著想著,我漸漸感覺到倦意,很想睡,但又不敢去睡,托著頭顱微微出神。
 
「很累……」
 
太寧靜,自言自語在室內輕輕迴響。
 
睡意越來越濃,眼皮也快撐不起。
 
 
碰。
 
 
突然,我聽見一聲碰撞。聲音雖然輕弱,在寂靜的圖書館內卻變得很清晰。我四處亂瞧,樓梯並沒有莫言折返的跡象。
 
「幻覺,嚇我不倒的。」
 
 
碰。
 
 
我再次聽見碰撞聲,睡意立刻消失。這絕不是幻覺,是從這一層的盡頭傳來。指尖抖震,我擔心槍支會走火把大學的瘋人吸引過來,把它放下,一手拔出廚刀,一手握著夜視鏡。
 
「我該離開嗎……」
 
我否決自己。
 
若我離開這一層,甚至離開圖書館,逃之夭夭,便再難以與莫言會合。雖說我會重獲自由,但沒有莫言的保護,我能在這樣的世界捱上多少天呢?
 
衡量利弊後,我決定要把聲音的來源弄清弄楚,否則不可能安然休息。
 
「喃嘸阿彌陀佛……」
 
雖說如此,我還是非常驚慌,只敢一步一步的慢慢移動。左邊的玻璃窗破了一個大洞,窗邊留有清晰的血鞋印。我不得不聯想到有生還者躲不過瘋人的襲擊,寧願一躍而下,也不願被咬死。
 
如果我遇到生死的抉擇,我會怎樣做呢?
 
心,更寒。
 
碰撞聲比剛才更清晰。
 
與剛才相比,這邊的環境惡劣得多。圖書鋼架東歪西倒,書本四散,還有逃生者遺下的手袋和電子用品。
 
「又來了。」
 
我自言自語。
 
聲音是由遠方的洗手間傳出,廁門並非緊閉,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空隙,但它被層層的圖書鋼架阻擋,似乎難以開啟。
 
有隻手在敲門,敲得很小心,似乎不想製造過大的聲響。如果是瘋人,該不會那麼冷靜吧……如此看來,應該是躲起來的生還者!
 
「有人嗎?」
 
我試探性地一問。
 
「看吧!我沒聽錯,真的有人啊!阿俊和西西,我們得救了!」
 
悅耳動聽的女性聲音。
 
精神一振,有生還者已是可喜可賀,還至少有一個女人。雄性的英雄感作祟,我連忙收起肚腩,勉勉強強爬過圖書架,走向洗手間的空隙。
 
「救命啊。」
 
我見到他們了,是三個生還者。
 
呼喚我的,必然是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非常疲憊,有明顯的黑眼圈,笑容卻非常燦爛,感覺天真又傻氣。她或許二十多歲,十多歲連毛也沒有長齊的小女孩絕不會有這麼玲瓏浮突的身材。高高的鼻,小小的嘴,秀秀的眉,眼角上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嘴角又有另一顆更細小的淡痣,很銷魂。
 
魂魄,差點被她勾走了。
 
「可否替我們拉開鋼架,多謝你啊。」
 
我陶醉於美色,數秒後才見到兩個青年跪在他的後面。兩人都很平凡,就是一般的大學生模樣,一個是四眼仔,另一個臉色發白,身體狀況似乎不太良好。
 
「好!」
 
英雄果然不易做。我花盡九牛之虎之力,才稍為把沉重的鐵架拉開一點。他們沒有閒著,同時發力,終於騰出一條足以讓他們爬出來的空隙。休息不足,又進行了一次接一次的體力勞動,我累得快要癱瘓。可是,我不願在美女面前失威,抖擻精神,務求讓她有最好的初感。
 
她爬出洗手間,便立刻在黑暗中摸索,摸中了我的肚腩。
 
她激動地握著我的雙手,梨花帶雨。
 
「沒有你,我們必定會在洗手間內活活餓死!我們真的不知如何感謝你!」
 
我吃吃傻笑,付出真的會有回報。
 
他們都是香港大學的學生。美女是文化研究學科的研究生,另外的兩名青年則就讀於法律系和文學系。他們互不相識,卻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來到中山廣場參加文化研究講座。他們在中途休息時進入圖書館,一個是為了借書,一個是為了去洗手間,一個是為了查看網絡是否已經接通。總之,他們巧合地在災難發生時聚在一起,巧合地避開恐怖的下午四時。幸好大學沒有偷工減料,他們被瘋人追擊,被迫躲進這個洗手間,瘋人們又踢又撞也未能攻入。其後,生還者們的叫聲把瘋人引走,他們才免於大難。直至夜晚,他們開始感到肚餓,動起逃出去的念頭,才發現廁門被鐵架卡緊,如何發力也不能移動半分。若非我及時出現,他們只能在黑暗中等死。
 
「多謝你啊,大叔。」
 
蘇莎莎,是美女的名字。
 
四眼仔的名字與他的外表一樣普通,叫阿俊。
 
病懨懨的青年名叫西西,皮膚發熱,臉色非常差。我擔心他曾否被咬,可是他們極力否認。他自行脫下上衣,我小心查看,果然沒有任何傷痕,應該是感冒。
 
「有食物嗎?我們非常肚餓。」
 
我猶豫了一秒,便看在蘇小姐的美貌把有限的食物統統分給他們三個。即使狼吞虎嚥,美女始終是美女,我看得入神。
 
「你的同伴呢?」
 
我苦笑。
 
「他也不算是我的同伴……我們的關係算是……」
 
 
噠。
 
 
眼睛刺痛。
 
剎那間,圖書館燈火通明。
 
「發生甚麼事!」
 
強光對我們是百害而無一利。蘇莎莎撲向窗戶時,瘋叫變調,狼群般的黑影正衝出本部大樓,殺向圖書館。底層的騷動同樣近在咫尺,相信不久後我們便會被重重圍困,插翼也難飛。
 
阿俊倒抽涼氣,西西的表情變得更加病懨懨。
 
我膽戰心驚,又再憶起女店員被群魔咬食的悲劇。
 
「不知道,總之不會是好事吧!怎麼辦了……怎麼辦了……」
 
我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想死。
 
瘋人們的叫喊像一浪接一浪的狂潮,卻使我變得比平時清醒。莫言說得對,我在臨危之際的腦筋是比平時活躍百倍。
 
因為,我不想死。
 
「快把電燈關掉,快!」
 
若非有我的提醒,他們還只懂得驚惶失措,浪費最寶貴的時間。
 
我的中文程度不好,但也認識一句古文叫「禍兮福之所倚」。還以為西西病懨懨,必然是拖累我們,哪知圖書館是他經常流連的主場,書蟲也有書蟲的作用。他跌跌撞撞,轉眼便找到了燈掣的所在,我們得以隱身於漆黑之中。
 
黑暗令我重拾一點安全感。
 
圖書館卻回不了原本的寧靜。
 
瘋人的增援大軍蜂湧而至,完全看不見龍尾。他們全都抬頭,朝著光明的圖書館奔來,現只有我們這一層是沒有燈光的。
 
地板震動。
 
喊殺和破壞形如夢魘,瘋人們正把沉重的圖書架逐一推倒。我見到早在圖書館內部的瘋人們把第二層搜刮得一乾二淨,還將鐵桌、木桌、膠桌統統拋出窗外,即將會殺上三樓。
 
我看不見任何逃生的機會,還剩三層就是我們的死期。
 
「該搬運雜物去堵塞入口嗎?」
 
「趕不及!一不留神,還會發出吸引他們的聲響!」
 
「阿俊,該怎麼辦……倒不如跑上天台!」
 
「你有天台的鎖匙嗎?」
 
「沒有……不去天台,便只能爬出窗外……」
 
「這裡是六樓,你不怕摔死,我也怕啊!何況,我們能夠逃到哪兒,每一個出口都有敵人,每一個瘋人都狼目四顧!」
 
蘇莎莎想出的辦法很天真,被阿俊逐一駁斥。四眼仔不是好料子,只懂反駁,卻沒提出半個主意。他望向窗外,再次倒抽一口涼氣,瘋人們比我們想像來得更迅速,時間已經無多。他們一邊跑,一邊破壞圖書館,黑影晃動,少數的瘋人已進佔四樓的走廊。
 
他們不把圖書館徹底反轉,是絕對不會罷休。
 
黑暗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
 
他們七嘴八舌,誰也想不到好主意,時間卻不等人。
 
「大叔,你最老,不就是最具人生經驗嗎……說話吧,出主意吧!」
 
阿俊把悶氣全部發洩到我的身上。我本想爆粗動怒,但見到蘇莎莎一臉委屈,眼睛水汪汪,嘴唇顫抖卻性感,火真的上不了。生死在旦夕之間,但即使要死,也很想在臨死前能找一個美女瘋狂地吻下去。
 
我必須想出一個絕佳的辦法,得到美女的歡心,得到大家的尊重。
 
「倒不如……或許……」
 
腦筋,轉不了。
 
瘋叫凌厲,四樓的圖書館殺聲騰騰。活了四十年,我也不是懂得指揮的領袖,為別人作出決定的次數,十隻手指也數得出。
 
他們的雙眸透視恐懼,透視絕望,卻也透視著期盼。
 
他們剛被我救出來,我還能再救一次嗎?
 
剛被我救出來……
 
「躲回洗手間!」
 
我失聲說。他們呆了一刻,立刻如大夢初醒,抱著所有物資,鑽越書架,奔回發臭的洗手間。蘇莎莎連忙鎖上廁門,不發出半點聲響,退到洗手間的角落。
 
「他們會發現嗎?」
 
「別吵。」
 
蘇莎莎滅去最後的一絲光源,我們在絕對的黑暗中靜待,呼吸短促。
 
「會得救的……南無阿彌陀佛……」
 
「別發聲!」
 
阿俊的聲音,很討厭。
 
六樓沒有燈光,我不能觀察他們的腳影,耳朵傳來的訊息卻變得更惡劣。為數不少的瘋人相信已來到這一層,預備進行瘋狂的破壞,展開嗜血的覓殺。
 
「糟了。」
 
瘋叫和黑暗,我已漸漸免疫,但密封的環境令瘋殺聲變得更響耳,再加上瘋人隨時會被破門而入,我不得不感到極端的恐懼。我一恐懼,便想找東西抱抱,誰知我摸到的身體熱得燙手,顯然是病得很嚴重的西西。
 
「慈祥的天主……」
 
是蘇沙沙的聲音。
 
她有宗教信仰,我們也算是同道中人。我循著聲源,終於找到她的小手。她雖然下意識一縮,很快便沒有再躲,反而輕拍我的掌背,想平復我的恐懼。
 
「哇。」
 
一聲巨響,令我差點叫出聲來。蘇莎莎很緊張,指甲全都嵌入我的皮肉。我們屏神靜氣,腳步聲不是近在門外,還有少量距離。
 
「不是撞門,應是書架倒下……嗚……」
 
我想分享生存的經驗,逞逞英雄,嘴巴卻立刻被某人的臭手摀著。我再次聽到一連串的破壞聲,清晰可聞,瘋叫亦越來越近。蘇沙沙依靠著我,發熱的西西也靠過來,我們互相分享對方的體溫,分擔大家的恐懼。阿俊緊抱馬桶,務求與廁門保持最遠的距離。
 
事情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腳步聲漸遠,廁門沒被瘋人衝擊。他們顯然不知道裡面有可能潛伏四個新鮮的活人。他們的嗅覺和聽覺,真的不夠靈敏。
 
兩個小時後,圖書館的騷亂漸漸平息,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我們還是不敢把廁門打開,直至有人踏出勇敢的第一步。
 
「讓開……」
 
蘇莎莎把手機的電筒調到最暗,小心翼翼地把廁門打開。
 
刺眼。
 
電筒不再需要,天已全亮。
 
「他們跑了。」
 
聽到蘇莎莎的說話,我們三個大男人才敢步出洗手間。六樓的圖書館變得更加凌亂,半倒的書架現已全倒,血腳印縱橫交錯,空氣瀰漫更強烈的惡臭。我們爬過書架,艱難地走近圖書館的爛窗。瘋人們回復平靜,在中山廣場盪來盪去,文化講座的佈景板被憤怒的瘋人撕成十多份,正式被清場。
 
「要清水嗎?」
 
「好啊!」
 
有著數,阿俊的反應便是第一。我呿了一聲,刻意先把水樽交給蘇莎莎,可是她沒有伸手去接,反而一臉警惕地站了起來。
 
「你們聽到嗎?」
 
「瘋人不是已經……」
 
「閉嘴!」
 
阿俊的責備特別令我憤怒。我正想回嘴時,卻聽到輕微的……
 
 
噠。
 
 
有怪聲。
 
蘇莎莎拿起一支斷木,小心翼翼步向圖書館的另一邊。我們三個大男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過了很久才手持武器,不願敗給女人。
 
怪聲不像是腳步聲,更像是……
 
「哇!」
 
一聲驚叫,前方的蘇莎莎拋走斷木,舉高雙手。
 
阿俊停步,第三次倒抽涼氣。
 
「放下武器。」
 
聲音很熟悉。
 
「莫言?」
 
我連忙上前,莫言的衝鋒槍與蘇沙沙的胸器對峙。他站在電腦桌前,低聲命令三位港大人放下武器。他見到我,頸部的傷痕立刻明顯抽動。
 
「嘿,你真大命。」
 
「莫言,你差點害死我們!」
 
莫言活生生地出現,我不驚喜,還有點動氣,早在洗手間內,我已想出燈火通明是他去了啟動後備電源的結果。
 
「你不是活得好好嗎?」
 
他冷笑一聲,顯然從沒想過來拯救我,反倒在這裡怡然自得地玩電腦。
 
我想罵他,卻還是不敢。
 
我向莫言逐一介紹港大三人組,他對病懨懨的西西最為重視。西西的狀態比兩小時前更差,雖然偶有笑容,雙頰卻已完全失去血色。莫言不顧我們的反對,強行脫去西西的每一件衣服,仔細檢查他的皮膚傷痕。
 
「沒有被咬。」
 
莫言沉吟,神情很冷漠。
 
「南無阿彌陀佛……」
 
西西雖是一位陌路人,我也不希望他會出事。蘇莎莎替西西整理衣服。聽見我的「祈禱」,偷偷一笑。
 
「啊!」
 
阿俊倒抽第四次的涼氣,匆匆從電腦桌退開。莫言動作很快,把螢幕的電源關掉。阿俊竟然趁著莫言分神去觀察西西,偷看了螢幕上的內容。
 
「你在做甚麼!」
 
他把阿俊推開。
 
「好奇,是會害死貓的。」
 
莫言表情淡然,卻再次把衝鋒槍舉起,突然的變故令我們全都鉗口結舌。
 
「我看不見,真的!我甚麼也看不見,甚麼也看不見……」
 
阿俊連連後退,重申他不清楚莫言在調查甚麼。男人不為所動,鷹眼散佈著危險的氣息,槍口直指阿俊,眼皮半點也沒動。
 
「莫言,萬事有商量!」
 
「有些事情,只有對與錯,沒有商量的空間。」
 
和事佬真的不易做,看見莫言把手指放在板機,勇氣立刻消散,不敢再說任何好話。
 
勇氣,不是男人的專利。
 
蘇莎莎雖然很怯,卻挺身而出,站在莫言和阿俊之間。
 
「槍聲會吸引怪物,你……你不會開槍的。」
 
「嘿,我殺掉你們所有人,還有充足的時間去躲藏。」
 
蘇莎莎臉色一變,發現莫言掛在腰間的鋸齒軍刀後,便立刻指著它。
 
「你用這把軍刀便足以殺掉我們,不須犯險。」
 
「為何這麼肯定?」
 
「文叔把你的英勇事跡告訴了我。你在西環曾一人穿梭於怪物群。」
 
莫言冷冷瞧了我一眼,我著實有點慌。鷹眼依然如炬,頸側的疤痕還是那麼嚇人,他把視線轉回蘇莎莎時,嘴角泛起不著跡的笑意。
 
「不錯的觀察力,小妞。」
 
他把衝鋒槍徐徐放下。
 
蘇莎莎傻笑。
 
「我年紀不算小,多謝……」
 
莫言把螢幕再次開啟,繼續未完成的工作。我們碰了灰,誰都不敢再接近電腦桌。
 
「過來。只要你們乖乖聽從我的指令,我不會傷害你們。」」
 
莫言主動向我們招手,真不知道他的葫蘆在賣甚麼藥。大學生們全都望向我,似乎要得到我的意見。莫言辦事狠辣,但他對我一點也不差劣,還多番救了我……既然他作出這樣的保證,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我點了點頭。
 
他們見到後,才與我一起步步為營接近莫言。他專心盯著螢幕,眼珠的移動速度很快,似乎在速讀文件。我雖未曾接觸香港大學的電腦系統,還是不難看出這是教職員的內部電郵軟件。
 
「我曾嘗試駭入大學校長的電郵,但戶口曾被高手加密,這支USB的駭客程式不足以破解它的防衛。我只好向教職員的戶口埋手,終於發現這個由大學校長發出的電郵。」
 
電郵很短,有中有英。
 
校長撰寫電郵時,心情應該既急且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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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致各位被選中的教授:
 
我很想說午安好,但香港近日的社會很不平安,剛收到的消息更令我理解到局勢比想像中還要惡劣千千萬萬倍,我還是不應再客氣。
 
特首在半小時前親自聯絡我,提到香港很可能在不日內發生災難級的慘劇。他勒令我交出最多兩百個在醫學、建築、工程、法律和生物科學有建樹的資深學者。請原諒我在未曾事先通知各位的情況下,將你們的個人資料、辦公室地址和私人通訊資料全部交予政府。
 
這是最高機密,我還未得到授權去詳述原因。但請謹記,各位見到政府的特派人員接應時,不要多問,也不要反抗,更不要與任何第三者聯絡。香港的所有通訊都已被監視,包括這封電郵,請不要做任何傻事,更不要影響我們的救援進度。
 
時間,已在倒數。
 
被選中的精英們將雲集於新立法會大樓,共商拯救香港的方法。
謝謝大家的協助。
 
 
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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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送出時間是3月15日的下午2時,對象是一百多個的大學教授。」
 
「政府知情,但竟然不預先通知我們,也見不到有任何拯救的措施!」
 
莫言的說話被阿俊打斷,蘇莎莎好言相勸。
 
「政府這樣做是不希望市民聽到人們有機會變成怪物後,會民心大亂。」
 
「民心大亂?哈,這就代表我們不能有知情權嗎?這就代表政府要把我們棄成垃圾嗎?許多人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被瘋癲的怪物咬死,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市民若一早知道這個消息,便會躲起來,囤積糧食,又或者及早離開香港……」
 
「我必須糾正你,我相信香港政府正於維多利亞港進行救援工作。效果如何,我不清楚,但已在進行。況且,不只得香港會變得這樣,世界各地也是如此。」
 
阿俊的說話被莫言打斷,他瞪大雙目。
 
「世界各地?你為何這麼肯定呢?」
 
「因為我知道。」
 
「你知道甚麼?」
 
「我說過,好奇是會害死貓的。」
 
阿俊聽到他的回覆,激動得幾乎要抱頭大叫,拉出一張電腦椅,坐在莫言的前方,低聲而急促地說。
 
「聽著,我們不用知道你的來歷,但你掌握的情報會令我們更了解這刻在發生甚麼事情。我們是陌路人,你確實沒義務去幫忙我們,但你若肯透露少許內情,很可能會救了我們的命。」
 
「你竟然敢與我談判。」
 
「我不敢,我只是爭取應有的基本權利。」
 
莫言冷笑。
 
「知道了,也不代表你們能活命。」
 
「總好過死得不明不白。大家,覺得我說得對嗎?」
 
蘇莎莎認同,我和西西也跟著點頭。
 
莫言再次冷笑。
 
「如果我不告訴你們,那又如何?」
 
「我……」
 
阿俊一時語塞,蘇莎莎卻把他的說話接了下去。
 
「我們便不會幫助你。」
 
「我為何需要你們的幫助?」
 
「你主動召喚我們過來,必定有需要我們的地方。」
 
莫言大笑,頸部的疤痕抽搐,很醜陋。
 
「香港的大學生尚算聰明。小妞說得對,我有兩個疑問需要你們解答。一,我的香港地圖在西環逃奔時被弄丟,電腦和電話連不上互聯網,用不了google map。我要知道『新立法會大樓』是否還在皇后像廣場,若果不是,那該怎樣去。」
 
我們面面相覷,莫言的第一個疑問竟然這麼顯淺。我立刻暗想,他不是香港人,又或者很久已沒有回來香港。
 
「誠意,請你先把內情告訴我們。」
 
他從背包掏出一個防水膠套,把在江子聰蝸居得到的金星報告書拿出來。
 
「我只知道一部份的內情,而且不是每項也能透露。如果你們執意要了解,我姑且把可透露的告訴你們。金星的一種宇宙射線,是災難背後的元凶。」
 
宇宙射線,這個詞彙令我立刻呆掉,港大三人組更陷入徹底的沉默。
 
「有研究顯示,數十萬年前的金星可能與地球是一樣,有熱帶雨林和海洋,甚至有大量的生命。而摧毀金星一切的是超級的火山活動。歐洲首個金星探測器『金星快車』(Venus Express)在2009年初,探測到金星的火山再次進入高度的活躍期。科學家於金星上的伊師塔地的麥克斯韋山脈發現了一個與西歐面積相約的大型火山,並出現高放射能干擾的跡象。世界各國在2010年開始對這一種不知名的高放射性宇宙射線進行研究,命名為『麥克斯韋射線』,簡稱『M射線』。 麥克斯韋射線起初被認為是對地球無害,但隨著超級火山進入爆發的活躍期,強烈的M射線暴很可能會直擊地球的大氣層,造成廣泛的供電障礙和生態災難。人們發狂的原因,相信就是因為M射線暴的影響。」
 
我聽得一頭霧水。
 
大學生們低頭沉思,表情有點絕望,直至蘇莎莎打破沈默。
 
「你……說真的嗎?」
 
「殘酷的事實也是事實。」
 
蘇莎莎苦笑。
 
「真殘酷啊……我們失去所有親友,被怪物攻擊,被困在香港大學,竟然是因為銀河上的一顆恆星發生火山爆發。這實在太……難以……」
 
「難以接受?」
 
「嗯。」
 
莫言很感興趣。
 
「年輕人,許多世事都是難以接受的。事實始終都是事實,你只能適應和理解。若然你有能力和魄力去抗爭,大可以將這些難以接受的世事改變,把你們的夢想變成事實。但是,這一場災難超出了你和我的認知,總不會一覺醒來,世界便回復正常。我勸你們盡快接受現實,這才是活命之道。」
 
三位大學生同時苦笑。
 
「既然你早知道這些事情,為何要特意去江子聰的蝸居拿取這份報告書呢?」
 
「胖子,這是我不能告訴你們的部份。」
 
有些事情,果然還是不知道更好。
 
我想到全世界的人類在同一時間受到M射線暴的衝擊變成怪物,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都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便令我本已很沮喪的情緒變得更加絕望。
 
「是3月16日下年4時,對嗎?」
 
西西撐著病容,依然問。
 
「應該是。」
 
「為何有些人變成怪物,有些人不會……我也會嗎?」
 
「最後得來的資訊,是左撇子的基因把某一種受到M射線影響的病毒抑制著,詳情我不了解。」
 
大學生們顯然第一次聽到左撇子不會變成怪物的消息,他們全都不自覺地覺起左手。
 
他們都是左撇子。
 
「原……原來如此!左撇子的基因,well done!」
 
他們都很欣慰,阿俊則是最興奮的一個。
 
莫言又再冷笑。
 
「這代表約95%的地球人有可能變成了嗜血怪物,我看不出有何值得開心。」
 
阿俊閉嘴。
 
既然莫言遵守諾言,我們也決定把新立法會大樓以及龍和道一帶的環境和改變描述出來。他一邊記錄,一邊嘆氣,似乎對香港的改變非常感嘆。
 
「你的第二個疑問是……」
 
「過來。」
 
他關掉電郵工具,轉而把另一個程式開啟。程式記載了每一位教職員和學生的個人資料,莫言輸入一個名字進行搜索,可愛的學生大頭照立刻出現。
 
「唐芷妍,你們認識她嗎?」
 
心臟一跳,我真想知道她和江子聰是否安全。阿俊和西西想也不想便搖頭,但蘇莎莎呆了數秒,才猶豫搖頭。
 
莫言看在眼裡,語氣立刻變得惡劣。
 
「你想隱瞞嗎?」
 
「不……只是你為何要找她……不會傷害她吧……」
 
莫言的疤痕又再一動。
 
「我不會傷害她,只想找到她。」
 
蘇莎莎十指交纏,糾結了很久才說。
 
「兩年前的宿舍迎新營,她的我的組女,很活潑,又有運動細胞,是迎新營的風頭人物。即使我離開了宿舍兩年,我還是記得她的樣貌和聲音,回到宿舍探訪舊友時也……」
 
「資料說,唐芷妍是住在一幢叫『太古堂』(Swire Hall)的宿舍,正確嗎?」
 
「正確。」
 
「你知道她住在哪一個房間嗎?我要盡快找到她和她的哥哥,宿舍內或許會有相關的線索。」
 
「我不知道……」
 
她回答時不敢直視莫言,卻偷望著我,似乎想得到我的幫助。她的行為逃不出莫言的法眼,他抽出鋸齒軍刀,把它狠狠地插進電腦桌。
 
木屑飛揚,我們膽戰心驚。
 
「小妞,我要事實。」
 
蘇莎莎幾乎抓破自己的大腿。
 
「她……她跟我打招呼,還與一個男生走向太古堂,就在文化講座開始之前……別……別傷害她……」
 
莫名的五指一動,刀鋒直指蘇莎莎的臉門,動作清脆迅速。我們三個男人被急轉直下的形勢嚇倒,無不退後數步,西西更被一本歷史書籍滑倒,撞中自修桌的桌角,失去知覺。
 
「你在說謊。」
 
「我……沒有……啊!」
 
蘇莎莎驚魂未定,被男人抓住纖手。莫言手腕一扭,蘇莎莎差些痛叫出來,雙眼開始淌淚。
 
「我嗅得出你的謊話。若再有半句隱瞞,別怪我。」
 
「莫言,放手!」
 
即使多麼膽怯,我還是無法對可愛女人被欺負袖手旁觀,鼓起勇氣,嘗試把莫言正在發力的右手拉開。
 
肚腩,忽爾劇痛。
 
我雙腳離地,影像一逝,倒於書本的墳墓中。
 
「別礙事。」
 
寒光陡現,男人的狠辣把我的僅餘勇敢迫退。他不管蘇莎莎的低聲哀求,繼續加重力度。
 
「我要真話,說。」
 
機械的語氣,已足以使蘇莎莎梨花帶雨。
 
「不……不是文化講座前遇見他們,而……而是在……在講座的中段休息時段……」
 
「我要準確的時間。」
 
「下午三……三時五十分……」
 
淚水換不了憐憫,莫言把掌背劈向她的後頸,女人隨即在我們的前方軟倒。阿俊渾身一抖,再也不呆立原地,轉身想逃,卻不小心被西西的身體絆倒。
 
莫言邁步。
 
阿俊舉高雙手,作投降狀。
 
「饒……不!」
 
身影一晃,阿俊還未能求饒,便已被莫言的指骨擊中了兩邊太陽穴,眼神失焦,在西西的旁邊昏倒。
 
逃不了。
 
我失去站立的力量,只能在染血的地氈上後爬。
 
「胖子。」
 
莫言彎著腰,視察每個人的呼吸頻率,再把無情的刀鋒轉向我。我背靠倒下的書架,退無可退,盯著軍刀的鋸齒,腦袋一陣暈眩。
 
「放過我……」
 
「胖子,我必須把你留在這裡,不能再讓你成為我的負累。」
 
莫言步步進迫,淚意上湧,我又急又亂。
 
「你不是說……只有我認得江子聰……需要我……不是……嗎?」
 
「此一時彼一時。」
 
「甚麼……」
 
「我不再需要你。」
 
他拿出手提電話,向我展示一幀從電腦屏幕拍下的照片。相片中的江子聰木無表情,小妍還是一貫的天真無邪,他們分別站在一個陌生中年女人的兩側。女人很具知性的氣質,穿著非常整潔的醫生袍,表情滿足而幸福,背景是香港大學的醫學院。
 
「找到這一幀照片,已經足夠。」
 
我已沒有利用價值。
 
「我能下廚,能做粗重工作……也能做會計……不要把我留下……」
 
莫言淺笑,疤痕依舊醜陋。他搖了搖頭,把軍刀慢慢垂下,輕拍我的臉頰。
 
「胖子,閉嘴,好好聽著。」
 
不知為何,我真的把嘴巴閉上。
 
「相信自己的能力,別輕信任何人。」
 
頸背一痛,我墮進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