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作者皆寂寞,故以紙筆鍵盤,創作一個又一個天花亂墜的故事。先想主題,後寫大綱,嫌情節平淡,沒人追看嗎?像陶瓷家一樣,塑造多個角色就好,反正分毫不花。連載小說時,職業病發作,與人談話腦海會浮現很多括號,把對話當作小說的對白,省去不少心力。   


鍵盤達達聲響,我又會說,別吵,我在寫,你看不見嗎?別吵。但孤室之內,空無一人,我真想有人跟我聊天,哪怕是幾句都好,才不至像「重慶森林」的梁朝偉要跟肥皂談話。我獨居香港大學龍華街單人宿舍2414號房間,初春濕漉,心中納悶,連滾帶爬,滾落士美菲路,到百佳買了三個美國橙作伴。


「要不要膠袋?多謝你支持環保。」收銀阿姐口裡道謝,臉上卻流露快點行開的神情。




「用八達通付就好。」


於是我又以違反物理學常識的姿態,向士美菲路斜坡向上滾,滾回華洋混雜的宿舍。


回到只有四壁牆的單人房,我是周慕雲,只會寫情色小說和對鏡梳頭,用鋒利的生果刀殺死了美國橙。




美國橙這樣就死去了。我和它的情誼,不足一小時。阿橙在我生命中掠過一瞬,就如此死去。我想跟它交換:它是劉建明,我是陳永仁。我穿著孖煙囱(是的,是孖煙囱,我愛好整潔,不想橙汁玷污我的衣服),拿著生果刀,打算把美國橙葬於廁所垃圾筒,清洗凶器。宿舍走廊很冷清。忽見穿著衛衣的大陸樓友從房門走出,似剛起床。


大陸樓友似乎叫小軍,我好像認識他,不知有否曾跟他聊天呢?我天真地提高手,正要打招呼,但小軍與我眼神相觸,又別過頭去,在我身邊行過,離開了樓層。


我唯有把尷尬的手緩緩放下,心裡自我安慰,受港大西化教育的同學,怎會如斯無禮,見人不打招呼呢?定是他見我光著上身,只穿孖煙囱,執生果刀,方遭嚇怕而已。他不跟我說話,情有可原。




我又想,為何其他同學都會這樣呢?明明昨天讚好了自己Facebook的相片,今日在校園又佯裝看不見,難道我在校園都只穿孖煙囱手執生果刀嗎?想著想著,這是哲學問題,我等凡夫俗子,想不出答案,不足為奇。我不想困在斗室,究天地之無窮,故我穿上衣服,遺下一堆未完成的作業,往宿舍的平台走走。


晚上的宿舍平台比平時熱鬧。我走到平台的盡頭,只見攤檔插著各地國旗,馬來西亞韓國日本美國英國尼泊爾巴基斯坦印度台灣中國。攤檔之外,水洩不通,男男女女擠滿了一地。我走近,消費別人的熱鬧,去到台灣攤檔,便有幾個熱情台妹來招呼,說,要不要試點甚麼,今晚是Cultural Night,要試試台灣美食嗎?


我生澀地點頭答應,好像在無名相簿裡跳出來,大眼仔假眼睫毛的台妹,向我笑了一笑,道:「你有沒有自備碗筷,難道要我餵你吃嘛?」


我想跟她說,吃你的確不用碗筷。但是我沒有這樣說,一來國語不好,二來沒有碗筷。獨居於宿舍,沒有自煮自酌的閒情。


「你餵我吃就好。」我說。台妹邊笑邊餵我吃,笑得不知是她吃我,還是我吃她。吃完後,我並沒有留下聯絡方法,轉身便消失於人群之中。她很好,可是我卻不喜歡。




我走到宿舍平台中間,隱沒在觀眾之中,看一班印巴宿友在跳舞。天旋地轉,宿舍忽變蘭桂坊。驀地,我遭人推至舞池之中,猛回頭,只見推我的印巴人有點面善。


「Come on, Travis, Let’s dance!」印巴人竟知道我的名字,令我驚訝不已。


「You talkin’ to me?」港大三年一夢,過客來了又去,實不能怪我善忘。年紀小的時候,媽媽告訴我,我的五官很像印度人,印巴小孩子看到我,總會投以莫名其妙的親切目光。


我就如斯成了舞池唯一的香港人。我拙劣地擺動身體,好像在竹簍中最愚昧的眼鏡蛇,隨著弄蛇者的異國魔笛,在非我種類的人群中讓四肢跳舞。跳舞是我的四肢,而非我自己。在圍觀者眼中,我定必十分可笑。但我並沒有理會他人的目光,皆因我被身旁的印度女孩吸引著。她四肢纖幼,蛇樣的腰肢擺動得令我越跳越近。她勾魂般的深邃目光,叫我渾忘孤寂,給我新生和希望,幾秒之內,我幻想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中印愛情故事,全然忘記旁人的奇異目光。


正當我想湧前問她電話,音樂倏盡,一印度人高呼:「Indians! Let’s take a group photo!」我在他們之內,又在他們之外,知道借來的快樂將盡,我甚麼都沒有。




我玩得很盡興,又回到狹小的單人房,完結這既無聊又熱鬧的一天。長夜漫漫,輾轉反側,我再次無法入睡。我多渴望我會像《的士司機》的羅拔迪尼路一樣,當夜更的士司機,排遣無聊。


忽然,夜來電話響,我未看誰來電,便接道:「喂。」


「是我。我在醫院。」一把女聲從電話傳來。


「你是誰?」


「我是阿竹,剛自殺,但死不了。我說過,若有天自殺未遂,我們便做朋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明天七時,我們在般咸道馬來亞餐廳吃飯吧。」
她名字叫阿竹。但我從沒有見過她。我們很熟稔,但卻又極陌生。