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頂的涼亭逗留了一會,時間也不早了,是時候折返燒烤場和大隊集合。我們乘坐下山的小巴回到屋苑,再走石級回燒烤場。在小巴上我和思思坐在最後排的雙人位,心鈴和凝坐在我們前面。倦了的心鈴倚在凝肩上睡著了,凝看看熟睡的心鈴,稍微挪動了身體,沒事般繼續望向窗外。在之後那段崎嶇的車程中,她一直維持著這樣穩定的姿勢沒有改變過。 

下車後回到燒烤場,我們發現氣氛不太對勁。大家都在默默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和之前熱鬧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 

我問女班長:「發生了什麼事嗎?怎麼大家好像怪怪的?」 

「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 她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帶到吳卓羲那邊,他一個人坐在石椅上,臉色灰黑。Apple和Lemon她們沒再有糾纏他,神情畏縮地躲在一旁。 

女班長說:「剛才你們走了之後,Apple和Lemon就繼續纏著Vincent說要去他家玩,他不斷拒絕她們,說沒有什麼好玩,但她們還是死纏爛打。後來Vincent突然大發雷霆,把她們罵得狗血淋頭,說『你們香港女生都像跟尾狗一樣嗎?煩不煩呀!』,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她們兩個差點被罵哭,後來就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了。」





「他這樣罵女生也太過份了吧。」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思思皺眉說。 


「嗯。」我認同道:「雖然Apple和Lemon的確很煩,但都不應該這樣當眾罵她們。」 

我望向吳卓羲,他一副想殺人的臉孔,大家都不敢靠近他。


清理好垃圾後大隊離開走向火車站,吳卓羲一個人走在後面,前面的同學開始議論紛紛。 


「沒想到原來Vincent這麼惡」    「這樣罵女生太不應該,真是男人之恥」    「會不會有什麼內情呀?」    「Apple和Lemon真可憐」   「但是她們也有錯啦」 





這時粗框男用偵探的口吻說道:「到底吳卓羲為什麼不肯讓人去他家呢?莫非這當中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能他其實是吸血鬼世家,家裡放滿棺材,所以不能讓人去他家!」光仔胡亂說。 

「不用猜啦,還會有什麼原因?」心鈴故意提高吳卓羲聽得到的聲音,輕蔑地說:「不就是我們的「小王子」不順心,偶然發下脾氣,不用大驚小怪的。」 

吳卓羲聽了心鈴的話臉色更難看,他走向心鈴伸手向她肩膀。 

「你想怎樣?!」心鈴迅速撥開他的手,警戒地看著他。 





「應該是我問妳想怎樣!」他咬牙切齒地說:「黎心鈴,我忍妳很久了。我到底惹了妳什麼?為什麼每次妳都對我冷嘲熱諷,妳以為我很好欺負嗎?」 

她諷刺一笑。 

「為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永遠擺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看了就噁心!一天到晚把「你們香港怎樣怎樣」「你們香港人怎樣怎樣」掛在嘴邊...難道你不是香港人嗎?」她任性地說:「香港就是這樣啊!又小又多人,教育制度又差,你這麼討厭香港的話,當初就不要回來啊!留在LA住大屋,當你的ABC好了。你以為香港很歡迎你這種人嗎?從外國回來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心鈴撓起雙手,彷彿在表示「你還有什麼好說?」;吳卓羲眼裡充滿怨恨,雙手握緊拳頭。 

「妳憑什麼評論我......妳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他的戾氣像火山般爆發出來。 

「妳以為我很想來香港嗎?!我恨不得現在就回去LA,一秒鐘都不想留在這個地方!」 





「妳知道我為什麼會回來香港嗎?因為我的父母生意失敗破產了,所以才要回來投靠親戚。我們寄住在親戚那裡...那些什麼親戚我一個都不認識。我討厭這種生活,討厭他們的嘴臉,討厭香港的一切!寄人籬下那毫無尊嚴的感覺妳明白嗎?每天看著自己父母向那些人低聲下氣的感覺妳明白嗎?這些痛苦的生活還不知要忍受多久的感覺妳明白嗎?!」 

他愈說愈激動,胸膛起伏著,卻眼神冷漠地看著她:「嘿!我在說什麼廢話呢?像妳這種生長在小康之家,被寵壞了的千金,又怎麼可能會明白這種感覺。」吳卓羲自嘲似的說道,拋下心鈴往前走。 


「那又怎樣...」心鈴低聲說。 

「什麼?」吳卓羲疑惑看她。 

「我說,那又怎樣!」 

心鈴上前揪著他的衣領。 

「寄人籬下又怎樣?毫無尊嚴又怎樣?你就打算一輩子都戴著假面具做人嗎?」她正眼看著他說:「醒醒吧!世界不會因為你一個人而改變的。就算你再挑剔這裡,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生活。與其自暴自棄,扮成不在乎的樣子頹廢過日子,還不如認認真真重過新生活!」 





「再完美的人生都會發生差勁的事,再差勁的人生也會遇到好事,只有當你連好事都拒絕去接受時,才是最差的人生!」 

吳卓羲瞪著眼:「妳...妳說得當然輕鬆,哪有這麼簡單!」 

她看著他毫不退避:「認真過每一天,真誠對待別人,又可以有多複雜?如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做不到,那就拜託不要再自命不凡,好嗎?」 

她鬆手大步離去,留下呆在原地的吳卓羲。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回去後眾人議論紛紛,產生了很多奇怪的傳言,還愈傳愈誇張,什麼吳卓羲、心鈴、Apple和Lemon四角戀攤牌之類的。Apple和Lemon不斷向人解釋,反而心鈴和吳卓羲沒什麼回應。 


聽思思說,這幾天他們彼此沒說過一句話。其實這本應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他們兩個本來就沒什麼兩句,有的都只是冷言冷語。不過現在倒是面臨一個實際問題,令心鈴有點煩惱。 

這天放學後我上6S找思思,班房裡其他同學走得七七八八。吳卓羲坐在自己的座位發呆,聽說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常常獨自在發呆。那次旅行之後,大家都不敢打擾他。 






我和思思走到心鈴旁邊坐下,她正在整理上堂時抄下的物理筆記。 

我問她:「怎麼樣?還是未解決嗎?好像快到deadline了吧?」 

「未呀,你看那個人,像個木頭人似的,都不知怎跟他溝通!」她不滿地瞄了一眼那邊的吳卓羲。 

事關那個「聆聽校園心聲」活動,各班要開始輪流遞交建議書。6S是最早的一批,幾日後就是deadline了。但眼前這兩個班長,不要說討論建議書內容,連誰先開口說句話都爭持不下了好幾天,這樣下去實在不太樂觀。

「我看他也應該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才特地留下來了吧。」我說。 


「他留下來發呆也沒用呀!難道要我過去哄他嗎?」心鈴說:「那天把話說得那麼盡,如果現在我先過去跟他說話,不就好像是我認錯了嗎?我才不要!就是他這種以為每個人都要遷就他的心態討人厭!」 

思思看著獨坐一角發呆的吳卓羲,說道:「其實他也很可憐。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環境,還從原來富裕的生活變成寄人籬下,受盡白眼。一時無法適應,有些偏激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 





心鈴嘆氣說:「我不否認他的遭遇是很慘,但也不代表我說錯了他呀!他裝模作樣改變得了現狀嗎?」 

思思看著心鈴。 

「心鈴的想法真積極。」她說。 

「難道積極也不對嗎?」心鈴疑惑道。 

「不,沒有什麼不對。」思思說:「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態度,畢竟一個人的遭遇也很影響他的想法。無論如何,作為同學的我們應該多給他一點鼓勵吧?」她用詢問的眼神看看心鈴。 

「好啦,說不過妳了。」心鈴笑著搖頭,對我說:「思思這麼善解人意,阿一你執到啦!」 

我看著思思,她的確是個很懂得為人設想的女生,有這樣的女朋友我覺得自己好幸運。

心鈴在筆記本撕下空白的一頁,隨手寫下「喂,在發什麼呆呀?」幾個字,摺成紙飛機飛向吳卓羲,紙飛機落在他身邊的地上,他皺著眉撿起紙飛機。 

我和思思不禁苦笑,看來這已經是她善意的極限了。吳卓羲打開了紙飛機,疑惑地望過來這邊,心鈴沒有看他,繼續弄她的物理筆記。 

不久之後,一隻紙飛機不偏不倚地落在心鈴的筆記本上。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心鈴又再撕下一張紙摺成紙飛機飛過去。 

「就是問你在想什麼啊!」 

又一隻紙飛機落在筆記本上。 

「在想妳那天說的話。」 

心鈴看著紙飛機上端莊的字跡,下一隻紙飛機又飛來了。 

「或者妳說得對,我一直以來都在逃避現實,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紙飛機落在吳卓羲身後。 

「現在知道也不算遲。」 

第四隻紙飛機落在筆記本上。 

「可能吧。」 

心鈴再擲一隻紙飛機過去,卻不受控制繞了一個圈回到她旁邊。她終於開口了。 

「沒想到你紙飛機還擲得不錯嘛。」 

「是嗎?這很簡單啊!」 

吳卓羲隨手摺了一隻紙飛機向前擲出去,紙飛機轉了個彎,又繞回來落在心鈴的筆記本上。 

「才讚你兩句別給我得意忘形呀,自大狂!」心鈴打開紙飛機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翹。 

那架像是裝了自動導航系統的紙飛機上寫了英文字。 

「Thank you」



一星期後的早會,心鈴和吳卓羲兩人站在台上代表6S發表「聆聽校園心聲」的建議內容。 

吳卓羲:「我們6S的建議是新增一個名為「真心話.紙飛機」的活動。」 

心鈴:「我們認為同學之間應該有更好的溝通,但有些話說出來可能怕尷尬和不好意思。」 

吳卓羲:「真心話.紙飛機鼓勵同學把自己的真心話寫在紙上,摺成紙飛機送到對方手上。」 

心鈴:「透過這個活動,同學可以對彼此有更深的了解,消除不必要的誤會,以真摯和誠懇創造一個理想校園!」 

台下響起掌聲,連校長都微微點頭認同。 



「真心話.紙飛機」活動通過之後,漫天紙飛機瞬間淹沒了整個校園。 

害羞的男生用紙飛機偷偷向心儀的女生示愛;冷戰中的情侶在紙飛機上寫上開不了口的那句對不起;不相熟的同學借紙飛機互訴心底話;好朋友透過紙飛機去重新認識對方。 

這也許又造就了很多人與人之間的故事。


如果要為這活動設立一個排行榜的話,收到最多紙飛機應該是凝。活動開始幾天後,她甚至能夠隨手接著從身後飛來的紙飛機,而且是一次四架。 


至於放出最多紙飛機的肯定是光仔,不是因為他有很多真心話要說,而是他到處找人比賽擲紙飛機鬥遠,說要成為什麼「空中最強」。 

但把紙飛機飛得最遠的又不是光仔,據說粗框男成功結合了廣義相對論所提及重力場對時空的扭曲和經典力學的靜力平衡第一條件,領悟出一套「最新技術」,於是他拿著紙飛機圍繞操場跑了10個圈,成功創下把紙飛機「飛」得最遠的記錄。 


無論如何,能夠在學校裡胡作非為,所有同學都皆大歡喜。而對這個活動最不滿的,除了每日掃幾百隻紙飛機的掃地阿姐之外,應該就是鷹sir了。 

「是誰擲的紙飛機!全都作反了!」站在操場的鷹sir向上望,氣得面紅耳熱。 

Gag Wong和他的幾個豬朋狗友馬上從一樓平台跑回走廊,捧腹大笑。 

「你們寫了什麼給鷹sir呀?」我問Gag Wong。 

「沒什麼,我們只是告訴他說在平台上看到他的頭頂閃閃發亮而已,他應該正在衝上來了。」Gag Wong說完就逃跑,我嚇得馬上拉著思思趕快離開平台避難。


活動的倡議者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吳卓羲也收到不少紙飛機,都是一些鼓勵的說話。好吧,幾乎都是女生的字跡。 


「似乎很圓滿呢!」心鈴一手接著一隻從下層走廊飛上來的紙飛機。 

「嗯,可以這樣說吧。」吳卓羲揭開一張寫上「Vincent你要加油呀!」的紙飛機,淡淡笑說。 

「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未解決。」心鈴看了看班房內的Apple和Lemon,她們到現在都還不敢和吳卓羲說話。 

「你要知道,」她搭著吳卓羲肩膀說:「在「我們香港」,只要男人和女人有什麼爭執,錯的都一定是男人。」 

吳卓羲撇起嘴角一笑。 

「我也知道,在「你們香港」,好男不與女鬥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我可不怕跟你鬥!」心鈴瞪他說。 



一隻紙飛機在走廊上滑翔,剛好落在Apple和Lemon之間。 


「Apple & Lemon: I am Sorry! 」 


她們回頭看看身後的吳卓羲。 

「哼!我才不會這麼容易原諒你!」Apple生氣地說。 

吳卓羲愣了一下。 

「至少都要先跟我們約會十次啦!」Lemon興奮地說。 

她們挽著吳卓羲雙手把他劫持離去,被拖著走的吳卓羲回頭望一下心鈴,又擺出他那一副「你們香港」的招牌表情,心鈴看著他不禁笑了。 


第十八章 <紙飛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