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過不停。 黃色暴雨,卻偏偏在這天。

將近凌晨一時,是星期三晚,又是星期四晚。昏黃的青山公路,行車疏落,兩旁街燈,一排排,黃澄澄的,映得跑道特別寧靜。沉默中,只剩下這輛的士,在雨中,在道上,奔馳著。 

車內電台播著一首曲子,老司機也不害臊,輕輕的,卻又亂來的,哼著。 

頂!我怎樣也聽不出,是那首曲子。 





她卻在旁,輕聲的告訴我,那是John Lennon的《Imagine》。 

我點頭,原來不是71年那首,乃是翻唱版本。不過此時此刻,車箱內暗淡昏黃,歌聲旋律,倒厚醇得像五十年代的 Ella Fitzgerald 一般柔美。

的士仍在雨中,穿越著時間,飛越著時光。我沒有多大談話,只是選擇安靜的,木訥的,享受這段黃雨、享受這種停留,享受這刻並排,享受FB大神的可能。

更享受,二十年歲月流逝的存在。 

的士繼續咬地前衝,窗外景物飛馳,突然,我老遠看見一個背影。 一下,便認出是她。 





肯定是她。 

那個,原本坐在前面的女孩。 

二十年沒叫出口的名字,二十年失落的封印,沒有想過,真的可以再見她。

血氣翻湧,禁不住往前衝,在雨中,在街上,遠遠高叫道:   






「喂!林卓芳!」  


 「林卓芳!!」   


「林卓芳!!!」   


對方提著大包小包,正在談電話,輕輕轉過身來。 

那「Cheese」字面口的笑容,不是她,還可以是誰。 In a split-second,腦袋空白一片,手中撐著的雨傘,不自覺在微微顫抖。

原來,兒時太久太久沒見的人,有一種特殊的,淳樸的沉重。 能再見她的芝士笑容,宛如夢幻。





頂!二十年,太激啦。再顧不了那麼多,急步衝上前,逢的一下,單手將她摟在胸膛裏。

喂!喂!喂!喂!

對望著也不知應說什麼,我倆在街上,就這樣好沒氣的,叫著笑著重逢。

黃雨,還是照舊的,有節奏的,灑著。漆黑的夜空中,彷彿播著一首《一直很安靜》。 

她給我遞上了一本硬皮小簿,翻到屬於 1994 年的那一頁。 任誰也想不到,人人也花大篇筆墨,寫下送別話句,只有這男孩,僅僅的一味在「Good Luck!Good Luck!」 

用今天的語言,超 hea。 

「你以前都唔講嘢嘅!」她笑著投訴道。

「係呀。。。。」我汗顏道:「儲埋二十年,一次過講呀嘛。」





也不理會她在旁,繼續笑著說什麼,我手拿她給我 1994 年的那一頁,端祥良久,猜想著那男孩的心境。怎麼會寫出這種低智的東西。

真的不能相信。

基本上,完全沒有印象。

但,那手跡,那已棄用的 Fonts,那生日卡,熟悉得不可能再熟悉,我相信,自己還遺忘了其他東西。二十年,沒想到,她,卻為我存留了 Inner Self 一部份的 Missing Part。只是,我卻掉了她的東西。 

即使,是多麼簡單的東西。 

She remembers, he forgets,那一天,我們沒有飛。 

世界上給人認領失物的地方,叫「Lost & Found」。如果要找回惜日的自己,有沒有一個叫「Lost & Found」的地方? 





低B。

 指頭「甩著甩著」這 Hea得要緊的 「Good Luck」,突然明白: 

「Good Luck!」

 「Good Luck!!」 

「Good Luck!!!」

 原來,是十五歲的祝福,也是十五歲的吶喊。 吶喊著到底是誰製造「紀念冊」這種可惡的東西,要人在突然間,要人在毫無準備間,裝作灑脫話別。  


「林卓芳!」






  「Good Luck!!」


  「林卓芳!! Good Luck!!!」


多麼令人忿怒、不平、無奈、又被迫。 想拿支迫擊炮,將1994,轟個粉碎。

室外仍靜靜的下著黃雨,室內, Sarah Vaughan 在唱著:「。。。。We seem like passing strangers。。。。」

不能相信,一晃眼的二十年後,她,竟坐在這吧枱前,悠然咬著芝士,喝著啤酒,醉意猶猶的淺淺笑著,滔滔不絕的,不停的,給我分享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故事、自己走過的路。 

彷彿,是常見面的老朋友,舊同學。

什麼是友誼永固?實情是,我們七千多天,沒有談過話,七千多天,各自活在自己的星球生活。為什麼,軌道再次交織時,竟然沒有一點陌生,感覺,卻仍是那麼熟悉、那麼對等、那麼悠長?這種純粹的信任,仿若隔世。那是不是人家常說的,前世今生?

喃喃喃喃,不太知她說什麼,但她咬字的韻調,擁有一種遠古的熟悉,久遠的溫度。聽著聽著,我出奇的異常的平靜。要是再多聽三四小時,應該也沒問題。

外面還是下著隆隆暴雨,室內卻輕輕鬆鬆地播著 Ella Fitzgerald《Some Rain Must Fall》;她帶來很多 Cheese and Ham,還塗了一塊鴨肝醬餅乾,送給我;聊著聊著,我們不覺,已喝了一支英國產的 Banana Bread Beer、奧地利產的 Schlossgold Beer、波蘭產的 Zubu 野牛啤,和一支以色列產的 Cana 甜酒,吧枱,已然一片狼藉。

醉醺醺,我們一起駕駛四螺旋槳直昇機,在停頓的時空中,亂撞一通。

禁不住,我在指手劃腳,她卻好沒氣道:「你做咩仲緊張過我架!」忽然轟隆一下,槳翼四處,哈哈哈哈,我們笑翻了腰,爽快得很。

「Into each life, some rain must fall。。。。」

看著她開懷,突然彷彿看見那個十五六歲的她,跟我對調了座位,在那書桌前面,又在那書桌後面,

在班房中,在1994年。。。。

預備鐘打響,我知道,要下課了。

我抓起一支 Fenda,端端正正的,給回憶中的她,認真地彈奏了一首《Wishes》。

「We laughed and talked for hours;
 
 like I'd known you forever;
 
 like a dream or something from a book。。。。」 

我一邊奏,她一邊倒在沙發激賞,笑著掉淚。

終於的終於,還是要下課。

黃雨中,我們揮手作別。 

她,安全抵家。 

的士往回家道上飛,司機又在胡亂哼著小曲。我望著車窗外出神。汀九海面,此際一片漆黑寧靜。

海的盡頭,在她移民過的歲月,是個怎樣的地方?

心中有很多問題,想問她。

電台正播著《When We Will Meet Again》。今天,終於完成了能跟自己交代的事情。

 交代什麼? 不知道。

 只知道,要在這黃雨天,打開車窗,向著一萬多公里的漆黑中,向著她的未來,喊叫著:  


「林卓芳! Good Luck!  


 林卓芳! Good Luck!!  


 林卓芳! Good 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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