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熟習了基本功之後,師傅開始讓我們練習自由搏擊。 

關於自由搏擊,傳統空手道強調「寸止」(點到即止),就是以不傷害對手為大前提去比試。 

後來有一次和師傅討論這個問題,師傅認為「寸止」的信念本身沒有錯,但套用到現實時經常失去了初衷。 

自由搏擊的本意是鍛鍊武者在面對危機時的反應和意志,但如果兩個人對練時你顧慮不要打傷我,我一心想著不會被你打痛,大家都不把對方的拳腳當成一回事,那就失去了自由搏擊的意義。 

真正的寸止必須抱有傷害別人的和被傷害的覺悟,一直到擊中前的一剎那才把意識收回來。但那是高境界,一般人難以做到。所以師傅要求我們在練習時要有一定程度的接觸,確實以打中對方為目標,至少讓我們體驗到足夠的危機感。 






我的第一個練習對手是和我同期的另一個男生。平時他練習的表現只是一般般,基本動作都做得不太好。所以我對於這次對打頗有信心,但最後結果卻令我頗為挫折。 

自由搏擊沒有想像中容易。在旁邊看別人打的時候,明明覺得好像很輕鬆,即使看一些高級帶練習,也會覺得他們不是很厲害。但真正到自己打時,才發覺沒那麼簡單。 

這個男生體型比我大一個碼,雖然比較遲鈍,拳腳力氣卻很大。剛開始我一心想著怎麼漂亮地進攻,卻一不留神被他一腳踢在腹部上,痛楚立刻喚起我的恐懼感。在害怕再被打中的壓迫感之下,我只能遠遠發動攻勢,多數都被擋下或避開,沒有對他造成實質威脅。最後第一次的練習就在沉悶之中完結了。 

這是我學空手道以來第一次嘗到挫敗感,但這次經驗也令我明白到不能輕視任何對手,還有在危機中勇往直前需要的覺悟。






接著是心鈴和凝的對打。在力量上,心鈴略為佔優;然而從平時的練習來看,凝的技術似乎好一點。所以我認為大概會是勢均力敵的情況,但結果卻是一面倒。 


在兩人的對打中,凝的速度雖然不是特別快,但她的攻勢卻總是令人缺乏防備意識,好幾次心鈴來不及反應就被打中了。 

剛開始情況還不算一面倒,凝的攻勢只是偶爾奏效。但後來心鈴愈打愈焦急,防守上的破綻也愈來愈多。 

在接近完場的一次攻勢中,心鈴奮力向前衝,希望把握最後機會,卻正正撞上凝的左刺拳打在她的臉上 。雖然戴著拳套,但兩股力度相撞之下的衝擊力還是很重。一擊之下,心鈴通紅的鼻子緩緩的滲出血絲。 

她掩鼻看著凝,眼神裡充滿了不忿,丟下拳套衝出道場;凝默默站在原來的位置,淡棕色的瞳孔缺乏焦點。







那天之後,她們的不和徹底升溫。平時見面不只不說話,更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如果只是這樣都還好,更糟的是有時候師傅會編她們在同一組訓練,這就出問題了。 

其中一項訓練是要增強肌肉的抗打能力,兩人一組輪流用正拳打對方的腹部,用側踢踢對方的大腿。正常來說這種訓練當然不會用盡全力打對方,我們要自己配合,如果力度太重或太輕就指示對方調整。 

但見心鈴一腳又一腳用力地踢在凝纖細的大腿上,每一腳都發出沉重的聲響,凝的雙腳不受控制地顫抖。我看不下去,過去叫心鈴輕力一點。但她冷漠地說:「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力度太大。她都沒出聲。」 

面色蒼白的凝咬著唇,倔強地看著心鈴,什麼都沒說。往後幾天看到凝在學校走路不太自然,上落樓梯要靠著扶手緩慢地走。 

她們惡意相向,我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可是我也勸不到她們,只好心中暗嘆。 

後來我漸漸意識到,那場自由搏擊只不過是導火線而已。她們關係惡化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 

那天小息時澤天Prefect當值經過課室外面,凝看到他之後離開窗邊的座位,一拐一拐地走出去;心鈴卻搶先她一步走出課室找澤天。凝回到座位,默默看著走廊上愉快地聊天的兩人。 





那時我的座位剛好在她旁邊。 

「我沒有惹她,她卻針對我。」 

這是我記憶中她第一次主動開口對我說話。我望向她,她的眼睛有點泛紅。 


後來連師傅都發覺讓她們一起練習不太妙,就不再把她們編成一組,這確實讓我鬆了口氣。 

然而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天的空手道堂也是自由搏擊練習,師傅沒再讓她們兩個對打,他指示心鈴和另一個同期的男生對上。近來心鈴訓練得愈來愈認真,和人對打時也愈來愈狠。那個男生似乎有點怕了她,全場都消極地防守和躲避,間中做做樣子虛攻一兩下拖時間。完場後心鈴回到場邊,一臉氣憤難消的樣子。 

凝和一個綠帶師姐對打。雖然資歷有別,但凝也是不落下風。每當師姐好像想發動攻擊時,凝都先一步出手,封住對方的攻勢。而她的攻勢仍然是很難捉摸,對方經常躲避得很狼狽,也成功打中了好幾次。途中師傅不時點頭對她表示肯定。






落堂後我們三個負責收拾東西,把練習用的手靶搬回雜物房。收拾完出來後其他人都走了,凝也準備更衣離開,心鈴卻用命令的口吻對著她說:「杜雪凝,留下來陪我練習。」 


「我有事要做,沒有空。」凝背對著她,淡淡地說。 

「妳不會是怕輸吧?」心鈴輕蔑地挑釁她說。 

「隨便妳怎麼想。」 

凝背起袋子走向道場門口,心鈴在她背後說道:「被澤天看不起也無所謂嗎?」 

她的眼神帶著一絲決絕。 

凝停下腳步,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沉默了一會,她從袋裡拿出拳套。 





「果然,妳最在意的還是他。」心鈴冷漠的話語裡夾雜著妒火。 

凝面無表情:「我只是厭倦了再聽妳喋喋不休,速戰速決吧。」 

我為難地看著她們。任由水火不容的兩人對打,怎麼說都不妥當,但我又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們。 

「你也留下來幫我們做個見證吧。」心鈴對我說,我只好答應。 

就這樣,我在場邊見證了這場對決。 

她們兩人在場中央彼此對峙。心鈴的眼裡充滿了戾氣和凌亂,凝冷漠的神情中彷彿也有一絲慍怒。 


我號令開始後,心鈴沒有一刻猶豫,立刻向凝進攻。凝保持著一貫的風格,靈活地閃避和擋下心鈴的攻擊,一找到空隙就進行反擊。急躁的心鈴不時露出破綻,她結結實實地中了幾拳,前腹也被踹了一腳,但她即使被打中也絲毫不後退半步,咬著牙繼續進攻。她接二連三的拳腳幾乎毫無技巧可言,但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勁卻讓凝招架得有點吃力。 





像心鈴這樣雜亂無章的攻勢,平時師傅是不會允許的,因為這樣只會養成壞習慣,對練習沒有幫助。但現在師傅不在,我也沒有立場阻止她。 

我明白這場對決是無可避免的。一切都是因為澤天,這個把我們帶到空手道世界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分鐘,感覺卻猶如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激烈的對打已經把她們的體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但心鈴仍是鍥而不捨的進攻,甚至完全放棄了防守,只求在被擊中的同時拚命還擊,彷彿要和凝一起燃燒殆盡似的;疲累的凝也漸漸沒法準確地迴避心鈴的攻勢,被打中的次數愈來愈多,兩人甚至打得抱成一團。 


慶幸的是隨著體力不斷消耗,她們拳腳的殺傷力也大大降低,沒有造成傷害,只是在不斷拖垮彼此的體力而已。 

但她們誰也不可能認輸,一直打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心裡覺得是時候要出手阻止她們,終止這場對決。 

正當我想上前分開她們時,凝抓準心鈴胡亂攻擊的空隙,向她的臉揮出一拳,擊中之前凝卻突然自己倒下了。 

這時我才看清楚凝。 

跌坐在地上她的臉色慘白,嘴唇微微發紫,深深的喘氣。心鈴還未從上一刻的對決中回神,茫然地看著地上的凝,下意識伸手去扶她。 

她用力撥開心鈴的手,跌跌撞撞走到場邊,伸手在她的袋子內找東西。我走上前問她找什麼,她沒有回答,喘著氣把袋裡所有東西通通倒出來。 

散落在地上的只有替換的衣物、電話銀包鎖匙、鏡子和塗改液。 

沒有她要找的東西... 

她軟倒在地上,絕望的喘著氣。 

一直愣站在場中央的心鈴終於有了反應。 

「不要...」 

雙眼通紅的心鈴衝到凝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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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半躺在急症室的流動病床上。吸了氧氣和哮喘藥的她病情已經穩定,不過臉色還是有點蒼白。 


我站在病床旁邊,盯著吊袋裡的生理鹽水一滴一滴落下;心鈴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低著頭站在我身後,眼睛​有點腫。自從凝脫離了危險期,在半小時前被送到急症室裡的臨時病房後,我們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沉默。 



我回想剛才的情況。 

哮喘發作加上沒有及時用藥,凝的病情頗為危急,缺氧的她一度神志不清。到場的救護員為她進行初步急救後把她送上救護車。 

在救護車上,心鈴緊握著凝的手,一直說著同一句話。 

「不用怕,妳會沒事的。」 

她淌著淚,眼神是從未見過的溫柔。凝戴著氧氣罩,胸口緩緩起伏,雙眼迷離看著她。 

到了急症室後,我忙著幫凝做登記手續,心鈴陪著凝做檢查。 

然後凝的情況轉趨穩定。 

然後醫生來看過凝。 

然後我們等待著。 


決心打破這樣的沉默,我打開了話匣。 

「感覺還好嗎?」我問凝。 

這一夜很長。不知為什麼,我明明只是個旁觀者,卻像經歷了很多,聲音都沉了。 

她點頭:「現在好多了。」 

她的語氣一如往常平淡,但又好像少了一點冷漠,多了幾分溫和。 

「妳剛剛有失去意識嗎?」 

「好像沒有。」她說。有一刻,她眼神的焦點似乎落在我身後的心鈴上。 

「無論如何,妳沒事實在太好了。」我由衷地說。 

我看看背後,心鈴仍然是不安地低著頭;她注意到我的視線,抿著雙唇輕輕地點頭認同。 

「謝謝。」凝淺淺一笑,靦腆的笑容有一點僵硬。


外面傳來一陣高跟鞋急促的腳步聲。臨時病房的布簾被拉開,一個穿著上班族套裝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走到凝身邊,緊張地看著她。 


「阿凝,妳怎麼了...」 

「媽,我沒事。」凝說。 

女人愣了一下,摸摸凝的臉。 

「妳臉青口唇白,還說沒事?」 

凝搖搖頭:「我真的沒事。」 

凝的媽媽看起來大概四十歲左右,並沒有像凝那樣的棕色瞳孔,但兩人還是有幾分相似。雖然歲月在她的臉上留有一些痕跡,但仍有著出眾的氣質。 

「剛剛接到醫院的電話,嚇死我了!怎麼會突然哮喘發作呢?」她緊張地問。 

「對不起,我...」心鈴難堪地開口,說到一半卻被凝打斷了話。 

「沒什麼,只是練習時覺得有點氣喘而已。」她輕描淡寫地說。 

凝媽媽嘆了一聲,憂心地說:「雖然醫生說做一點運動會有助病情,但不能太劇烈。妳卻不聽人講,總是讓人擔心...」 

「對了。」凝媽媽望向我們 :「你們是...」 

「他們是我的同學。」凝說。 

「妳好,我叫阿一。」我緊張地自我介紹。 

「阿一你好。」凝媽媽和善地對我說:「幸好有你們幫忙送阿凝來,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個都不知怎麼辦。」 

「我叫...心鈴。」平日爽朗的她現在有點結巴。 

凝媽媽想了一下。 

「是愛心的心,風鈴的鈴嗎?」 

心鈴點點頭。 

「心鈴心鈴,很好聽的名字呢,也長得很漂亮!」凝媽媽的笑容很真誠。 

她面紅了。 

「凝...比較漂亮。」



雖然凝的病情已經穩定,但這次哮喘發作始終比較嚴重,為安全起見,醫生建議凝留院觀察。凝媽媽去了辦理入院手續,病房內又剩下我們三個。 


正當我想說些什麼時,肚子突然不爭氣的咕嚕了一聲。 

「都十點了還未食晚飯,難道妳們不餓嗎...」我一臉尷尬。 

她們都笑了。 

我說:「我去買食物吧,7-11飯團好嗎?」 

凝輕輕點頭。 

「7-11的手卷比較好吃,三文魚的。」心鈴小聲說。 

我走出急症室門口才發覺沒拿銀包,我折返病房想拉開布簾,抓著布簾的手又停下來。 


算吧,還是先等一下好了,我心想。雖然真的好肚餓...咕嚕咕嚕... 


布簾的另一邊心鈴緊緊抱著凝,輕聲說對不起;凝什麼都沒說,臉上默默流下幾滴淚水。



凝住院的一個星期,我們每天放學就去探她,從下午一直陪她直到晚上探病時間結束。 


心鈴嫌醫院的食物難食,我們帶著凝偷走出醫院,去附近食日本料理,被護士發現教訓了我們一頓。 

因為怕凝住院無事做會很悶,我把家中一堆漫畫搬到醫院,心鈴卻說我白痴。 

「凝怎可能會看這些東西?」她不屑地翻著我的漫畫,我不甘示弱說:「妳帶來八卦雜誌,凝不也是翻都沒翻過嗎?」 

「總比你那些不設實際的東西好!」 

「什麼不設實際?這些漫畫不知多有意思!」 

看著我們鬥嘴,凝在病床上笑意嫣然。 

「好啦,不用吵了,我兩樣都會看啦。」她彎起微笑的雙眼看著我們。 

其實什麼能幫凝解悶,逗她開心,我們心裡都很清楚。 


那個星期的測驗週,本來打算帶去醫院一邊陪凝,一邊埋首苦讀的教科書,最後我們一頁都沒翻過。終於我和心鈴都考得一塌糊塗,當我跟她們說我英文listening只有38分時,心鈴竟然亮出她那份23分的物理試卷!最後我們淪落到要跟凝一起補考,這也成為了我們引以自豪的「輝煌」戰績。 

凝出院後回到學校,我們三個很自然就走在一起。上堂一起聊天,中午一起食lunch,放學後一起胡亂逛街,一起上空手道,放假一起去玩。 

那一年後來SARS爆發,香港成為疫區,所有學生都要戴上沒有個性的口罩上學。但在茫茫口罩黨之中,那雙清澈的黑色眼睛和迷人的棕色瞳孔,總是那麼耀眼。 

至於我呢? 

我還是我,那個不起眼的我。但一切卻又變得不一樣了。 




這故事裡原本並沒有我。 

我只是剛好介入了心鈴和凝之間的恩怨,見證了她們的一切。 

空手道和她們填補了我原本平淡的生活,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然後,三年過去了。 

第四章 <阿一的回憶-下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