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第十五章 ＜莎劇＞
紫婷的事總算告一段落。經過我們的勸導她和那些損友絕交了，也開始改掉不良習慣，重新回到正常學生應有的生活。
這圓滿的結果解開了我多年來的心結，也給予我很大的鼓舞－－原來正義是真的存在的，邪不能勝正不只是口號，而是可以用行動去實現！雖然換來滿身瘀傷，痛得我隔天早上差點下不了床，但我還是覺得這一切很值得。
不過，其實現在我更在意的，是另一個人。
自從那天回來後，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著思思。那天離開在後樓梯她跟我說過的話、奮不顧身回來救我的畫面．．．那份心跳的撼動，一直在我的腦海裡徘徊。被她拖過的手，彷彿仍殘留著彼此汗水沾濕的質感。我有點懷疑這只是我的幻覺，但身上那些未消的傷痕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喜歡她！
自從這種感覺出現之後，就不斷在我心中滋長，一發不可收拾。伴隨的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很想跟她在一起！
仔細回想我們相遇開始發生的一切，我才驚覺自己實在太遲鈍了。
其實她也喜歡我吧？
至少她也對我有好感，這是肯定的。或許我們之間就只差那麼一點點距離：一個契機，一句疑問，一聲應允。
但說來慚愧，這17年來我從未試過追求一個女生。要做些什麼，應該怎樣表白，我完全沒有概念。
幸運的是上天為我準備了一個大好機會。最近舉行的香港藝術節，文化中心正在上演莎士比亞的經典喜劇《仲夏夜之夢》的舞台劇。
這不正好可以兌現在樓梯間時，我對思思的承諾嗎？
前幾天在上學的路上遇見思思，我鼓起勇氣約她去看仲夏夜之夢。她很驚訝，說沒想到我會留意這套舞台劇上演。看到她臉上驚喜的表情，我心裡的快樂難以形容，這讓我更相信她也是喜歡我的。
最後她當然是答應了，於是約會前幾天我已經開始做準備。
這是我第一次看舞台劇，為了避免出糗我事先了解了一些看舞台劇的基本禮儀，例如穿著要求、鼓掌的時機等等。
我又想到以我這種對文藝一竅不通的人，很可能會看不懂劇情背後那些深層次的意義。所以我特地上網搜尋了關於「仲夏夜之夢」的劇情大綱，還有一些專家的評論，好讓我可以在看完之後發表一些獨特的見解。我又連夜讀了幾本文學作品，背了幾句有意思的對白，打算和思思約會時「無意中」說出一兩句，就會顯得我很有文學修養。雖然這樣做好像有一點犯規，但為了博取思思多一點好感，我已經豁出去了。
我不禁為自己周詳的準備感到滿意。
看完舞台劇之後呢？或者可以一起吃個晚餐，晚餐之後和她在海旁散步，找個適當的時機表白。嗯．．．實在要好好計劃一下呢！
「喂，阿一，你在發什麼呆呀？」心鈴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扒房食Lunch。心鈴和凝都吃完了，我面前的鐵板雜扒還幾乎沒有動過，現在我終於明白什麼叫茶飯不思。
「沒什麼啦。」我回過神說：「只是在想一些事而已。」
她說：「你近來都奇奇怪怪的，不會是那天被打傻了吧？」她伸手敲敲我的頭，我擋開她的手，故意裝出平常輕鬆的語氣說：「怎麼可能！」
我還未把思思的事情告訴她們。雖然在追女仔方面她們或者可以給我一些好建議，但我總覺得戀愛是屬於個人的戰鬥，要靠自己完成才有意思。所以還是成功了之後才告訴她們吧。
「對了，妳們剛剛在說什麼？」我問。
心鈴嘖了一聲：「就知道你沒有用心聽。在說開會的事情啦，校長叫我們所有班長今天放學後到禮堂集合，好像有什麼要宣佈。」
「哦？不知會是什麼事呢？」我隨口說道，其實也不太關心。
她聳聳肩：「誰知道，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好事吧！別說這個了。」她轉頭問凝：「妳放學之後有別的事要做嗎？」
「放學後嗎？」凝想想說：「我沒有什麼事做。」。
心鈴提議說：「那不如等我和阿一開完會之後，我們一起去他家裡玩貓吧？」
「啊！今天不行，我放學之後還有事要做。」我趕快回絕。
「你要做什麼？」
「總之就．．．有事啦。」
「什麼事那麼神秘呀？吞吞吐吐的。」她瞇著眼懷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都虛了。
「這個．．．遲些再告訴妳們啦！lunch time快完了，我們走吧。」
我敷衍心鈴，打斷了這段對話，免得再被她追問下去。
今天就是我和思思約好了去看「仲夏夜之夢」的大日子，當然不能跟她們回家玩貓啦！
回到學校離上課還有一些時間，我隨便找個借口擺脫她們，一口氣奔上4樓的6S班房。思思就坐在班房近走廊的位置，我隔著玻璃窗向她揮揮手。她看到我露出了笑容，從門口走了出來。
未等我開口，她就說：「你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吧？」她俏皮的看著我，微笑的眼睛特別迷人。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會忘記呢，我心想。
「我怕你也只是隨便說說，沒有放在心上。」她有點落寞地說。
思思跟我說過，有一次她約了幾個同學去看舞台劇，連票都買好了。誰知當天所有人都臨時爽約，大家都以為還有其他人陪她，但其實最後就只有她自己一個看舞台劇，還在劇院裡偷偷哭了。
但我又怎會這樣對她呢？
我拿出男子氣慨說：「放心吧，我從來都不是隨便說說的人。」
「那就好。」她回復了笑容。
「不過放學之後我要先去禮堂開會。妳要等我開完會一起出去嗎？」
她想了一會。
「我想提早出去逛一下，我們直接在文化中心等好嗎？」
我說：「好。那舞台劇會在6點開場，我們5點45分在正門等？」
「好，那麼不見不散囉！」
「不見不散！」我肯定地說。
思思和我道別，我看著她走回課室的背影著迷了，直到上課的鐘聲響起才將我喚醒。
放學後，全校所有班長齊集在禮堂，坐在前面幾排椅子上。校長站在台上準備說話，他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頭髮有點花白，卻仍然很有活力。
校長用平和的語氣說：「今天請各位班長來，是有一件事要宣佈，而這件事需要大家的協助。」
「這個校園是為了學生而存在的，你們是學校的主角。我知道同學有時會對學校有各種期望，但苦無途徑表達。」
「因此，經過我和老師們的討論，我決定在今年試行一項新校政，取名為「聆聽校園心聲」。簡單來說，就是透過各位班長收集同學對學校的意見，再向老師反映。」
此話一出，台下即時議論紛紛。有人點頭贊同，有人認為無聊、多此一舉。
心鈴說：「早就應該這樣了吧！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些不合理的無聊校規通通改掉！」
她旁邊的吳卓羲一臉不屑。
「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在LA讀書時，high school的policy都是全校學生投票決定的，你們香港人真是大驚小怪。」
「你不出聲無人話你啞的。」心鈴看都懶得看他，對著空氣嘲諷說。
吳卓羲不滿的看著她，她回瞪了一眼，兩人差點又吵起來，旁邊的女班長無奈地當和事佬。
我完全沒心情理會這些無聊的事，此刻我的心早已飛奔向思思那裡。就算校長宣佈今天是世界末日，我也只想待在她的身邊。想到可以和喜歡的人一起迎接末日，也不失為一種浪漫。
校長提起雙手示意所有同學安靜。
「我會在下星期一早會正式宣佈這項活動，事先通知各位班長是因為有額外的細節需要你們配合。具體內容將會由這項活動的負責老師陳sir為大家解釋。」
陳sir接過咪高峰說：「謝謝校長。正如校長剛才所說，這項活動的目標是聆聽同學對學校的意見，而班長在這項活動上的職責是一個中間人。你們將會在週會堂收集班上同學的意見，然後選出當中最有建設性的提議，製作一份建議書呈交給我。關於建議書的具體內容．．．．．．」
要不要買小禮物送給思思呢，我心想。
還是不好，亂買東西可能會有反效果，現在是表白又不是求婚。
「除了呈交建議書之外，班長們還會向所有同學發表這些提議，所以你們也要製作一份講稿，經過審核之後在早會上發表。到時候我們可能會邀請校董來旁聽，所以你們的發言要得體。每班發言時間大約為5分鐘，我建議內容結構可以分為．．．．．．」
等一下應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思思呢？輕鬆幽默？還是瀟灑大方？
「在收集意見的過程中，你們可能會遇到各種困難。例如沒人提出意見的話，你們可以提供各種議題讓同學討論。這些議題可以包括學業類、課外活動類．．．．．．」
台上的說話我一句都沒有聽入耳，半小時之後陳sir終於結束沉悶的發言。走出禮堂後女班長找我一起討論收集同學意見的方法，我猶豫地看了看時間，4點15分。
雖然我內心很想盡快去見思思，但畢竟時間還早，現在出去也只有白等，所以我答應了女班長。我打算30分鐘後動身出發。一小時從學校去文化中心，無論如何都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們在課室討論了一會之後，女班長開始有點不妥。她面無血色，愈來愈沒精打采。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皺著眉點點頭。
雖然她沒說，但我想大概是女生的生理不適吧。我扶她去醫療室休息，她捲縮躺在床上，很痛苦的樣子。我手忙腳亂拿了些止痛藥給她吃，也沒什麼效果。
她打了電話叫家人來接她。校醫林姑娘不在，我只好在這裡等到她家人來。我看著牆上的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心裡不由得焦急起來。
女班長忍著痛對我說：「阿一，你有緊要事就先走吧，我自己等也可以。」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丟下她自己走掉，我實在過意不去。我在醫療室來回踱步，心裡計算著去文化中心最快的方法。半小時吧？或者可以再快一點，這樣的話還是來得及的。
就在我的耐心快到極限時，救星出現了。心鈴剛好走過醫療室外，我立刻衝出去叫住她。
「心鈴，原來你還在！」
「我也想走呀！」她無奈地說：「但陳sir說6S班是最早呈交建議書的一批，硬要留下我和那人講廢話。」她說「那人」的時候白了一眼身後的吳卓羲，吳卓羲對她也沒什麼好臉色。
我也不管她說什麼，拉著她說：「我有事要妳幫忙！」我把女班長的情況告訴她。她哎呀的說：「拿暖水袋給她敷會舒服一點。」
「什麼都好，我現在趕著走，妳可以幫我看著她嗎？」我急忙說。
「小事一樁，交給我吧！」她爽快地答應了。
「謝啦！」我頭也不回奔向校門。
「喂！你到底要去哪裡呀？」心鈴在我背後叫道，但我沒時間回答她了。
「其實你約了思思吧？我們早就猜到了！」她說。
我繼續往校門外跑，豎起大姆指高舉在半空。
我在校門外欄下一架的士，雖然不清楚搭的士出尖東要多久，但肯定比走15分鐘路程去火車站再搭火車快吧？說不定能在開場之前趕到文化中心，我心想。
但我錯了。
的士剛駛進獅子山隧道就遇上了塞車，車龍在隧道中緩慢地移動。我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到塞車的可能性！ 我拿出電話想打給思思，又突然記起她的電話在上次和小混混的糾纏中扔壞了。
隧道像黑洞一樣困住了一切，我想吶喊卻又呼天不應。的士司機口沬橫飛咒罵著塞車，我更煩躁了。我絕對比他更想咒罵，更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等到車龍散去，的士終於到達文化中心時，舞台劇早已開場了。文化中心周圍都沒有思思的蹤影，她應該已經進去了吧？
門票在思思手上，我進不了劇院，而就算我進得去又如何呢？明明沒多久之前才拍心口保證說我不會爽約，我竟然又讓她孤零零走進劇院！
她肯定對我很失望吧？甚至會懷疑我的誠意．．．難道我們之間就因為一場塞車而告吹嗎？
不對，還有拯救餘地的！只要我等她出來向她好好解釋，一開始她或者會很生氣，不想理我。但只要我誠心道歉，把我的心意說出來，她應該會理解的。
我在劇院外等思思出來，一邊想著要說什麼道歉的話。
開會？女班長？塞車？
這些藉口通通忘了吧！一切都怪我考慮不周，是我不好．．．我自責地想。
現在只有好好認錯，誠心道歉了。
但如果她真的不接受道歉呢？死纏到底好嗎？還是要先讓她冷靜一下？
我心亂如麻。
在胡思亂想中渡過了漫長的等待，劇院的門卻遲遲都沒打開。我等到不耐煩，找了一個工作人員問他「仲夏夜之夢」什麼時候完場。
「已經完場了呀。」他說。
「完場了？怎麼觀眾都沒有出來？」
他奇怪地看著我。
「先生，出口不在這裡，出口在文化中心外。」
那一刻我腳都軟了，差點就這樣跪倒在地上。難道連上天都這樣作弄我．．．？
不！還未到放棄的時候！
我衝出文化中心，人群聚集在劇場出口附近。果然現在還離完場不久，思思很有可能還在附近。
她應該還穿著校服，這樣的話應該不難找。我仔細留意四周，發現遠處海旁一個穿白色連身校裙的女生。我心跳加速，邊跑向她，邊把剛剛想好的道歉內容複習一遍，走近了卻又發現那不是思思，甚至稱不上相似。我又在人群中繞了幾圈，都找不到她。
天色漸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萬分焦急，無視途人異樣的目光，像瘋子一樣在文化中心附近奔跑。
天星碼頭、太空館、藝術館、星光大道．．．．．．我不斷驅開人群，期盼她的身影會出現在人海的盡頭。
但是沒有。
我找不到思思，我找不到思思。
絕望的我回到文化中心外，跌坐在有蓋走廊的地上。看著那些途人在繁忙的海旁來來去去，看著他們看著失魂落魄的我。
為什麼人生要這麼諷刺？
迎新營那一天我們偶然在學校相遇而認識；在中秋那一晚，我們又再一次偶遇，那時候我的心還沒有她。到了現在，我心裡載滿了她的一切，每分每秒都在想她，為什麼又要讓我錯過與她的約定，再失去和她重遇的機會？
天空的烏雲堆積著，終於化成雨水傾瀉在維港兩岸。遊客匆忙散去，只剩下空蕩蕩的星光大道。
真應景。
看著文化中心的大門，我想像思思剛才在那裡等我的樣子。她頻頻看錶，期待我的出現。而我也從那邊轉角出現了，我們彼此對望，靦腆地笑了。為了讓氣氛更輕鬆，我說了一個關於莎劇的笑話，逗得她笑開懷。我們並肩走進劇院，在莎士比亞的狂想中渡過了一個美好的黃昏。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我沒有從轉角出現，所以她沒有在人海中留下。很公平。
雨愈下愈大，走廊簷篷滴下的雨水在我面前累積成水氹。我對著倒映中那個落泊的自己，說出那句預先準備好的可笑對白。
「思思，妳說過妳的人生不需要悲劇，那就讓我和妳共演一套喜劇，可以嗎？」
雨水滴落在水氹，融化了倒映中的我。
「可以。」
我的心跳停止了。
回復平靜的水面上浮現了我朝思暮想的身影。我不敢相信那幻影，緩緩抬起頭。
穿著素白校服的她就站在我面前，撐著傘，手裡拿著一本《第一神拳》。
我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妳怎麼．．．」
她跺腳生氣地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遲到鬼，害我看不成莎劇。所以只好先去找一本熱血漫畫，兌現我的承諾囉！」
「我．．．」
預先準備好的那些對白，我竟然一句也說不出。
「剛剛不是說要演一套喜劇嗎？到你兌現承諾了。」她鼓起腮看著我，眼睛裡卻充滿了期待。
我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在喜歡的人面前，一切對白都不再重要了。
「思思，我喜歡妳。」
面對如此直接的告白，她畢竟還是有些意外，但又瞬即化為最甜美的笑容。我們凝望著彼此，雨水滴滴答答地演奏著喜劇的序曲。
第十五章 <莎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