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最後一天,學校空手道室裡。 


凝結的空氣中,她將放在前鋒的左手稍微提高了一丁點,鮮紅色的拳套剛好阻擋了我的視線,遮住了她的半截鼻子。 

也許這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微細動作,但一切已有了先兆。 

下一秒鐘,她左拳像鬆綁了的彈簧,迅速擊向我的臉。我反手上揚,往側卸開她的拳;右手正想發動反擊之際,我感受到她重心的輕微轉移,前鋒腳擊向我的腹部。 

我瞬即把右手改向下掃,手腕往側發力擋開她的前鋒腳,順勢將左拳高速帶送出去。她借助前鋒腳被擋開的旋轉之勢側身閃避,左直拳堪堪擦過她的側臉,靜止在空氣之中。 






「好像還不錯。」我收回半空中的拳頭,緩緩說道。 

「開始找回一點感覺,但還是不夠...」 心鈴拭去臉上的汗水,輕皺眉頭說:「拳太慢,也太多累贅的動作了。」 

我說:「不要急,否則就無法做到冷靜應對。我們還有時間,相比起雕琢動作的細節和速度,更重要的是要把空手道的感覺找回來。」 

她有點焦急:「我知道,但總是想快點進入狀態。師傳說過,所謂狀態就是平常心。平常心...」她若有所思,又問我:「阿一,你累嗎?」 





「不累。」我搖頭,看著她燃起了鬥志。 

「我們繼續吧。」 她舉起拳套,接著又是一連串高速來回的攻防。



新年假期的最後幾天,我們回到學校的道場練習。 


自從學習空手道這三年以來,我幾乎每天練習沒有中斷過。荒廢了這段時間之後,回來揮出第一拳的那一刻,那種陌生的感覺把我嚇了一跳:我彷彿變回了一個初學者,退步得可怕。 





幸好在這幾天的密集訓練,我們很快就找回了大部份的感覺,雖然最初有點慌亂,但站穩陣腳之後,這個熟悉的地方還是很讓人安心。 

我們沒有忘記一個月後的空手道大賽,那是期待已久的試煉場。為此我們不僅要追回失去的進度,更要在比賽前把狀態推到巔峰。這是當務之急,也意外成為了一種寄託,讓我們在汗水中找到踏實的感覺。 

敲門聲中斷了激烈的攻防,我們往門口看去,是小二。 

「師兄師姊,你們好。」他恭敬地向我們鞠躬,脫鞋走進道場。 

我們笑說:「小二你還是這樣,太有禮貌了。」 

他搔搔頭:「對不起,我習慣了這樣,不知道要怎麼改...」 

「那又不用改,有禮貌是一件好事。」 

小二一貫難為情地傻笑。我對他叮嚀道:「今天也一樣,你先熱身之後我們再開始練習。」 





「知道!」 他自覺地繞著道場跑圈熱身。

重回道場那一天,我們看到小二一個人在這裡孤單地揮拳,才知道原來他在這個假期裡每天風雨不改回來練習。他自知天份不高,為了追上進度便奮力不懈地練習。我檢查一下他的套拳和出拳踢腳的動作,確實比之前進步了不少。 


「我想變得更強,不想再成為其他人的負累。」小二對我們傾訴說。 

難得他有這份決心,我們積極備戰之餘也不時指導他,除了基本功之外亦開始教他一些實戰的技巧。 


我稍微坐低架式遷就小二的高度,朝著他打出一個快速的直拳,他慌亂地閉上眼睛,揚起雙手去擋。 

我的拳停在他臉前,他張開眼睛才發覺沒有被擊中。 

「對戰中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緊緊盯著你的敵人。」我指著眼睛說:「絕不能因為害怕對方的拳腳而閉上眼睛或者把視線閃開,這只是鴕鳥心態--就算你避開不看,別人的拳一樣會打中你。我們反而要瞪大雙眼將對手的攻勢看得一清二楚,擋下它或者避過它,然後伺機反擊,一舉擊破對手。」我做出反擊的姿勢。 





「可是拳腳飆飆的打過來很可怕,會不自覺閉上眼...」他膽怯地說。 

「沒錯,那的確會令人害怕,但你必須克服這種恐懼感。就像你的名字勇二那樣,勇敢面對對手。」我又說:「不過這不是一兩天做得到的事,慢慢來吧!」 

小二重重地點頭:「知道,我一定會努力學習!」 

「很好!」我拍他的肩鼓勵他。


就這樣,我們三人整天窩在道場裡練習。我和心鈴間中指導小二,讓他自己練習,然後我們就繼續研究對打。練到累了,我們就坐在道場的地上休息。 


看著小二在場中練習套拳,心鈴說:「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小二練習的樣子會覺得心境很平靜。」 

我說:「還以為只有我有這種感覺,原來妳也是這樣。」 





「真想看到他快點進步。」 

「他會的,就像我們所經歷過的一樣。」 

她忽然定神看著我。 

「怎麼了?」我說。 

她把手輕放在我的手背上,說道:「這段時間...無論是為了什麼,我都想跟你說聲謝謝。」 

「其實要說為了什麼,我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丟下妳一個人。」我終於明白,這三年裡她已經悄悄走進我生命中一個不可取代的位置。 

她看著我,眼裡的柔情難以言喻。 





「不過聽妳對我說謝謝,還真是不太習慣呢!」我笑說。 

「那就算了!」她面色一沉,賭氣縮開手。 

我反抓住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她淺笑躲開我的眼睛,將兩人的手收在背後牽在一起。



假期結束後第一個上課日,冷清的學校又再回復生氣。早會的廣播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揪起恤衫衣袖在操場打籃球的還是同一批學生。漫長的假期後,同學聚在一起聊假期發生的事、去過的地方。大家很快就重新習慣了上課的日子--聽書、抄筆記、聊天、打瞌睡,班房裡一切依舊。 


而凝也回到了這個班房。 

回校的第一天早上,她沒有如常一大早就坐在課室內,而是在上課鐘響前最後一刻才回來。澤天陪她走到課室門口,關切地對她說了聲「小心身體」,她點頭與他道別。走進課室後她的視線掠過眾人,有一刻猶豫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我身上,閃爍的眼神避開了我,回到她的座位。 

上課時她一直低頭專心抄筆記。她美麗依然,但心底裡又好像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想過要跟她說話,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說她和澤天的事嗎?說她和心鈴的事嗎?這些都已成定局了,再說也沒有意義。 

到最後我們都沒有說話。 

Lunch之後我和心鈴在學校附近的小路上遇到她和澤天。當時他們靠得很近,澤天正在幫她整理背後的衣領。她看見了我們後立刻從澤天身邊閃開,低著頭目光閃爍。澤天看了我們一眼就沒再理會,牽起她的手離開了。 

這是自從茶餐廳那次之後,心鈴再次看到澤天和凝在一起。 

我擔心心鈴會再受到刺激,但她叫我放心。 

「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那天之後,我們和凝也就這樣在同一間學校內各自生活。除了同班的我和她會在同一個課室裡上中英文堂之外,彼此碰面的機會其實不多。 


課餘時間我和心鈴忙著為空手道大賽作準備--加緊訓練進度、四出奔走收集相關資料。偶爾在學校裡碰到凝,澤天幾乎總是在她身邊。有時轉堂期間和她無言待在同一個空間,會覺得尷尬和不自在,不過後來也開始習慣了。畢竟尷尬只是適應的過程,它不會是終點。 

經過了這些事之後,我已經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凝。只相隔沒多久,一切都變了;又或者變化早已悄悄發生,只是我們不曾察覺。 

不可否認的是,我們變得陌生了。變化已經發生了它就不會停止,不管最初的原因是什麼,同行的人一旦走上了分叉路就只會越走越遠,而且由熟悉變回陌生的過程遠比當初相識相知要來得快、來得決絕。這是人生中殘酷的不對等,但我們只能夠接受。 

在這段時間凝的氣息一直都不是很好,不時請假缺席。身為孕婦她無疑需要關心,但她擁有澤天無微不至的照顧,已經不再需要我和心鈴的關心了。



或者正如心鈴所說,這些都不重要了。現在我們一心想著即將到來的空手道大賽。大賽截止報名的前一天,我和心鈴召集了空手道社的社員來開會,詢問各人的參賽意向。 


最後一個來到空手道室的是粗框男。 

「對不起,物理學會那邊的會議延遲了。」他是物理學會主席。 

我點頭環顧眾人:粗框男、小二、Apple、Lemon、心鈴和我。 

「既然人到齊了,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凝不來嗎?」Lemon問。 

「她不會參賽了。」我回答說。 

「為什麼她不參賽?她明明這麼厲害。」Apple疑惑說。 

「這是她的個人考慮,我們無需要知道。」 我用結束話題的語氣說道。 

幾天前我收到凝傳來的短訊。短訊中她委婉地表示因為身體不適所以無法參賽,同時也希望可以辭去空手道社幹事的職務。對此我已經批准了。 

我帶回現在進入正題說:「你們大概都已經知道,空手道聯會將會舉辦第一屆全港空手道大賽,比賽項目有套拳和自由搏擊。對比起以往流派內部舉辦的比賽,這次大賽在風格上有很大革新,主旨是要讓各路人馬在大賽中用真實力比拚,有點流派對決的意味,預計各道場都會派很多選手參賽,會是很熱鬧的賽事。」 

我又提醒說:「不過在沒有點到即止的激烈規則下,自由搏擊多少會有危險性,要不要參賽由你們自己決定。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只參加套拳比賽,這就沒有危險的問題了。順帶一提,我和心鈴都已經報名了參加黑帶組的自由搏擊比賽。」 

我和心鈴對望一眼,她接著對大家說:「你們現在給我好好考慮清楚,決定好了再告訴我答案。」

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眾人的思緒在寂靜中回蕩。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粗框男。 

「我不會參賽,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輕托眼鏡,平靜地說:「這段時間我研究了很多關於空手道的書籍和影片,也拜訪了不少武館道場,見識了很多厲害的人。我發現武學比我想像要複雜得多,憑我現在稚嫩的運動科學理論,即使參賽也只會輸得一敗塗地。但這不代表我放棄或者認輸,我還是會繼續堅守科學研究武學的原則。無論是空手道、人生抑或這個世界,我始終相信科學和理性會是一條出路。」 

看著他堅定的眼神,我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沒想到你也暗地裡下了不少功夫。」我說。 

他認真說道:「身為一個科學家,勤勞也是很重要的。光仔在日本那邊恐怕已經起跑了,我不能落後他太多。等到我的理論完成的那一天,就是我參賽進行驗證的時候了。」 

我點頭認同。雖然光仔離開了空手道社,離開了香港,但他已經留下了影響。一想到充滿幹勁的他隨時會在空手道的跑道上迎頭趕上,我也絲毫不敢怠慢。 

「那妳們呢?」心鈴看著Apple和Lemon。 

Apple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說:「我也不打算參賽了。還有就是雖然很對不起大家,但我想退社了。」

她接著傾訴出內心的想法。 


「老實說最初根本沒興趣學空手道,進來純粹只是為了看帥哥。沒想到澤天常常都不來,被騙了,嘿!不過自從那次小混混事件看到凝打敗那些壞蛋救出紫婷之後,我才發覺女生都不一定要人保護,也可以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我覺得那樣很有型,於是就想說認真一點練習。」 

「不過我始終沒什麼天分,也可能是因為我太懶吧,哈哈,總是學不好。然後光仔又走了,凝也不來上堂了。以前大家在一起都是熱熱鬧鬧的,現在總覺得變得有點冷清...好吧,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但我實在沒有繼續學下去的動力了。」她的神情帶點失落。 

對於Apple的決定我沒有太驚訝,畢竟她和Lemon會在空手道社留到今天,已經完全出乎我當初的預料了。正如她所說,現在的空手道社沒有了生氣;無法讓她們在這裡找到歸屬感,我身為社長也有責任。 

「沒關係,我們能理解。」我說:「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也不一定要走空手道這條路。妳的退社我批准了,不過也隨時歡迎妳回來玩。」 

她像是放下了心頭大石,輕鬆笑說: 「你們的比賽我會來打氣的。」 

「Lemon呢?妳又怎麼想?儘管說出來吧。」心鈴說。 

Lemon茫然說:「老實說我和Apple的想法差不多,對於空手道我也覺得有點厭倦了...不過我打算再試著堅持一下吧,看看能不能找到繼續下去的理由。至於那個大賽,自由搏擊我沒有信心,不過我可以試試參加套拳比賽。」 

我點頭:「這段時間我們會幫妳加強套拳訓練。」 

「我會試著努力,但不擔保成不成功。」她吐舌頭說。


「那麼最後就是...」大家都望向小二。 


他迎上我們的目光說道:「我...我想參加自由搏擊比賽。」 

我們無不訝異。 

心鈴對他說:「小二,你決定了嗎?雖然你參加的是有色帶組別,但大部份參賽者的經驗都比你多,對於初學半年的你來說可能有點不利。」 

她已經說得比較婉轉。即使是少年組,其他大道場派出的有色帶選手都很有實力,甚至不一定會輸給黑帶。平心而論,小二參賽的話能不能捱過三十秒都可能成問題。 

但小二稚嫩的臉上流露了勇氣。 

「我知道自己很弱,其實我也考慮了很久。我也很害怕被打會痛會受傷...但是我想變強,想變強就要勇敢面對。如果我變強了,以後就不用害怕壞人,也不會再連累光哥哥了。」 

看到他的決心,我們既感動又欣慰。 

「好!果然有男子氣概。」 我拍他的肩,豪爽地說:「我們所有人會全力支持你。」 

「謝謝大家。」小二難為情地搔搔頭。 

「對了,那麼澤天呢?他會參賽嗎?」Lemon問。 

「當然。」我說:「他會代表他的道場參賽。」這也是我非戰不可的原因。 


確定了所有人的意向之後,我看著他們。 

「似乎大家都決定好自己的路了。無論走哪一條路都好,我們都需要勇氣。那麼我們就...為勇氣而戰吧?」 

我們伸出手交疊在空氣中。 


「為勇氣而戰!」 


空手道社的牌匾仍然高掛著,我很清楚這將會是一場尋找真我之戰。 


第三十八章 <回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